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暗火(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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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两三个月,吴王夫差根本腾不出心思去处理王廷的政事,他在后宫与两位越国的美女寻欢作乐。夫差的酒量大,酒兴豪,酒德不赖,西施不胜酒力,再说她为腹中爱子着想,也不肯多喝,所幸郑旦的酒量、酒兴和酒德与夫差势均力敌,不相上下,他们饮旨酒,西施弹古琴,全是《凤凰操》、《清风操》、《美人操》之类的雅乐曲子。夫差表面上勤政爱民,实际上放纵淫逸,做太子的时候,父王管束着他,父王死后,他做了吴国的君王,仍有伍子胥紧逼盯人,使他如芒在背。现在可好,伍子胥似乎泄了气,无意干涉吴王夫差的私生活,于是他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夷光宫正在加紧建造,对于吴王夫差赠送的这件大礼物,西施感到诚惶诚恐,几次劝夫差罢建,都未能如愿,后来又劝夫差改名,夫差对她说:
“爱妃,你不用担心什么,寡人是吴国的君王,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谁管得着?”
“太傅会不高兴的。”西施愁眉不展,直指要害。
“原来爱妃担心的是太傅呀,他人老了,享享清福,图个自在是正经,对于这件事,他没有异议。太傅的火爆脾气,我是知道的,他心里根本搁不住事。我有日子没见到他了。”
吴王夫差没想到的是,真正不高兴他建造夷光宫的另有其人,那人就是郑旦。
郑旦称西施为姐姐,她的心思却与西施少有共同的地方。文种的退婚让她蒙羞,越王将她赠给吴王让她蒙耻,羞耻相激,她便暗自拿定主意,这一辈子不为别人活着,只为自己活着,要活得开心,要活得舒畅,为达到这个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吴王为西施建造夷光宫,她耿耿于怀,她感到自己被忽略了,被贬低了,昔日的那点姐妹情谊也就抛之脑后,但她也想得很清楚,眼下可不是发作的时候,吴王夫差将百分之九十九的心思投放在西施身上,还轮不到自己发飙,只要耐心等待,总会有时机的。
西施怀孕的消息由御医传达给了吴王夫差,夫差乐得合不拢嘴,他已有三个女儿,急着想要一个儿子,他坚信西施能让他如愿以偿。夫差派自己的亲信太宰伯嚭监造夷光宫,限期一年完工。伯嚭领了这个肥差,乐颠颠地去督促那些能工巧匠加班加点地营造,既要保证如期峻工,又要保证质量上乘,当然伯嚭还得从整个工程中多榨取点油水。
伍子胥已拿定主意,今后若不是军国大事,他就不置一词,君臣之间的纲目摆在那儿,虽然他是吴王夫差的师傅,尽管夫差确实是因为得到他的奥援和鼎助才当上太子和吴王,但今时不同往日,吴王夫差的记性未必有那么好,感恩心理会有那么根深蒂固。在小事上消磨君臣之间的感情,未免太不值当了。
一大早,伍子胥就起床在后院练剑,数十年来,这个习惯他从未改变过,在他的影响下,儿子伍绩和家臣华辂也都早起练功。练够半个时辰,伍子胥回房泡澡,他对家臣华辂说:
“今天我要进一趟王宫,你叫人把马车备好,有些话我该去跟大王说了。”
“大王最近沉湎酒色,不理朝政,大人的话他能听得进去吗?”华辂面有忧色。
“我有办法让他听进去。”伍子胥胸有成竹。
每天清晨练功完毕后,伍子胥都雷打不动地要泡个热水澡,而且一定泡足半个时辰。他泡澡是为了静下心来想事情,在热水中泡着,四肢百骸舒爽,他的思维也会变得极为活跃,既敏捷又缜密,许多大事情都是他在那个栎木的澡盆中拿定的主意。由于这个缘故,每当伍子胥清晨泡澡的时候,华辂和伍绩会在门外轮流守卫,不许任何人去惊扰太傅。有一次,马厩失火,火势很大,华辂指挥扑火时不慎烧掉了眉毛和胡子,他也没去惊动伍子胥。事后,还是太傅的观察力强,奇怪华辂怎么焦头烂额了,伍绩讲了原因,伍子胥感叹道,华辂是国士,只做我的家臣是屈才了,我应当举荐他去王廷任职!可是华辂却跪在地上不起来,他只愿侍候太傅,不愿去王廷那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地方讨生活。伍子胥将华辂扶起来,从此不再勉强他为国效力,有这样一个得力助手,为他管好家,教育好伍绩,他感到十分满意。
太傅的马车很宽敞,由八匹骏马去拉,前有导行的八位兵士,后有护行的八位兵士。日头已上三杆,市面上的人多起来,伍子胥是吴国的柱石重臣,他的功勋、才智和德操都有口皆碑,沿途的老百姓看到伍太傅的马车辚辚而过,都情不自禁地发出欢呼声:
“太傅大人吉祥!”
“太傅大人康强!”
“太傅大人寿比南山!”
到了南城宫外,马车停下来,宫中的阉人改用步辇将伍子胥抬到偏殿,这是吴王夫差私下会见大臣的地方。对别人,夫差可以多有怠慢,对伍子胥,他还是颇为敬重的,没让老师傅久等。到了偏殿,吴王的那只酒糟鼻又红又亮,这表明他心情很好,伍子胥站起身来行了个敬礼。
“太傅请坐,近日身体康强?”
“老夫的身体倒是无恙,只是有桩心病,日益严重了,除非大王亲手施药,否则治不好!”伍子胥用诙谐的语气说。
“哦,太傅的话太有趣了,莫非太傅鳏居多年,终于有了成家完室的想法?”吴王夫差的想法卑之无甚高明,这就说明他根本算不上一个好的谈话对象。
“若只是私心上的微疾,我也就不会来惊动大王,大王近来可是忙碌得紧,比上次晤面时明显见瘦啦!”伍子胥话中有话,弦外有音。
“嘿嘿,让太傅见笑了。”夫差脸红了,笑容顿时消失,他感到几分愧疚,微微蹙起了眉头,他说,“太傅既是公心,那就肯定意在国事,莫非这些天吴国的内政外交有什么突然的变故?”
“我想问一问,大王是否还经常忆念先王?”伍子胥由远及近。
“寡人不敢须臾忘怀父王的恩德。”夫差面露哀戚之色。
“先王的临终遗言是要大王‘切毋忘记越国的深仇大恨’,大王应该还记得。”伍子胥加重了语气,尤其是“深仇大恨”那四个字,差不多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我记得。”吴王夫差的声音倒是变小了,尽管没到细若蚊鸣的程度,也是有气无力。
“越王勾践现在就像是大王手掌中一只瑟瑟发抖的麻雀,大王用点劲,他就必死无疑,我不明白大王为何要节省这点力气?”伍子胥的话带有诘责的意味。
“寡人觉得勾践已是强弩之末,困居会稽,已算狼狈仓惶,没必要将他赶尽杀绝。寡人以德治国,以仁义示天下,留下勾践比灭掉勾践价值更高。”

吴王夫差固执己见,居然言而成理,他不免自鸣得意,酒糟鼻又恢复了色泽和亮度。伍子胥对夫差的说法不以为然,知道这样子辩论下去不会有结果,于是他话锋一转:
“大王认定勾践真有屈服的诚意吗?”
“事实明摆着,他以美女、良材、珍珠、重宝厚献于寡人。”
“勾践命悬一线,犹如灰烬中一粒火星,他用卑词厚礼麻痹大王,就是为了求得死灰复燃的机会。”
“太傅认定勾践没有诚意?”
“勾践没有诚意,他是假装屈服,是诈降。”伍子胥故意把话说死。
“怎样才能测试出勾践是否有诚意?”夫差这话好像是自言自语。
“老夫倒是有个办法。”伍子胥认定时机已到,该将自己的主意和盘托出了。
“太傅快说。”夫差把身子朝伍子胥靠近了一些,一副洗耳恭听、愿闻其详的样子。
“大王告诉范蠡,说是外界都传越王有复仇之志,勾践要想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就只有一个途径,到吴国来服役三年。大王试想,虽然越国的疆域勾践已失其大半,他好歹仍是一国之君,倘若他没有十足的诚意,岂能甘心受辱?必定发动全境之兵,奋死一博,到那时,大王见到分晓,灭此朝食也不迟。”
“嗯,经太傅这样一激,勾践确实无法藏奸了。勾践要是肯来呢,又如何待他?”夫差还不算猪头猪脑的笨伯。
“勾践要是肯来,就留难他三年,挫辱他三年,也算解恨解气了,到时候自有计较。”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几天后,吴王夫差召见范蠡,把这番意思摆在桌面上。当即范蠡心里凉了一大截,任他有天大的才智,“弱国无外交”这个道理比大山还难移。他感到极其郁闷,回到传舍,窗口的鸽子“好梦”咕咕的叫了几声。这只雪白的鸽子善解人意,是范蠡从越国带来的,在大船上,西施曾多次喂养过它,并且给它取名“好梦”。鸽子无疑是颇具灵性的鸟类,它们的方向感最强,对人的辨识也最准。此时,范蠡所有的希望便都寄托在“好梦”身上。那高大的宫墙,也只有鸽子能够轻松地飞越。他立刻找来一小块棉布,在上面写了一行暗语:“母病当归,匪石匪席。”没有落款,西施认得“好梦”,也认得范蠡的字迹,当然也能理解这句话的深意。
第二天上午,范蠡带上“好梦”,乘车去到南城宫附近,指着王宫的方向,对它说:“你去那高墙后面帮我找寻西子,一定要找到她,给我带回她的消息!”平日,范蠡都是叫西施为西子,“好梦”已留下印象和记忆,听了范蠡的话,它咕咕的叫了两声,算是明白肯定的回答。范蠡亲吻了一下“好梦”雪白干净的羽毛,打开车门,将它放飞。
“好梦”飞过高而厚的宫墙,飞到宫顶的吞脊稳兽上,张望了许久,这南城宫中有大小建筑一百多处,“好梦”要寻遍,不知要多少时辰,也许是它的灵性或直觉告诉它,西施会住在一座最美丽的宫楼里,于是它盘旋一周后,锁定了一座前后都有大花园的宫楼。
西施住在宫中,差不多日日要陪侍吴王夫差,喝酒,弹琴,听歌,看舞,做游戏,真是腻烦到快死了,若不是胎中弱息时常提醒她,她和范蠡有个生死之约,她早就悬梁自尽了。她很被动,吴王夫差讲宫外的事情,偶尔提到范蠡,她就心跳加剧。她差不多绝望了,今生今世还如何能见到范蠡?除非越国真能覆灭吴国,但这样的话近乎痴人说梦,她并不相信会有朝一日成为事实。吴王醉后酣睡,鼾声大作,那只讨厌的酒糟鼻一翕一张,犹如拉风箱,膘肥的身子则像是一堆死肉,极其难看。西施总喜欢去花园里走走,或者站在窗前,望望天空,望望花园,或什么都不望,只一个劲地发呆。
今天,她照例坐在花园的石凳上发呆,把侍候她的宫女果儿支开了,静静地坐在那儿,像是一座美丽的石雕。这时,她突然看到一只鸽子轻盈地栖落在她的手掌上,身子沉沉的,脚趾凉凉的。咦,奇了,这不是“好梦”吗?“好梦”全身雪白,头顶上有一撮黑色的细毛,很好辨认的。“好梦”似乎也很高兴,它咕咕的一连叫了几声。更奇的是,西施发现“好梦”的脚上拴着一小卷白布条,她取下一看,原来是范蠡的字迹:“母病当归,匪石匪席。”这是一句暗语,“母”指故国,“病”指急难,“当归”不是中药名,而是一定得回去的意思,“匪石匪席”是诗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的缩写,这两句诗的意思是:“我的心不是石头,不可转移;我的心不是苇席,不可卷起!”表明的是范蠡的爱情将始终不渝。西施读了这行暗语,心中大感欣慰,竟流下了热泪。她担心有人在**她,便捧起鸽子,轻声地对它说:“你等我一下,我去写回信。”“好梦”真的善解人意,它重又飞到屋顶上去。
西施回到宫室内,取了笔,在那张布条的后面匆匆写了八个字:“执子与子,榖则死则。”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重又回到花园里,坐在刚才坐过的那条石凳上,心如鹿撞,担心“好梦”没会意,已经飞走了。真是万幸!真是天照应!“好梦”从屋顶飞了下来,西施背对着宫室,将布条拴好,抚摸着“好梦”的羽毛对它说:“你快快飞回去,找到你的主人,我希望下次还能见到你!”“好梦”咕咕两声,便从西施掌中振翅飞走了,飞过了金碧辉煌的宫楼,飞过了高高的宫墙,终于从西施的视野中消失了。
“好梦”没用多久的工夫,就飞回了传舍,落在范蠡的肩头。范蠡正站在窗口焦急地等待“好梦”,生怕它有什么闪失,想不到它竟然这么快当这么顺利就完成了任务。他取下布条,上面果然有西施的回音:“执子与子,榖则死则。”这八个字是四句诗的缩写,“执子与子”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榖则死则”是“榖则异室,死则同**”,前面两句诗的意思是“牵住你的手,与你白头偕老”,后面两句诗的意思是“活着不能跟你同居一间卧室,死后也要与你同葬一个墓**”,前者是爱的愿望,后者是爱的决心。范蠡捧着布条,看得整个人都痴了,他不知看了几十几百遍,也不知过了多久,计原走到他身边,无意间看到这八个娟秀的篆字,立刻恍然大悟,他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范蠡也没察觉。
“好梦”欢快地叫了几声,范蠡的泪水也随之像断线的珍珠从眼眶中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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