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黏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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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我去首都机场接东方晴,选的也是2号出口。这一回,我跟她的角色掉转了个儿,她发来的短信是“到了”,我回复的短信是“我在2号出口处恭候大驾光临”,比她上次的回复还要多几个字。十分钟后,我看到了东方晴的身影,竟然差一点没认出来,今天她穿的是一身红与黑,玫红色的外套,配黑长裤,黑皮鞋,既热烈,又稳重。我右手递上一束玫瑰花,左手接过她的行李箱。我们相视而笑。
“谢谢你的玫瑰花!”她微笑的嘴唇也如玫瑰花瓣,我真想当众吻她。
“送人玫瑰,手留余香,我也是受益者。”
“那太好啦!以后你要记得经常送我鲜艳的玫瑰花,那就不只是手上留有余香,心里也会留有余香,多实惠啊!”
“你今天怎么穿着玫红色的衣服?这有点出人意料。”
“这件衣服是我临时去买的,大过年的,喜气点呗。我满柜子的衣服都是冷色调和中间色调的,暖色调的几乎找不到,你说要带我去见你爸妈,我得让他们感觉喜气,这第一印象可是太重要了。”
“哈哈,原来你是深谋远虑啊!”
为了迎接东方晴的到来,我已请家政公司的工人来把房子里里外外做了一遍卫生,我又亲自动手,把念奴娇残留的痕迹抹除得干干净净。卧室墙上的结婚照,我偷懒,一直没摘掉,这回也摘掉了。念奴娇买的一些装饰品,尤其是客厅和书房里的小摆设和小玩艺儿,明显突出她的审美趣味,我也把它们全部收拾到柜子里。书房还有一些念奴娇没带走的书籍,尽管插放在书架上,并不会露出任何破绽,由于心理作用,我也将它们下了架,打包放进杂物间。我买了两套全新的床上用品,这点用心就更加细致了。
到了家,东方晴把玫瑰花插进花瓶,然后逐间房子参观了一遍,她频频点头。对我说:
“不错啊!单身汉能这么爱整洁的可不多。”
“临时收拾的,让你见笑了。”
“我睡哪间房?”她问道。
“任你挑。”
“你睡哪间房?”
“执子之手,与子同床,如何?”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哼!”她笑得很开心。
“我这儿条件比你那儿差远了,委屈之处,请多多包涵!”
我抱起东方晴,站在穿衣镜前。真是明眸皓齿的美人,真是兰心蕙质的解语花。缘分真的很奇妙,几个月前,我们还天各一方,互不相识,现在却已亲密无间。
“跟我客气啊?那好,你要想办法补偿我!”
“怎么补偿?”
“一千个吻。”
“我再追加一万个。”
“那你先说‘我爱你’。”她开始索“贿”。
“好的,你爱我。”我偏要跟她逗趣。
“瞧,你耍赖皮!”她用右手的食指戳我的额头。
笑闹间,我们紧紧相拥,我吻着东方晴的香唇,就像亚当打开了伊甸园的东篱,百花的馨香在风中播撒,蜂鸣,蝶舞,鸟唱,还有密叶的细碎声响,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汇聚,形成一道漩流,我们在漩流中央,在天堂的后花园里,吃过禁果的男人和女人吸取了生活最初的糖分,才清楚什么味道叫做“甜蜜”。
“我透不过气来了!”东方晴两颊绯红,浑身发烫,双眼闪烁出灼热的光芒,整个人就像一条亚马逊河中的电鳗。
第二天晚间的活动,我已经安排好,约了K佬和冬麦到后海红狼酒巴聚会,我有双重用意:一是介绍东方晴给他们认识,二是让冬麦从此断念,免除单恋的痛苦。听说我要把她引见给我的朋友,东方晴没半点忸怩。北京室内温暖如初夏,室外滴水成冰。东方晴换上一件白色羽绒服,换上一双皮靴,站在门口等我,什么叫叫婷婷玉立?她的站姿就叫亭亭玉立。什么叫玉树临风?那她就得看一眼我的pose才知道。反正都快过年了,我臭美一回又何妨?
接到我的电话邀请,K佬兴致很高,听说我要引见女朋友,他当即就调侃了一句:
“是枫城的吧?靠,南水北调,行啊你!我以为你这回只是铺垫铺垫,你小子却马到功成,不愧为快枪手,以后我干脆叫你比利得啦!”
K佬所说的比利是美国西部片中有名的快枪牛仔,他枪法神准,百发百中,当然也是百战百胜,谁要是在情场上也如同牛仔比利在沙场上那样得心应手,所向无敌,那就该是“情圣”级的人物了。
“你这样叫我,那我就叫你布鲁斯·李,他打遍洋鬼子无敌手,娶金发女郎为妻,赶明儿你娶了夏清荷,也差不多能向他看齐了。”
“好啊!你让我做李小龙,我乐意从命。”
我请冬麦到后海的红狼酒巴,她很高兴,我说还有两位朋友,要引见给她,她的情绪就从高点掉落下来许多,但她答应准时赴约。
六点之前,我们都到了红狼酒巴,K佬穿一件黑色长呢外套,戴一顶黑呢帽,蹬一双大马靴,右手上戴两个大大的银镯子,嘴里叼一只短柄的榆木烟斗,派头十足。冬麦穿的是红蓝相间的羽绒服,牛仔裤,波鞋,青春路线不变。
“这位是近海,这位是冬麦,这位是东方晴。”我的介绍超级简约。
“今天是盛会啊!南方的美女代表和北方的美女代表都到齐了,来,我先敬两位美女一杯,你们随意,我干了。”K佬最会搞气氛,他这句话深得人心。
“我哪儿能算美女,冬麦才真是美女,年轻漂亮,我见犹怜!”东方晴一边说话,一边很自然地用左手抓住我的右手,问我,“费浪,你说对不对?”
冬麦看到东方晴的举动,眼睛里立刻流露出不安和难过的神色,她在感情上太真实,不会巧妙地掩饰自己的心思。她笑了笑,很勉强。
“我只是丑小鸭,而且是那种变不成天鹅的丑小鸭,你们别取笑我了,我连‘美女’两个字的边都挨不上。”冬麦说这话,声音微微带着苦涩。
“费浪,你看这个世界是不是变得我们不认识了,美女都这么谦虚,我们男人也就骄傲不起来了。我看,做男人更应该低调,往后我不叫你比利,你也别叫我布鲁斯·李。但这杯酒还得干了。”K佬能豪饮,见到美女在座,自然酒兴更高。
“什么典故?你们打的是什么哑谜?”东方晴问道。
“不告诉你。”我和K佬几乎异口同声。
“那我罚你们一人一杯!”东方晴叫道。
我们这桌的动静大,又有两位美女,其他桌上的人目光都朝这边睃来睃去。我看冬麦比较郁闷,也比较拘谨,便问她放寒假在家做什么,她说:
“看看书,练练健美操,有时也跟同学去滑滑冰,没什么特别的。”
“你喜欢滑冰吗?”
“还行。”
“那这样吧,明天我们一起去滑冰,好不好?”我所说的“我们”,中间肯定包括东方晴,冬麦不傻,她当然听得出这层意思。
“真不巧,我明天有事。”
“那就改天。”
“你们去吧,其实我对滑冰也不是特别感兴趣。”冬麦有点倔,她不肯奉陪。
“近海,你讲点娱乐界的趣事来听听。”
在公众场合,我从不叫K佬的诨名,都是叫他的真名。冬麦坐那儿显得有点心烦意乱,我估计东方晴也看出来了,我让K佬讲点娱乐界的趣事,也是想做点补救,让冬麦感到浑身自在点。
K佬很看重话语权,眼下酒兴起来了,又有两位美女看着他的脸,他的谈兴自然不会低。他讲的是娱乐界那些女明星如何隐瞒年龄和谎报年龄的故事。
“有位过气的女明星四十多岁了,喜欢一位三十出头的帅气歌星,她保养得还算不错,粗略看去,不到四十岁。那帅哥对大女小男的恋爱游戏没兴趣,他发现苗头不对,便心生一计,人前人后都叫那位女明星为某阿姨,直气得那位女明星两眼翻白。有一次,在酒桌上,我说我读小学时看过她的戏,她满脸不高兴,因为这样就暴露了她的年龄。有时,我问某位女明星是什么属相,十有**,她告诉我的是她的星座,因为属相可以推算出年龄,星座却只能推算出她的生日是在某月某日到某月某日之间。香港艺人宫雪花的年龄简直就像是国家机密似的,确数没几人知道,约数至少也有七八种可能。她写了一部传记,叫做《美丽人生》,讲述的是她三次选美的经历:参选巴黎的华裔小姐,参选香港的亚洲小姐,参选拉斯维加斯的世界太太。这本书我看了,只有最自信的女人才能写得出来,里面附有张贤亮的那篇美文——《宫雪花现象》。你们读过吗?那可真是一篇绝妙文章,他讲述了自己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与宫雪花交往的经过,很有趣。当初,宫雪花给老作家张贤亮写了一封信,里面还夹了一张照片,请张贤亮以她为女主人公的原型写一部长篇小说。张贤亮看了她的照片,在文章中写道:‘她身段的曲线和她的话语一样诱人,我明知道照片是一个诱饵,但男人总喜欢上这种当。’张贤亮还把他对宫雪花开玩笑的话写进了文章,他说:‘你真是个妙人儿,如果我是个亿万富翁,一定包你下来做我香港的二奶。’张贤亮真性情,太让人长眼了,可惜宫雪花没爱上他。宫雪花的真面目我见过,确实养颜有术,驻颜有方,有点像中国春秋时期的美女夏姬,是个不老的童话人物。”

“女人爱美没什么错啊!男人老了,叫什么‘宝刀未老’,‘雄风犹在’,叫什么‘老当益壮’,‘老而弥坚’,叫什么‘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总而言之,尽是好词儿。女人年龄大一点,叫什么‘人老珠黄’,叫什么‘徐娘半老’,叫什么‘女人四十豆腐渣’,尽是贬损的说法。到了三十岁以后,女人就要为自己的年龄保密,多可悲啊!在男权社会,女人养颜有术,驻颜有方,有时也会遭人嘲笑。这多不公平!”东方晴对K佬的话题表示异议。
“来,来,来,喝酒,近海的话并不针对所有的女同胞,别误会。年轻美女有年轻美女的优势,资深美女有资深美女的好处,各有千秋。我就喜欢五十岁上人淡如菊的赵雅芝,胜过喜欢她二十多岁时在《上海滩》中扮演的冯程程。关之琳穿少女装也不错,能让人忘记她的年龄,西方女性越老越爱俏,穿红着绿化浓妆,用余光中先生的话形容,就是‘老得好漂亮’。近海只是不喜欢某些女明星的惺惺作态而已,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我赶紧出来打圆场,效果也只是平平。
这时,挨近窗子的地方,有两桌客人在唱生日歌,四五个女生,七八个男生,大杯大杯地喝啤酒,有一个小伙子,还弹起了电吉它,闹腾得很欢快。相比他们,我们就太沉闷了。K佬极其少有地安静下来,冬麦心不在焉,东方晴也显得郁郁寡欢。过了一会儿,冬麦站起身,对我说:
“费哥,我先走一步,我可能是感冒了,有点头晕。”
“那我送你,我也要回去赶稿子。”K佬站起来,去取大衣。
“那我们干脆一起走吧,你们等一会儿,我去买单。”我觉得在这儿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还不如走人。
到了酒巴外面,北风凛冽,吹得树叶簌簌作响,灯光也像清冷的冰片一样,熨在人身上,毫无暖意。相比酒巴里的热闹,酒巴外的街巷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冬麦没让K佬开车送,她打的走了,告别时,她只不过出于礼貌朝东方晴点了点头。这次聚会完全砸锅了,K佬的心情也不好,我赶紧上去安慰他,他说:
“哥们儿,这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南方美女的老虎爪子还收着,你可得小心点。我瞅一眼就知道,她不是个简单的主儿,你的功力很难敌得过她。倒是冬麦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别人对你明明有意,靠,你小子却使出昏招。我走了,有空,我们再单独聊聊。”
东方晴坐在车上,生着闷气,我跟她说话,她也不搭理。好一会儿,她才忿忿地说:
“你没发现那小姑娘喜欢你吗?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今晚你居然把她叫来,什么意思?是显摆,还是要寒碜我?是啊,她有青春和美貌,这都是无价之宝,但你没必要挑这个黄道吉日把她叫来与我面对面地PK啊!还有那个娱记,叫什么近海的,简直俗不可耐,你居然把他当成好朋友。哼,我真不明白你!”
“我知道冬麦暗恋我,我把她叫来,就是想让她断念,目的只有这样一个。至于袁近海,你对他还不了解,仅看这点表象是不够的。他是个热心肠的人,也很有生活趣味,这样的人就怎么不能做朋友呢?”我尽可能用舌头把语气捋得很平和。
“你这么做,适得其反,90后的女孩是那么容易认输,那么容易打退堂鼓的?你给她亮出一个对手,对手越强,她越有斗志。我注意到她的目光,非常执著。费浪,我不用为你担心了,你进退有据啦!”东方晴的想法跟我的想法完全相左,这话明显含有讥刺。
一路上,我们没再说什么,我甚至都懒得放歌,就那么僵着。不用谁提醒我,我知道,我应该哄她的。但这会儿,我心里面很乱很烦,找不到那样一种低姿态。
到了家,她脱了靴子,趿上拖鞋,我抓住她的手,她没动,我抱着她,她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她只用冷淡的语气说:
“我累了,想早点睡,你还是睡主卧吧,我睡客房。”
说完这话,她挣脱我的怀抱,拖着她的大行李箱,去了客房。我跟过去,对她说:
“晴,今晚的活动安排,怪我考虑不周,对不起!让你不快,很抱歉!你大人有大量,请多多包涵!”
“没什么,我只是小女子,就这样小心眼儿。你去睡吧,我要换睡衣了。”
我回到书房,想静下来,翻了翻《三联生活周刊》,毫无心绪。算了,该说的话我已经说过了,她正在气头上,先避其锋芒也好。我洗了个澡,往被窝里一钻,蒙头就睡。也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晴钻进了我的被子,她用哭腔哭调对我说:
“费浪,快抱紧我!”
我抱紧东方晴,感觉她仍在抽泣,伸手一摸,她脸上尽是泪水。
“怎么哭了?”我轻声问她。
“别人委屈嘛,傻瓜!”
“我把你的泪水吻干,好不好?”
“又打坏主意了吧?”
“那是坏主意吗?都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其实颠倒过来更能成立。”
“怎么颠倒?”
“男人不爱女人不坏啊!”
“你真的爱我吗?”
“爱!”
她破涕为笑,抓住我的手,放进她的睡衣里,放在她温暖的乳峰上,穿D杯罩的女人才有的海拔,那里能让我有一种登高而自卑的感觉,但这种自卑更能激发内心的**,拥有的**和征服的**。东方晴沉醉在爱抚之中,宛若慷慨的大自然,任我采撷花朵和果实,任我掬饮甘露和清泉,任我四处戏耍,任我一晌贪欢。彼此的吮舐、抚摸、冲撞……都指向一个终极目标——快乐。追求人生的幸福有万千路径,但殊途同归,所有正确的指路牌上都明晃晃地写着“快乐”二字,若写着“郁闷”便是岔道,若写着“痛苦”便是歧途,若写着“哀愁”便是困境。快乐是不能迟疑的,是不能旁骛的,是不能松开油门的……
第二天,我们上午九点多钟才起床,到外面吃过早餐,路过一间陶吧,东方晴停住脚步,她看了看橱窗里造型古怪的陶器,对我说:
“我们进去玩玩。”
东方晴以前肯定在陶吧玩过,她选好了黏土,说是要做一个大肚子花瓶,她先是用拉坯机将湿泥拉成了圆柱体,然后随着拉坯机的旋转,用手把圆柱体的中部弄成鼓肚形。她又参照花瓶的样式和大小制作了一个略显夸张的厚厚的底座,等到陶土接近半干的时候,将瓶体和底座粘合,花瓶的雏形就出来了。她倒了些泥浆进花瓶,为的是凝结和固定器体。她做这些,我在一旁看着,帮不上忙,但也有趣。等到她用木刀修坯的时候,我对她说:
“真想不到,你还是一位制陶高手!”
“弄着好玩,觉着有一种创作的快感。你能写小说,我能制陶,你有金刚钻,能揽瓷器活儿,我没有金刚钻,揽点陶器活,也充充门面,哈哈,似乎有点不般配呵!”
“黏土好啊!我做不了陶器,捏泥人,应该马马虎虎。”
“你这么说,我想起了管道升的那首小令:‘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东方晴背诵得很流畅。
“管道升是才女,也是醋坛子。跟你差不多。”我打趣道。
“哼,费浪,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想向赵孟頫同志学习,也谋算着脚踩两只船,享受齐人之福?那个冬麦……”
“好,好,好,我高挂免战牌,认输,认输!”
“这还差不多。”东方晴总算饶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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