第六十一章、熔金(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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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范蠡再次进入疮痍满目的夷光宫,他脸上的忧色有减无增,他仿佛是来见证一个伟大的奇迹。众军士东刨西挖,细心找寻,终于在西施的寝宫底下找到一条幽暗绵长的隧道,一人多高,洞壁、洞顶和地面都用大块的青砖砌实,有的地方还有题材为歌舞、饮宴、狩猎的壁画,颜色鲜明,人物栩栩如生。隧道直达城外的江滨,不远处就有一个码头,但此时码头空无一人,江上也空无一船,只见几只沙鸥在阴冷的薄雾中滑翔,鸣叫,嬉逐。
西施走了,没有留下片言只字,她就毅然决然地走了。她若真要为吴王殉节,就该**;她若真要与范蠡践约,就该露面。然而她选择了离开,将旧情彻底割绝,只因幸福来得太迟,寒灰般冷却的心已无意领略。范蠡眺望眼前的河山,唯余惆怅和哀伤。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谷则异室,死则同**。谓予不信,有如皎日!’”范蠡心中反复默念《柏舟》和《大车》中的这八句诗,他手握剑柄,泪眼模糊。他缅怀往年与西施在大船上恩爱缠绵的情景,追忆当日的誓词和诺言,也思念家中美丽的贤妻辰光和三个聪明可爱的儿子。范蠡长舒一口气,右手渐渐松开了剑柄。即使是天下无几的大智者,此时此际也很难一下子参透命运的奥义。
吴国大军迫近晋国的临晋,正要合围,吴国太子友派遣的骑使飞驰而至。吴王夫差读了告急文书,脸色惨变,如丧考妣,他把告急文书递给伯嚭和王孙骆,三人面面相觑,六神无主。太宰伯嚭正在快速盘算,姑胥大城一破,家中的巨额财富势必被越军掳走,他不禁痛惜得肝肠寸断。所幸王孙骆还能为吴王夫差分忧,他认为,此时吴军若大举撤退,不仅军心动摇,晋军和齐军也会转守为攻,吴军将大势不妙。他建议,先将消息彻底封锁,继续围攻临晋,迫使晋定公签订城下之盟,尊吴王夫差为诸侯之长,有了霸主之名,再从容撤军,还击越军,吴军的战斗力才不至于下降,挽狂澜于既倒,扶泰山于将崩,仍有可能。吴王夫差接受了王孙骆的建议,挥师急攻临晋。
晋定公姬午站在城楼上,眺见剽悍的吴军旌旗蔽日,来势汹汹,非要跟晋军死磕不可,不免有些慌乱。他决定派大夫童褐为使者,去与吴王夫差讲和。童褐机警过人,洞察力非凡,他到了吴军的帅帐,拜见吴王,夫差虽强颜欢笑,脸上却掩藏不住几许忧色,眼神像是受伤的野兽一般,颇为哀戚。童褐心想,吴国国内极有可能出了大事,不是吴王宠爱的妃子死了,或是王子死了,就一定是越军突破了边境,正在攻打姑胥城。这种情形下,吴王心智失常,必定不顾祸患,俗话说,“勇士斗不过疯子”,晋军不宜与吴军交战,否则将会受其荼毒。晋定公派童褐来求和,吴王夫差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他提出的条件并不苛刻:一是晋定公往后必须尊重周朝的天子,该贡奉的还得贡奉;二是晋定公必须推举吴王为诸侯之长,会盟的时候,让吴王先饮血。这两个条件都是虚的,童褐听了,更加心中有数,他让吴王夫差放心,宽假时日,一定会得到满意的答复。
黄池会盟,吴王夫差与晋定公姬午歃血为盟,夫差做了盟主,得了虚名,又从周天子那儿获得弓弩和祭肉的赏赐,这才班师回国。吴王夫差回到姑胥大城,满目凄凉,昔日王宫里的亭台楼榭,面目全非,或被焚毁,或已倾圯,夷光宫里没有一件完整的器具,人影也不见一个,王子和妃嫔全被杀害或掳走,无一幸存。吴王夫差望着眼前的残垣断壁,不禁想起伍子胥当初的预言,一点也没差错,“此战肯定会有小胜,但由此以往,国本动摇,民心离散,天谴**两相辐辏,则城郭化为丘墟,宫室生长荆棘,台榭出没狐兔,吴国的气数就算完了”,伍子胥当日的预言确实不是危言耸听,现在全部印证在眼前。吴王夫差用怨恨憎恶的眼神盯着垂头丧气的太宰伯嚭,真想拔剑将他碎尸万段,但如此严重的后果岂是他一人造成?吴王夫差脸皮再厚,心地再黑,这笔坏账他是无论如何也赖不掉的。
吴王夫差派遣王孙骆为使者,向越王勾践求和,但为时已晚,越王勾践不会放过即将到手的猎物。民心瓦解,军心涣散,越军再次逼近,吴王夫差只好带着一批死党往胥山方向逃逸。到了胥山,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吃饭,没合眼,头晕眼花,精疲力竭,实在走不动了。侍卫四处寻找,只在稻田中找来几把生谷,吴王饥不择食,嚼得满口稻浆,他问王孙骆:
“这东西味道不好,难以下咽,它叫什么?”
“它是生稻。”王孙骆如实相告。
“哦,我记起来了,公孙圣曾预言我‘不得火食’,指的就是生稻了。”吴王追悔莫及,顿时老泪纵横。
到了胥山,吴王夫差在路边摘到一个小瓜,他感到很惊讶。
“为何冬天也长瓜?它结在路边,行人却弃而不食,是什么缘故?”
“夏天有人吃了生瓜,在路边屙屎,屎中的瓜籽没消化,便再度发芽吐叶延蔓结瓜,经过秋霜摧残,味道很差,行人都嫌弃它是粪种之物,谁也不吃。”
吴王夫差听人讲了这小瓜的来历,顿觉恶心欲呕,但这样的“粪种之物”已算美食,他根本舍不得扔弃。登上胥山之巅,吴王夫差忽然记起来,当初他下令将公孙圣的尸骸扔弃在胥山之中,公孙圣若有灵,必定呼而有应。果然没错,吴王夫差让人大叫“公孙圣”,竟然三呼三应。吴王夫差感到十分羞愧,自知命悬一线,吴国的国运走到了尽头。
范蠡和文种率领越军将小小的胥山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吴王夫差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请求两位越军大将放他一条生路。他用白布写了一封信,缚在箭杆上,叫军士射入越军军营。信上的意思是:狡兔若死,良犬就烹;敌国如灭,谋臣必亡。范蠡和文种别把事情做绝了,到头来,大家都没好果子吃,全是死路一条。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哀恳和分化已归无用。范蠡和文种的回信历数他六桩大过,劝他身为君王,赶紧横剑自刎,免遭显戮。这六项大过是:伍子胥功勋卓著,智勇双全,却因反复忠谏而被逼自杀,此为其一;公孙圣直言相告,却死于非命,暴尸野外,此为其二;太宰伯嚭谗害忠良,欺主卖国,却得到重用,此为其三;齐、晋两国没有逆行,并未妨害周天子,吴王却屡次兵戎相见,妄加欺侮,此为其四;吴越两国原本同音共律,乃兄弟之邦,吴王却奴役越王,此为其五;越王曾杀了你的父王,罪恶莫大焉,你却不听从天命,不遵守你对父王的诺言,姑息仇人,此为其六。吴王夫差看了这六条大过,前五条也就吞口唾沫认了,至于第六条,他放过越王勾践,也成了对方指责的“大过”,他实在想不通。到了这份上,吴王夫差也就不再顾及脸面,他哀求越王勾践放他一马,想想当初,他饶了越王一命,现在也应该得到同样的回报。范蠡生怕越王心太软,他对勾践说:

“当年,吴越交兵,上天将越国作为厚礼送给吴国,吴国弃而不取,留下心腹大患;今日,上天反过来将吴国作为厚礼送给越国,大王不可违逆天命。二十多年来,大王卧薪尝胆,早朝晏罢,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仇雪恨吗?现在如愿以偿,岂可得而弃之?‘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请大王千万别答应吴王的哀求!”
越王勾践哪用范蠡规劝?他心狠手辣,深明利害,决不会让吴王夫差活到明天早晨,睁开眼睛照常看到东方的日出。
吴王夫差耳力并不差,他听到越军满山鼓噪,骂他“贪生怕死的老鄙夫”,他脸皮纵然比城墙更厚,眼下茫然四顾,羞愧难当,也只好咬紧牙关,用利剑狠抹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死前,他对王孙骆说:
“寡人生前没做几件利国利民的德政,死后愧对先王,羞见伍子胥和公孙圣,只能抱恨于九泉之下。寡人临终求你做一件事情,用编结的厚丝带牢牢地绑在寡人的头上,遮住寡人的眼睛。这样一来,寡人就能够不看活人,也不见死人了!”
王孙骆听到吴王夫差的遗言,顿时老泪纵横,他跪在地上,频频叩首,敬请吴王夫差安心上路,不要迟疑,不要再做无济于事的自责自辱。吴王夫差挥剑自刎的那一刻,满山的越军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越王勾践捋须而笑,心头如释重负。
太宰伯嚭听到越**方公开宣布吴王的“六过”,他就自知生存的希望十分渺茫。但凡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就要做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伯嚭被俘之后,他涎着脸向越王勾践丑摆功,他说,正是他在吴王夫差跟前三番五次打马虎眼,越王勾践才能蒙混过关,绝处逢生,越国也才有今日的咸鱼番身。勾践听了太宰伯嚭的陈述,冲天就是一串大哈哈,他说:
“太宰为臣不忠,为人不义,好货贪财,唇舌胜过淬毒之剑,今日能令吴王丧邦,明日就能害寡人亡国,殷鉴不远,寡人须留你不得!再者,寡人志在沼吴,二十年苦心极虑,今日复仇,乃天命相佑,何需你的奥援!”
太宰伯嚭和他的妻儿被满门诛杀,只有王孙骆和少数几位吴国大夫幸运地获得赦免。
越军攻灭吴国之后,越王勾践踌躇满志,意欲称霸诸侯。范蠡自觉使命已经完成,便当激流勇退,泛舟五湖,以偿平生之愿。回国时,他与文种并辔徐行,他问好友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文种一愣,回答道:
“继续辅佐大王,成就千秋霸业,莫非少伯兄另有打算?”
“功成身退,才能保全性命。少禽,你万万不可恋栈啊!你若留恋权势,大王心狠手辣,迟早会杀了你!”
“我有功于国,大王怎么会忍心加害于我?”文种对范蠡的担心不以为然。
回到越国,越王勾践的全副心思都投放在筹备盛大的国宴上,军政人员也都沉浸在庆功受赏的喜气中,会稽城防大为松懈。范蠡即暗中紧锣密鼓做准备,他让兄长范管腾空一艘运盐的大船,家中器物一芥不取,只带走金钱和玉器。褚三的老婆已死,他与儿子褚不惊愿意离开越国,追随范蠡。这样一来,范家二十多口,外加船工,三十多号人,陆续上了大船,并没引起当局的注意。
大船出发三天后,范蠡这才去晋见越王勾践,向他辞行。后者听到范蠡要走,大感意外,甚至伤感到泪下沾衣,他对范蠡说:
“举国上下都认为你是智勇双全的头号功臣,连寡人都甘愿将王位禅让给爱卿。现在爱卿却口口声声说要离开王廷,告别寡人,寡人直觉上天有意抛弃越国,使寡人丧失心膂和依靠。寡人有言在先,爱卿若肯留下继续执政,寡人分一半国土给爱卿;爱卿若硬要辞行,就别怪寡人翻脸不认人,杀了你全家!”
这样露骨的威胁,早在范蠡的预料之中,他没有再表态,就长揖而退。越王勾践目送范蠡渐行渐远的背影,满心以为他屈服了,不禁捋须而笑。
当晚,范蠡叫人送了一封信给文种,便骑马到江边,坐上褚三、褚不惊父子早已准备好的一叶扁舟,直航三江口,与大船会合。大江茫茫,一灯如豆,但范蠡如龙在云上,虎在山中,感到极为舒心和惬意。
文种收到范蠡的信,展读了一遍又一遍,信中的字字句句,他都能够背诵了:
“吾闻天有四时,春生冬伐;人有盛衰,泰终必否。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惟贤人乎!蠡虽不才,明知进退。高鸟已散,良弓将藏;狡兔已尽,良犬就烹。夫越王为人,长颈鸟喙,鹰视狼步;可与共患难,而不可共处乐;可与履危,不可与安。子若不去,将害于子,明矣。”
文种从几案上拿起这封写在白绢上的书信,投入火炉中,很快,白绢就烧成了灰烬。文种深知范蠡是大智者,算度极其精准,临行前,出于深厚的交谊给他写了这封信,信中的字字句句都洋溢着袍泽之情。但文种安土重迁,仍然心存侥幸,权位他愿意放弃,爵禄他也不在乎,只求颐养天年,这要求并不高,想必越王勾践能够成全自己。然而,文种也不仔细想想,他曾贡献“九术”给越王勾践,后者仅用其中“三术”就屠灭了强大的吴国,文种还留有剩余的“六术”未尝试用,越王勾践猜忌心极重,又岂能让一位令他寝食难安的大智者好好地活着,给他造成心理上的威慑?
三个月后,越王勾践派遣宫中的阉人将属镂剑赐给文种。这把凶剑专与忠臣义士过不去,它饱尝过伍子胥的鲜血,这回又要饱尝文种的鲜血了。文种手持属镂,仰天浩叹,他把范蠡写给他的那封信默诵了最后一遍,然后抱着满心的悔恨,伏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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