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缘木(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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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栋独立别墅临江的一面全是落地钢化玻璃,采景非常充分。底层是车库和杂物间,二楼是客厅、餐厅和保姆房,二楼有两间大卧室,一间会客室和一间小书房,三楼有一间卧室,一间大书房,一间健身房和一间小客厅,每层楼都有两个卫生间。由于使用的是整体空调,房子里每个角落都温暖如春,丝毫感觉不到此时外面仍然是冰天雪地。
房屋的结构是我第二天才弄清楚的,当天晚上,东方晴把我安排在二楼的卧室中,看得出,她已经做过精心的准备,卧室里收拾得十分整洁,被子和床单都是新换的,散发出清鲜的芳香。东方晴本来请了保姆,为了我们二人世界的自由和完整,她已提前给保姆放了长假。
“别拘束啊,费浪,你先洗个澡,我为你泡杯咖啡,准备几样瓜果点心,待会儿,我们到三楼的阳台上去坐坐。”
“Yes,Madam!”
“哎,你的睡衣挂在衣柜里。”
这是全新的感觉,宛若一个梦,我在梦中成为了男主人,刷完牙,洗完澡,穿上质地柔软舒适的纯棉睡衣,趿着崭新的羊皮拖鞋,踱出卧室,东方晴在三楼阳台上叫我的名字。我真想象不出,究竟怎样的梦境能有如此完好?
东方晴也换上了一粉红色的真丝睡衣,整个人就像一朵初绽的桃花,粉嫩嫩的,香喷喷的,看不出她已有二十六岁。茶几上摆着好几种反季节水果,提子,香梨,蛇果,还有切成小片的哈蜜瓜,点心是蛋糕和一小碗热乎乎的桂香黑芝麻汤圆,此外还有两种干果,一种是小核桃仁,另一种是开心果。我们坐在紧挨着的沙发上。
“先吃点东西,从这里看江景是最佳角度,那边是市中心,我们这边原先是郊区,近几年城市扩大了一倍,沿江风光带都做好了,江道也疏浚了,景色越来越好,尤其是这种雪后旺晴的天气,看哪儿都舒服。”
我吃完了一碗黑芝麻汤圆,赞不绝口,连说好吃。
此刻,东方晴眼中有微醺的笑意,她看着我,神情又快乐,又温柔,又调皮。她把温暖的左手伸给我,手心竟微微有点出汗,我用右手扣着她的左手,扣得很紧。她挪近身子,把头靠在我肩上。我们就这样坐在晦明晦暗的灯影里,眺望着江景,不像是一对相见才两个小时的网友,而像是一对朝夕相伴了两年的情侣。那种心心相印、心心相契的感觉是任何言语和文字都难以形容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此时无为胜有为。情人之间最好的音乐不来自乐器,而来自胸腔,那“砰砰砰”的心跳声,在外界极为寂静的时刻,在内心极为热烈的时刻,你能听到,非常清晰。现在,我就听到了。
可能过了一刻钟,也可能过了二十分钟,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东方晴说:
“现在,我想看看你外婆遗赠给你的那把桃木匕首,行吗?”
“行啊,我去二楼拿来。”
东方晴趿着拖鞋下去了,我扦一块哈蜜瓜,放进嘴里,很甜,很香。过了几分钟,她捧着一只长条形的桃木匣子上来了。
“你看,就是它。”
我把桃木匣子放在茶几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地做了祈祷。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桃木匣子,那把约摸一尺长的桃木匕首就静静地躺在匣底火红色的丝绒上,我正准备伸手去拿,桃木匕首突然跳动了两下,莫非是我眼花?我抬头去看东方晴,她眼中也同样掠过几许惊异之色。
“是外婆显灵了吧?”我轻声地说道。
东方晴立刻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仪式完毕时,我发现她眼中噙着泪花,我抽取一张净纸给她。又过了一分钟,我才从匣子里取出桃木匕首,神情极为郑重,仔细端详,它表面的漆水已有剥落,份量其实很轻,比我估计的还要轻,桃木本来就不沉,何况经历了六十年,它的表面已有两处裂纹。王琦的手艺真不赖,当年,他仅凭一把刀,就能制成这么精美的匕首,握柄上的名字依然清晰。我亲眼见证了这件爱情的信物,它呢?见证过的可是一个爱情的悲剧。其实,只要相爱的人坚守信念,至死不渝,纵然被外力强行拆散,也不算悲剧,应属爱情的凯旋;真正的悲剧是爱情先行蜕变和消亡了,他们活着,已成为灵性泯然的空壳。我把桃木匕首放回匣中,阖上长条形匣子,再次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地做了祈祷。
东方晴望着我,我也望着她,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吻她的时候,感觉她的双唇很软很烫,她的舌尖也很软很烫,她已动情到沸点。一个长吻,紧接着一个长吻,吻到透不过气来,吻到要窒息,吻到心要跳出胸腔,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觉。我曾爱得很深,还可以爱得更深,比马里亚纳海沟更深一百倍。究竟是她身上弥散的香水气味在起作用,还是这长吻太过于美妙?我的头有点晕眩。东方晴满脸通红,仿佛醉酒。我抱起她,到了二楼她的卧室,把她放在薰衣草图案的床单上,坐在她身边。她微微摇了摇头,用右手的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左手的掌心,表示暂停。
“傻瓜,不要急嘛。”她轻声对我说。
“嗯,我去把三楼阳台上的桃木匕首拿下来,顺便关掉灯。”
“好的,时间过得飞快,想不到快十二点了。费浪,你平常睡得晚吗?”
“不一定,一般会在十二点左右睡觉。”
“习惯不错,我以前是夜猫子,现在已经改过来了。”
我走出东方晴的大卧室,上了三楼,眺望江对岸的城市,心想,那里正发生许多爱情故事,也正幻灭许多爱情故事,这美丽的月夜,对于某些人而言,是幸福之夜圆满之夜,而对于某些人来说,则是悲伤之夜破碎之夜。我的脑子里有点乱,想不明白,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住进这栋陌生的房子,却全然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我收回目光,再次看到那个桃木匣子,捧起它,就像捧着爱的精灵,只有虚实之分,而无轻重之别。传说中的干将、莫铘,剑气直冲牛斗,由于两位主人公心心念念的长期挟持,这把桃木匕首是否也具有特殊的灵气?不说飞升到宇宙深处,至少也能作用于我和东方晴的心灵。想到这儿,我伸向阳台开关的右手竟有些颤抖了。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此时是冬天,东方晴的外婆却穿着一套黑色的夏装,头发盘在头顶上,姗姗地走到床边,她神情慈蔼,面带微笑,奇怪的是,她的眼睛不仅没瞎,而且十分明亮。我一点也不害怕,似乎很久以前就认识她。她对我说:
“费浪,小晴这孩子是个苦命的孩子。”
“她不苦啊!”
“你别只看衣食住行这些方面,一个人苦不苦,主要是看心里头。物质享受不是最终的解决方案。唉,她迷失过,她会告诉你的,现在她爱你,百分之百的真心实意,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也许你能解救她迷失的灵魂,你是她命程中的救星。你今天已经看到这把桃木匕首,它是我和她外公的爱情信物,你认为它有灵气,这个说法是对的。来,你拿着它,晴儿会把它送给你的,你要记住一点,无论何时,别让它离开你超过一百公里,切记切记!别问我为什么,天机不可泄露。我走了,不会再来,你们的缘分是深是浅,就在于你们的把握。你和她都是聪明人,但有时太聪明,就老想分出主次上下胜负输赢,这是错误的念头,相爱的人要么双赢,要么双败,没有第三种情形。费浪,你好好爱护晴儿吧,她本质上非常纯洁。任何时候,你都不要有嗔怒,不要有怨恨,这会让你失去理智,陷入迷雾。我走了,你要像珍惜生命一样珍惜这把桃木匕首!千万要记住我的忠告:在这个寒凉的世界上,只有爱情弥足珍贵,爱情就是功德,爱情就是福报,除此之外,其他的东西都不值得留恋。”

外婆脚步蹒姗地走了,她没说再见,我也没说再见。她走后,我的思维回归混沌,不再有梦。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右手握着桃木匕首,这太奇怪了,我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我已将放置在匣中的桃木匕首还给了东方晴。当然,此时我也恍然记起昨晚做过的那个梦,外婆对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留存在我脑海里,竟然比镌刻在石碑上还要清晰,我的记性居然有这么发达,真是神奇。我拎着桃木匕首,去见东方晴,她的房门虚掩着,我敲了两三下,她叫我进去。
“晴,你听我说。”
我话音刚落,她摇了摇头,神色很古怪,倒抢先发言了,她的语气非常急促。
“你先听我说,我昨晚梦见外婆了,她跟我说了好多话,她说,这是她最后一次来见我,她还说,她已把桃木匕首托付给你,你会好好地收藏,她一再叮嘱我要珍惜这份感情。”
“我做了差不多相同的梦,外婆也跟我说了好多话,瞧,我昨晚明明把桃木匕首还给了你,今天早晨醒来,我手中却紧紧地握着它!”
我把外婆的话完整无缺(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东方晴听得认真仔细,她从床上起身,坐在床沿,很紧张地问我,外婆穿的什么样的衣服。我告诉她,是一套黑色的夏装,头发挽成一个高高的髻,眼睛十分明亮。听完我的描述,东方晴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
“太不可思议了,与我梦见的一模一样啊!”她的声有点变调。
“是吗?那外婆昨晚真的来过,我们看到匕首在匣中跳动时,她就来了!”
东方晴扑到我怀里,像一个小女生,身上瑟瑟发抖,我摸摸她的头,然后拍拍她的肩,安抚她说:
“别怕,外婆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
“我不是害怕外婆显灵,我是觉得这件事情太神奇了,冥冥之中,似乎一切自有安排。费浪,你相信宿命吗?”
“相信,命运是我们的总方向,我们只能变更路线,却不能修改方向。”
“嗯,不说这个了,今天我带你去万枫山看看雪景,前几天大雪封山,这两天是晴暖天气,应该可以上去。”
“好啊,看雪景还是要上山,才有层次和气势。”
“我先收拾一下。”
“好的,我给你把GPS装好。”
东方晴穿的是一件墨绿色的中长毛线外套,里面也是同色的毛衣,白色的休闲裤,白色的kapa波鞋。东方晴告诉我,省城得名“枫城”,即因为万枫山,山中枫树极多,远不止一万棵。她打开GPS导航仪,锁定万枫山,路线图很快就清晰地显示出来,提示她直行,在前方路口左拐。
“你送我这个礼物,我要给你打100分。”
“只要在我嘴上打个零分就可以啦!”
恰好赶上红灯,东方晴扳下手刹,在我嘴上亲了一下。停在她旁边那部红色别克车上也是一位美女司机,她朝我们友好地笑了笑。
“这就是你要的零分,对不对?”东方晴问我。
“果然聪明!”
街上的冰雪融化了,路面湿漉漉的,司机们谨小慎微,有的车轮还上了铁链,车子开得比蜗牛还慢。这一路上用了将近四十分钟。万枫山不算高,海拔高度只有五百多米,但它紧挨省城,地理位置优越,游人四季络绎不绝。今天,万枫山果然开放,游人不少,这段日子大家都憋病了,出来赏雪游山,也算是对症的放松疗法。东方晴在山下找地方泊好车,即笑吟吟地对我说:
“我带你去情人谷,那里有一个全国罕见的景观。”
“哦,还真有情人谷?那里有没有绝情花?”
“你以为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吗?走,右边的这条路通向那儿。”
在城里,竹子枯萎了,棕榈树也够呛,据说郊外植物园的一些珍贵树种都遭了殃。这次冰灾冻伤了一些枫树,冻死的倒是不多。我们越往山上走,见到的枫树越大,树枝上的积雪还没消融,走在树下,寒气袭人。我牵着东方晴的手,她的手微微有些凉意。这万枫山真要是万山红遍,霜叶红于二月花时,肯定比眼前的雪景更美。枫树落叶后,难免有一种萧条感,尽管有大雪掩饰,仍露出寒伧。从山下到情人谷大约有将近两里地,一路上,游人拍照,堆雪人,打雪仗,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树丛中的鸟雀则发出啼饥号寒的悲鸣,二者形成鲜明的对比。东方晴突然停下脚步,对我说:
“亲爱的游客,情人谷就在你的眼前。”
“哦,这里除了是个山谷,没什么特别不同啊,你所说的罕见的风景在哪儿?”
“美景贵在发现,你自己找啊!”
我的目光被牢牢地吸附到那些枫树的树干上,哇,全是密密麻麻的名字,不是一棵如此,而是棵棵如此。
“为什么有的名字很大,在那么高的位置,怎么刻上去?”我问东方晴。
“动脑筋去想啊!”
“哦,我明白了,名字最初刻在小树上,树长大长高后,名字也随之长大长高了。”
“果然聪明,不愧是我学兄!”
“你这是变相夸自己。”
“你吝啬词语,舍不得夸我漂亮,夸我聪明,夸我善解人意,我就只好自己夸自己!”东方晴假装嗔怪地说。
“你是我眼中的西施,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这里是情人谷,情人眼里出西施,这问题太小儿科了,哈哈!我问你一个同样简单的问题,这些刻了名字的树叫什么树?”
“叫枫树,你这是玩脑筋急转弯吧?”
“错,这种树叫‘寄名树’,这回你笨到家了!”东方晴满脸赢家的快意。
“行,行,我笨。你也不想想,我要是不笨,谁来衬托你的聪明?每棵枫树上都刻了这么多名字,要多少人才够啊?是不是枫城的良民都到这儿来刻上自己的名字?”
“也不是全部,许多外地客人到枫城来,游万枫山情人谷,都留下了姓名,经过二十年的积累,便有了这么大的规模。你看,那边有一对情人正在拍婚纱照,新娘穿的是玫瑰红的婚纱,就着情人谷的枫林雪景,非常鲜艳,这是经典的浪漫,我真羡慕他们!”
“要不,改明日,我们也闪婚,也到情人谷来拍婚纱照?”
“别人这叫创意,抄袭别人的创意,亏你这位大作家想得出。有言在先,我决不闪婚!”
“那你说,我们要是也把名字刻在树上,是不是太没创意太庸俗了?”
“这叫入乡随俗,不是庸俗的‘俗’,而是风俗的‘俗’,一定要刻上名字!”东方晴用了强调的语气。
“可是我们没带工具啊!”
“有备无患,工具,总是会有的。”东方晴从包里取出一把锋利的折刀。
“哪棵树?”
“那棵小树。”
“嗯,让我们的名字与它一同长大长高,好的,就那棵小树。”
我把“东方晴/费浪”的楷体字样刻好了,还行,赏心悦目。东方晴已准备好相机,我侧拥着她,与那棵“寄名树”三位一体,来了个表情丰富的**。
“yeah,howbeautif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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