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晴在北京只待了十天，这十天完全笼罩在地震后的愁云惨雾之中。她执意要回枫城，理由很简单：她有事情要办，我也有小说要写，大家别耽误了手头的工夫。她忧心忡忡，愁眉不展，我问她是否有什么心事，她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眼下，没什么好消息，是不是？汶川地震死了这么多人，股市也是哀鸿遍野，中石油股票持续下跌，我的一百多万投资已缩水百分之三十，股市再这样跌个不停，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待在绞肉机里等死终究不是个办法，你干脆早点割肉跑人吧。‘大牛过后必有长熊’，去年的股市是大牛市，今年的熊市绝对不可能三五个月时间就扳转得过来。全球经济正处在持续滑坡的衰退期，股市低迷成这个样子，要聚拢人气，要提升信心，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没什么可安慰她的，只能帮她分析目前的经济形势。
“费浪，你说的没错，我再琢磨琢磨。”她仍然举棋不定。
东方晴的内心阴霾密布，我的内心也未必晴朗，我那漫不经心的老毛病又犯了，早晨刷牙都用错了牙刷，好在是东方晴，她一笑置之，说是情人间能kiss能makelove都不算什么，能用同一只牙刷，才真叫toplove。从前，我也犯过相同的错误，念奴娇圆瞪杏眼，不仅抱怨我一顿，还把牙刷当着我的面扔进了垃圾桶。小中可以见大，两个女人对我的感情如何？已深浅立判；她们的处事风格如何？也已高下立判。东方晴执意要回南方，我没有强留，自由是她的第一权益，也是我的第一权益，理应予以维护。
K佬很忙，近日他也有一件痛心事，他认识的一位女朋友在宿舍开煤气自杀，发现得太晚，没能抢救过来。我只知道这个女人叫小鱼，K佬讲起过他们之间的那点暖昧，当时他反复向我强调，小鱼是个正派的女人。这就让我记起法国作家拉罗什福柯的著作《道德箴言录》中的那句断言：“很少有正派女子不对她们的正派生活感到厌烦的。”
据K佬的描述，小鱼很矜持。但他们的交往确实又是小鱼率先发起的，她打电话约K佬去她单位附近的餐馆见面，说明了要由他请客。他开玩笑道，那里可是你的地盘，该由你请客才对啊！她风趣地说，下次我请，这次我册封你为“火锅骑士”。小鱼没乱点菜，只点了一个羊肉火锅，一钵青菜，就说足够了，他又加了一份白焯虾。吃饭时，小鱼话不多，K佬讲些趣闻，她也笑，但笑得很浅。吃完饭，小鱼邀他去宿舍坐坐，她一个人住单间，布置得很有香闺气息，衣服熨得平平整整，被子叠得方正绝伦，他看得出，小鱼是个特别爱整洁的女人。小鱼切开一个西瓜，可惜瓜瓤只够淡红，味道也不甜，两人各吃了一块，就没有了再吃一块的食欲。他们的谈话气氛并不热烈，小鱼不爱多讲话，K佬的心思也有些游离。小鱼应该算得上是一位美女，准确一点说，是一位资深美女，三十二岁，肤色很白，那天穿一件低V领的衣服，露出一抹酥胸，令K佬心猿意马，有点把持不住。K佬是个好色而又本色的登徒子，对此他毫不隐讳，现在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他从小鱼的眼神不难觉察出，她是喜欢他的，甚至是鼓励他的，要不然，以小鱼的矜持，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把他单独邀请到自己的宿舍来坐。于是，他放开了胆子，伸手去抚摸小鱼的藕臂。小鱼略为颤抖了一下，也没做出任何反感的表示，而是语气幽然地说：
“近海，你要想清楚呵，你能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能啊，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怎么不能？！”K佬回答得很爽脆。
小鱼启动了谈兴，开始讲道自己的儿子，一个六岁的男孩，读小学一年级，非常淘气，成绩平平，他喜欢打电游，讨厌做作业。她丈夫的品性如何？干什么职业？对此小鱼只字不提，K佬当然也不会主动去问。
不知何故，K佬只要听到女人讲她的孩子，一场即将开幕的艳遇立刻就会悄然谢幕。他把右手缩了回来。小鱼并没觉察到他那细微的心理变化，依然皱着眉头谈她的孩子和她的工作，都是一大堆的烦恼。K佬的心中立刻风平浪静。小鱼见他没怎么吱声，便提议来点音乐，还问他要不要喝点红酒，这里正好有一瓶王朝干红。K佬撒谎说，他突然记起来，还得去见一位朋友，有个选题要谈，先告辞一步，改天再聚吧。小鱼的眼神中立刻显露出深深的落寞，宛若湖水中映现的一朵孤云，但她并没有挽留K佬。
此后，他们在外面又见过几次面，有时喝茶，有时吃饭，小鱼总显得很忧愁很郁闷的样子。K佬说，你这么不快乐，一定有什么原因，何不讲出来听听？小鱼说，不快乐的事有什么好讲的呢？不讲也罢，免得你烦。K佬倒是拿出了十足的耐心，准备做一位合格的倾听者。他怂恿小鱼吐出心中的苦水，他说自己打定了主意，专门为她做一回情绪垃圾桶。
“这可是你自觉自愿的呵，别怪我故意折磨你！”
小鱼心中最感到悲苦的事情，就是她至今尚未好好地爱过一次。她的生活半径一直很小，二十一岁就匆忙地嫁了人，对方是一位性情活络的机关干部，很喜欢她，但她一直提不起心劲去爱这人。小鱼从小喜欢阅读文学书籍，可梦想中的爱情与现实中的家庭生活根本不挨靠，丈夫固然体贴她，尽一切能力让她过上舒适的生活，但她不是一个虚荣的女子，重精神远胜过重物质。丈夫是世俗社会里的能人，她则是虚幻梦境中的仙女。在单位上，她最讨厌家长里短，最害怕人情南北，因此她一直没能融入社会，与其他同事格格不入。她自觉处处受困，却无力从网中挣脱。她丈夫曾在股市大有斩获，给她买了车，还陪她去欧洲七国玩了一趟，但她依然不开心。
“你到底还要怎样呢？”K佬问她。
“我要爱情啊！我要百分之百的爱情！我这辈子至今还没全身心投入地爱过一个人，就这样温温吞吞地过一辈子，我不甘心！”
小鱼是美女，身边当然不乏追求者，但她一个也看不上，他们都太平淡无奇了，许多人还不如她的丈夫。她要爱一个情趣丰富的人，能在一起天马行空地谈文学，谈音乐，谈梦想，谈心事，执手相看，无语也深情。但这样的人非常稀少，非常难得，她在自己的生活圈中无法遇见。直到小鱼邂逅了K佬，一个大俗之中见大雅的人，她才找到了那种前所未有的怦然心动的感觉，她认定这一回小爱神丘比特确实没有骗她，穿心利箭射中了十环，但K佬的表现有些飘忽，他的回应并不热烈。
“爱一个人是很苦很累的，何况你追求百分之百的爱情，这世界上有吗？”K佬居然发出这样荒谬的质疑。
“有啊，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的爱情生死不渝。”
“你要知道，他们可都是戏剧作品中的人物，当不得真的，再说他们都死了，要是活着，后面的情形就未必乐观了。英王爱德华八世不爱江山爱美人，居然放弃王位，与并非完璧的辛普森夫人结合，那应该是百分之百的爱情了，可后来他也背叛了自己的爱人，将爱情抛入污泥浊水之中。好吧，再退一万步，就算你的前提成立，我问你，小鱼，这百分之百的爱情，在现实生活中，该如何运作呢？”K佬很实在，相对于小鱼而言，他过于实在了。
“我什么时候需要你，你就出现在我跟前。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我就出现在你跟前。哪怕是深更半夜，哪怕我身边就睡着老公和孩子。你要我私奔，我就跟你私奔，睡棚屋，吃方便面，也不抱怨。旁人和杂事都是次要的，爱情才是首要的，爱人才是首要的。就这么简单！”
男女双方真要是能够做到这样，就极为不简单。K佬注意到了，小鱼用的代词是“我”和“你”。他感到有些胆战心惊。他一向洒脱，每次跟女人演对手戏，都是来去如风，踏雪无痕。小鱼要将他彻底套牢，他是绝对不敢接招的。他觉得很奇怪，小鱼已到成熟的年龄，却仍然保持着少女的炽热情怀和简单心智。小鱼的爱是高温炼炉，K佬自觉不是一块好铁，更不是一块好钢，他知难而退。
去年情人节前，K佬与美国美人夏清荷打得火热，早把小鱼抛之脑后。在情人节那天，K佬收到小鱼的短信：“你像悍匪一样掳走了我的心，却又抛下我这副寂寞的躯壳，你真的特别残忍！”他没有回复，此后，小鱼打了几个电话过来，他也没有接听。
世间还有这样摆开堂堂之阵的婚外恋，K佬算是大开眼界。小鱼要的是百分之百的爱情，而不是逢场作戏的一夜情，她的坚定执著和义无反顾完全吓着了他，做了这么多年快乐的单身贵族，他可不想找累，头顶一个大磨盘去风风火火赶夜路。
他临阵脱逃，小鱼肯定大失所望。她还会去滚滚红尘中辛辛苦苦地找寻她惟一的爱人和百分之百的爱情吗？如果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仍要一意孤行，那就真得有上天照应才能顺利过关啊！事实上，小鱼未能轻松过关，她采取了最消极的方式——开启煤气阀门，已孤独地奔赴黄泉之路。
小鱼的死，K佬应该负相当大的责任，尽管他不曾拥吻过她，也不曾勉强她委身于自己，但他确实撩拨了她的心弦，挑逗了她的情意，却又弃她而去，令她对冷漠的人心和寒凉的世态感到彻底绝望。
小鱼的故事，我全是听K佬的一面之词，我从未见过小鱼的芳容，也没见过她的照片。小鱼死后，K佬就绝口不提“游戏心态”这四个字了，他一向认为，数十年的人生是由一场又一场游戏串接而成，无须过分在意游戏的对象是谁，游戏的内容是什么，这些都不是自己能够任意选择的，关键是要遵守游戏规则，保持游戏心态，并且尽可能地玩出兴致。小鱼决意动用内心库存的百分之百的爱情，这令他感到恐惧，他害怕自己耍的只是玩具水枪，而小鱼使的却是真枪实弹。
对于K佬而言，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我想，高纯度的毒品并不稀缺，高纯度的爱情却极其罕见，通常只见于文学作品之中，很少能在现实中开花结果。相爱的人，也难免会有种种盘算，完全被爱情的高温烧坏了脑子的人并不多。
东方晴到北京后，我用WEB迅雷下载了伊莎贝拉•阿佳妮主演的电影《阿道尔夫》，剧本根据十九世纪法国作家贡斯当的同名小说改编。女主人公艾蕾诺尔对阿道尔夫的爱便是全身心倾其所有的，狂热的，不顾一切的，为了与纨绔子弟阿道尔夫生活在一起，她抛家弃小，受尽屈辱和磨难。阿道尔夫只是一个空虚颓废的“纸人”，他始于征服，终于厌倦，处心积虑地要离开艾蕾诺尔，致使后者殉情而死。看完电影，东方晴深受感动，又从我书架上找到黄天源的译本《阿道尔夫》，我们一起阅读，一起潸然泪下。书中那些充满**的话语从东方晴的口中念出，琅琅然宛若天音：
“爱情的魅力啊，谁能将你描绘？你是一种信念，令人坚信已经找到天赐的人儿；你是突如其来的光辉，照亮人生，似乎明示人生的奥秘；你有不可估量的价值，且与微末的机遇密切关联；你是倏忽易逝的韶光，其时的一切小事由于平和以致令人无从回忆，它们在心灵中却留下悠长的幸福印记；你是使人喜出望外的快乐，有时也会无端地掺进通常的怜爱之情；你令人相见时无限欢欣，不见时满怀希望；你摆脱一切庸俗的关切，超越所有身边的事物；你也是一种信心，相信我们生活在一起，世人无从加害；你还是相通的灵犀，彼此猜到每一个念头，呼应每一次激动。爱情的魔力啊，连体验过的人也无法将你描绘！”
这赞美诗一般的语言令人振奋，小说的内容却令人神伤。“艾蕾诺尔的不幸证明，即使是最炽热的感情，也无法与现实事物的秩序抗衡。社会太强大了，它以五花八门的面目出现，把苦药掺进它没有加以认可的的爱情之中；它助长心灵的病患：那种易变的习性与难耐的腻烦；在知己关系方面，也时而突然受这两者的侵袭。”贡斯当的观点令人信服。
我还记得，东方晴放下那本薄薄的小说后，双手捂着脸，难过了很长时间。她张开手指，从指缝露出泪眼来凝视着我，轻声问道：
“这世界上，女人永远都比男人更崇拜爱情，更投入爱情，更忠诚于爱情，更专一于爱情。费浪，我这话对不对？”
“嗯，你这话是对的。在情场上，表现出色的多半是女人，成绩优异的多半是女人，可歌可泣的多半是女人，男人的表现总是要差上一大截，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把话尾子斩断了，故弄玄虚。
“你快说啊，别卖关子。”东方晴把十指从脸上移开，裸露出一双莹莹泪眼。
“原因是，男人用**去爱，女人用柔情去爱。**之火难持久，柔情之丝倍缠绵。在情场，男人的天敌不是女人，而是厌倦，是见异思迁。”
“费浪，别拐弯抹角玩花样，讲句实话，你会厌倦和见异思迁吗？”
“应该不会，因为我是一条彻头彻尾的懒虫，懒得另起炉灶。”我笑出声来。
“这不是实话实说，你们男人啊，再懒，也不会懒得变心，永远都是点水蜻蜓！女人爱得越真挚越热烈，男人就越是把这种感情视为束缚和桎梏，越想远远地逃到天涯海角去，觅不见人影。”
东方晴的说法没错，更正确的比喻也许是，男人如同野马，渴望吃遍整个草原，却时时刻刻都想摆脱鞍鞯和羁辔。我的野性是否足够奔放？性格究竟是怯懦，还是勇敢？这仍然是一个未知数。
“不变心的人只能体会爱的庸俗的一面，唯有变心的人知道爱的酸辛。”我记得，这是英国作家王尔德笔下的妙语。“庸俗”的标记固然难看，“酸辛”的滋味更不好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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