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冻木(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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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冰雪肆虐,我完全失去了娱乐的心境,甚至觉得拿“艳照门”当成娱乐的材料,是一件非常无聊也非常无耻的事情。我除了要关心身处南方灾区的东方晴,还要关心手头正在创作的长篇历史小说《桃木匕首》,关心那个至今着墨不多的人物——伍子胥,他的心境已由秋天的萧条转为冬天的枯涩。
不用夜深人静,也不用单居独处,随时随地,伍子胥都能感到孤独像一把无形的利剑顶着自己的胸口,倘若刺入得再深一点,就能要他的命。但这把利剑就只是这样威慑着他。伍子胥的孤独感源自于吴王夫差对他的疏离和不信任。眼下,吴王夫差最倚重的大臣已不是伍子胥,而是那位口蜜腹剑的太宰伯嚭。夫差深知伍子胥是当今之世屈指可数的高明角色,他父亲吴王阖庐就是因为得到伍子胥和孙武的强力辅弼,才称霸诸侯的,其中,伍子胥居功至伟。阖庐对伍子胥礼待有加,言听计从,君臣之间的感情融洽无间。但吴王夫差完全不同于他父亲,他刚愎自用,盛气凌人,顶不喜欢伍子胥傲岸不逊、刚直不阿的性格,伍子胥似乎也从没把他当成君王看待,而是视若孩提,总是这也规劝那也谏诤,差不多事事都要为他做参谋,甚至为他拿主意,简直烦死人了。眼下,吴国的国力如此强大,军容威武,国库充实,百姓家给人足,衣食无忧,夫差心想:我身为吴国的君王,任性随意,恣情纵欲,没什么不应该的,偏偏伍老头子管得严,专门让人不开心。所幸宫廷里还有一位大臣——太宰伯嚭,他的资历和威望虽然比不上伍子胥,但他并非庸碌之辈,也曾追随先王,东讨西伐,南征北战,立过赫赫军功,他倒是很能揣摩和窥测吴王的心思,劝夫差及时行乐,他说的话悦耳,讲的理也可心,这样贴心满意的人物,吴王夫差没办法不接近他,不倚重他,不信任他。
深夜,伍子胥独处一室,凭几而坐,几案上放着一卷竹简,是好友孙武著作的兵书。这是十三篇中的第五篇《势篇》,他正读到“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复生,四时是也”,不禁废书而叹,心中隐隐作痛。可恨天忌英才,这位好友已于数年前病逝了。要不然,面对眼下的这种局势,他一定想得出奇谋善计,自己也就不至于这么孤立无援了。
凛冽的寒风在屋外的树枝间号叫,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伍子胥紧掩了所有的门窗,烛光仍然摇曳,似乎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他穿了缯袍,铜炭盆里也有红红的炭火,但身上仍然感觉冷嗖嗖的,那是骨子里的寒意。老了,毕竟老了,当年血气方刚,体壮如牛,何曾怕过滴水成冰的天气?如今,冬天令人悲哀,落木萧萧,他看到生命的脆弱,一场大雪后,许多昔日欢逐嬉闹的鸟雀死于饥饿和寒冷,人生只不过是梦幻泡影。
“心之忧矣,自诒伊戚”,不知为何,伍子胥脑袋里突然蹦出《诗经·小雅·小明》中这两句诗来。没错,眼下这种局面的形成,吴王夫差近佞臣,远谏臣,近小人,远贤人,对越王勾践这样的心腹大患视若无睹,却要任性赌气,与齐、晋两国争夺霸主地位,怪只怪当初自己看走了眼,一念之差,留下无穷后患。
当年,吴王阖庐的太子死了,他要从众公子中立一人为太子,这个主意拿定了,具体人选却迟疑未决。在众公子中,依长幼贤愚之序,夫差都是既不在头,又不在尾,中不溜的状态,但他心里特别会盘算,算准了这件事只能指靠伍子胥,不能指靠别人,因为他说得上话,帮得上忙,父王对他最为倚重,只有他才能一言定谳。于是,夫差抢在众公子之前采取了行动,他专程去拜望伍子胥,非常恭敬,非常热情,夫差早就暗中了解到,对于金钱美女豪宅大车,伍子胥的兴趣都不浓,他唯一的喜好是收藏玉器,夫差便投其所好,送上一对晶莹剔透的极品玉珮,这着实令伍子胥感觉欢欣。凡人都有弱点,君子也不例外。夫差体貌很像他的父王,也是高大英俊的那种,宽额广颡,浓眉大目,神色间却暗藏着一股杀气。伍子胥与夫差谈论国事和天下事,在许多方面两人都十分投契,他没仔细留意,夫差总是应和他的观点,然后加以发挥。这一次,两人相见甚欢,夫差趁机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愿,想做吴国的太子,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将来若继承王位,仍将以伍子胥为上大夫,仍将倚重他为国家的股肱大臣。夫差的表态显得十分诚恳,伍子胥不免动心,吴王阖庐将立太子,太子就是未来的吴王,自己若不在这样的大事上赢得先机,将来的政治前途就可能大受影响。伍子胥是个急性子,他认为事不宜迟,得赶快找机会向吴王阖庐进言,立夫差为太子。
吴王阖庐听伍子胥夸奖夫差聪明仁厚,就明白了他的相法。他对伍子胥说:
“伍爱卿,在许多事情上,你都是目光如炬,洞烛幽微,但在这件情事上,我更有发言权。毕竟知子莫若父嘛。夫差体貌确实像我,但他有几个致命的缺点:一是志大才疏,好大喜功,但他能力有限;二是器量狭窄,目光短浅,但他刚愎自用;三是仁义不绝于口,但他不知真谛,不识大体。你别看他的外貌长得像我,可是我的雄风胜概,我的勇决智断,我的从谏如流,我的举重若轻,在他身上却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伍爱卿,你说夫差立得吗?”
伍子胥没想到吴王阖庐对公子夫差的评价这么低,他头一次意识到,他要说服大王做一件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将颇费口舌,难度不小。
“大王心目中是否另有合适的人选?”伍子胥先做了一下试探。
“唉,虎父居然生犬子!不瞒伍爱卿,寡人心目中没有特别中意的对象。”吴王阖庐沉吟片刻后,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说出这样一句话。
“大王,我先去辅导公子夫差半年时间,到时候,大王再仔细考察他是否有所长进,是否具备王储的素质,然后作出决断就是。”伍子胥的这个建议合情合理。
“好,既然伍爱卿不怕辛苦,愿意教导寡人的犬子夫差,那就这样定了。”
夫差听说这个决定后,心里已有五成以上的胜算,他认为命运已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有伍子胥这样的名臣做自己的导师,他不单是学业大进,治国的理念也丰富了,尽管骨子里那此属于本性的东西,是导师和亲人也无法影响和改变的,但表面上的变化却极其明显。夫差有一点掌握得极好,那就是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对伍子胥毕恭毕敬,对他的想法和看法非常尊重,宁肯移己之见以相就。半年内,阖庐明里暗里观察了许多回,尽管他仍旧心存疑虑,但念在夫差对伍子胥的敬重和信任份上,认为由他继承王位,由大忠臣伍子胥强力辅佐他,应该不会出大纰漏。于是吴王阖庐决定立夫差为太子。
这才过去几年时间,夫差继承王位后,慢慢露出了原形,他骨子里的那些劣根性开始迅猛抬头。对于伍子胥的规劝和谏诤,他学会了一门技术:从左耳朵进,从右耳朵出。在官场中,揣摩和窥伺是最为重要的本领,伯嚭就具有这样的本领,他已察觉到吴王夫差对伍子胥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像从前那样尊重和信赖那位倔老头了。在吴国的王廷,伍子胥无疑是首席大臣,太宰伯嚭只能排在第二位,伯嚭可不愿长期屈居人下,现在他看到了希望,就像大海里的鲨鱼闻到了血腥味,他是决不肯轻易罢休的。
在这寒风怒号的冬夜里,在这烛光摇曳的斗室中,伍子胥回忆自己大半生的经历,简直就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大梦,任何梦中的情节都很难有这样迭宕起伏,很难有这样惊险刺激,也很难有这样快意恩仇。
在楚国,伍家是门第显赫的贵族,世代为官,而且个个都是卿大夫。更远的且不说,就说楚庄王时,伍举便是王廷中最有威信的大臣。楚庄王即位后,除了好为长夜之饮,沉湎于女色,还喜欢飞鹰走马,对于国家政务却十分懈怠。满廷文武谁去劝谏楚庄王都没用,伍举便决定做最后的尝试,他不像别人那样单刀直入,而是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他问楚庄王:
“楚国的大殿上飞来一只神鸟,三年时间了,既不鸣叫,又不飞翔,真不知道它有什么打算。大王睿智明达,是否知道神鸟的想法?”
“伍大夫问得好!那我就代替那只神鸟回答你:此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伍举和楚庄王的这一问一答,可算是古今君臣之间最为著名的问答。此后,楚庄王在伍举等贤臣的辅佐下,励精图治,扬威于诸侯,甚至陈兵于周王朝的京郊,询问九鼎的轻重,在当时,诸侯敢如此放肆,必然逃不脱“僭越”的罪名和骂名,一方面,这说明楚庄王有此实力和底气,另一方面,这也说明周朝业已王纲解纽,诸侯坐大。
楚庄王领袖群伦,终成一代明君和霸主,伍举绝对功不可没。
到楚平王统治时,楚国的国力已经滑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连日益强盛的秦国也要对楚国示好,缔结姻亲。这是一门颇为轰动的婚事,之所以轰动,是因为好端端的婚事变成了令天下人耻笑的大丑闻。
楚平王的太子叫芈建,伍子胥的父亲伍奢任职太子太傅,即太子的大师傅,还有一位太子少傅,也就是伍奢的副手叫费无忌。太子建到了婚娶的年龄,楚平王让费无忌去张罗,迎娶秦国宗室之女。费无忌是个不忠不义的算盘精,他胳膊肘外拐,一门心思只想讨好太子的老爹,即楚平王,以捞取最大的油水和甜头。秦女还在路上,费无忌就快马加鞭,跑回宫中向楚平王报喜,当然也是邀功:
“大王,秦女长得美极了,真是万里挑一的绝色佳人,大王可以娶了她,另外再为太子物色新妇。”
费无忌竟想出这种坏主意,去取媚楚平王,楚平王若是个明白人,是个正经人,不说立刻大发雷霆之怒,杀了费无忌,至少也要将他削职为民,以儆效尤,又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身为父亲去强行霸占儿子的新妇,公然扒灰,贻笑天下,沦为丑闻的男主角?费无忌敢于献上这个歪点子,他早就估摸准了,楚平王缺德带冒烟,什么丑事都做得出来。他这样做,是逢君之欲,也是逢君之恶。果然,楚平王听说秦女是绝色尤物,他噌的一下站起身,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
“秦女真要是绝色美人,就算儿子孝敬老子,我娶了她又何妨!哈哈哈……”
这种丑事,卫国的国君卫宣公曾做过,有一首著名的诗歌叫《新台》,即讽刺卫宣公的缺德,楚平王当然知道自己这么蛮干免不了身败名裂,但他色胆包天,什么样的谴责他都不管不顾了。满廷文武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楚平王的脾气,谁要是在这节骨眼儿上扫了他的“雅兴”,准没好果子吃,甚至有脑袋搬家的风险。白白送上脑袋让楚平王当成菜瓜去切,这种傻事,可没人干。
费无忌第一票干成了,讨得了楚平王的欢心和青睐,他仍觉意犹未尽,毕竟这件事巴结了一方,也得罪了一方,太子建心底里恨他,限得咬牙切齿,是可想而知的,一旦他继承王位,就会收拾昔日的仇人,这道危险还没彻底解除,费无忌决定再干一票,那就是要想法设法废掉太子建,铲除心头之患。费无忌的甜言不亚于蜜糖,他的谗言也不亚于蛇毒,他用三寸不烂之舌在楚平王跟前诋毁太子建,收效十分明显,楚平王疏远了太子,还派太子去守卫边关。太子手上有兵权,仍然使费无忌如芒在背,寝食不安,他觉得蛇毒还不够,得用鸩毒才行。

楚平王娶得秦女为妃,老夫聊发少年狂,夜夜笙歌,经常乐得合不拢嘴,费无忌逮准时机,偏要在楚平王的兴头上大泼冷水:
“大王,听说太子由于未能娶到秦女的缘故,日夜怨恨,有时用利剑砍斫几案,有时用马鞭抽打军士,暗地里他咬牙切齿地说:‘男子汉大太夫誓雪夺妻之耻!’他手中握有重兵,与诸侯交往密切,恐怕会要作乱,情况很危险了,大王不可不防备啊!”
“居然有这样的事情?孽子!为了一个女人,他就敢跟本王翻脸,真有出息!”楚平王把酒爵重重地掼在地上,额头上青筋突暴,连花白胡子都翘了起来,他把几案一拍,对费无忌说,“去把太子太傅伍奢叫来,看他如何交待!”
到了关键时刻,方见忠臣本色,伍奢明知费无忌已经成为楚平王的心腹宠臣,明知楚平王夺取秦女,疏远太子,都是费无忌一手策划,一手促成,也明知此时谏诤不会有任何正面的效果,但他面对楚平王严厉的申斥,还是决定硬着头皮讲几句真话:
“太子是大王的骨肉,对大王只有孝敬之忱,没有叛逆之心,我可以拿性命担保,他从未怨恨过大王。大王千万别听信奸邪小人的诋毁之词,那些话会疏离大王与太子的骨肉之情,这对谁有好处呢?请大王明断其中的曲直是非。”
“大王,伍奢想当楚国的令尹,一心助太子作乱,想尽快谋夺大王的王位,他厚貌深衷,假装忠诚,他的话一个字也不可相信。大王,当机立断啊!要是今日大王还不制伏这些反贼,明日就会刀剑交颈,遭遇被弑的命运!”费无忌情急之下,横眉戟手,唾沫飞溅,又叫又跳的,连头上的冠也颠得歪斜了。
楚平王看看伍奢,再看看费无忌,他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费无忌是忠臣,伍奢是逆臣,费无忌处处都是维护本王,伍奢处处都是维护太子。他脸都气青了,喝令卫士将伍奢拿下,打入大牢,择日处斩。他又下令,派遣城父司马奋扬去擒斩太子。
费无忌一石二鸟,既杀太子,又杀伍奢,颇为得计,但他担心事情做得还不够绝,斩草不除根,会留下无穷的后患。伍奢有两个儿子,都是楚国有名的贤士,长子叫伍子尚,次子叫伍子胥,必须将他们父子三人一齐杀掉,才能高枕无忧。此时,伍子尚和伍子胥不在楚国的京都郢城,而是在家乡,得想个办法召他们到京城,才好下手。费无忌心想,这事还得请楚平王批准,才能收到奇效。
阳春三月,花娇柳媚,燕子在低空中嬉逐,蝴蝶三五成群,出没于花丛之中,鸽子也在房顶上呼朋引伴,郊游的男友青年刚刚出发,欢快的笑声此起彼伏。对于这一切,费无忌都熟视无睹,充耳不闻,他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宫,故意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跪坐在楚平王对面,长叹一口气。楚平王觉得莫名其妙,笑着问道:
“天晴旺旺的,费爱卿何故忧心忡忡,哭丧着这张马脸?”
“大王有所不知,乱臣伍奢固然是被关进了囹圄,可他还有两个贼子,大的叫伍子尚,小的叫伍子胥,本领了得,个个贤能,要是这对兄弟见势不妙,成了漏网之鱼,跑到邻国,搬来救兵,楚国就要发生战争啦!我不为别的事情烦恼,就为这件事情忧虑。”费无忌打出了第一张牌。
“这有何难办?寡人派一介使者去把伍子尚、伍子胥召来就是,我就不信他们敢抗拒王命。”楚平王依然一脸轻松。
“大王派使者去召见他们兄弟二人,规格太高,反而会打草惊蛇,眼下有个办法,只用派遣一名信使,就能把事情办成。”
“哦,费爱卿,你果然是智囊,有什么好主意,快说来听听。”
“大王命令伍奢写信给他的两个儿子,只要他能让伍子尚和伍子胥来京城,就能保住老命,要是不能做到,就杀无赦。”费无忌打出了他的第二张牌,他意犹未尽,还用手掌比划着做了一个刀砍脖子的动作。
“嗯,这个主意不错,值得一试。”楚平王表示首肯。
费无忌得到楚平王的同意,便去大狱里找伍奢交涉。在阴暗潮湿的大狱中,老鼠跑来跑去,牢房永远都有一股垃圾场的气息,那种混合型臭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有的犯人在呻吟,有的犯人在哭泣,有的犯人在歇斯底里地嚎叫,这些声音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伍奢的那间狱室还算干净,狱卒清楚伍家世代忠良,所以对伍奢比较礼遇。
费无忌叫狱卒打开了囚室的木栅门,他进入狱室,东瞧瞧,西瞅瞅,然后对伍奢皮笑肉不笑地说:
“伍太傅委屈了,这种地方污秽不堪,耳根嘈杂,岂是常人的居处,不宜久待啊!大王念你多年服务于王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决定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条件嘛,只有一个,很简单,你写封信叫你儿子伍子尚、伍子胥来一趟京城。大王听说,你两个儿子都很贤能,目前楚国有强敌压境,正是用人之际,可不能荒废人才。”费无忌打出了第三张牌,口吻很灵活,手法很优雅。
伍奢正直忠厚,但他并不傻,这封信是夺命信,是灭门信,写不得,费无忌一肚子坏水,根本没安好心,子尚、子胥一来,伍家就算彻底完蛋了。他对费无忌说:
“这信我写也白写,他们不会一齐来的。知子莫若父,我这两个儿子性格迥然不同,子尚温良仁厚,恪守信义,听说我要他来京城,他会来的;子胥刚强而不失柔韧,能屈能伸,是难得的文武全才,文能治理邦国,武能平定天下,他智慧超群,十分警觉,明知来京城只有死路一条,决不会自投罗网。”
“啊哈,你这做爹的蛮自豪,对儿子的长处赞不绝口。我问句明白话,这信你到底写还是不写?”
“我不写。”伍奢回绝得很痛快。
“你倒是蛮机灵的。不过,我自有妙法:派一信使把你的口信带给他们,就说,你想念他们兄弟二人,已积忧成疾。信使之后,大王再派使者带着印绶去召见子尚、子胥,宣称大王自觉愧对忠臣,不仅赦免了你,还封你为楚国的令尹,封子尚、子胥为侯。你不是说子尚温良仁厚吗?他的孝心发作了,肯定会来;你不是说子胥是文武全才吗?他的功名心发作了,也肯定会来。哈哈哈哈……你们伍家父子逃不出大王和我费无忌的手掌心!”费无忌自鸣得意,狂笑不止,这回他打出的第四张牌,才是王牌。
伍奢气得发抖,他站立不稳了,瘫坐在地上,费无忌的居心比狐狸还狡猾,比蛇蝎还毒辣。他心中隐隐作痛,抓紧木栅,仰起头,大声叫道:
“天丧忠良,奈何,奈何!”
费无忌由狂笑转为冷笑,然后踏着胜利者的步子,扬长而去。
使者驾着驷马大车到了子尚、子胥的家乡,进了伍家就连声恭贺,说是伍太傅获赦了,已官拜令尹,大王还决定封子尚和子胥为侯,满门忠良,天赐其福!又说,伍令尹被囚三年,思子心切,请子尚、子胥进京。
子尚得到这个好消息,一时心头的愁云散尽,他安顿好使者后,赶紧去找弟弟子胥商量进京的事情。子胥听子尚说完,半晌都没吭声。子尚感觉很奇怪,对子胥说:
“弟弟,你别以为我贪图功名,我高兴,是因为不久就能见到父亲!”
“我们去京城,会见到父亲的,但不会在王廷上,只会在囚牢里,我们父子三人一同遇害,结果只可能是这样。大王绝非英明之主,一向怙恶不悛,连太子的新娘他都要霸占,眼下身边多了个费无忌,更是如同恶虎添翼,怎肯放过我们伍家父子?使者之言,必定有诈。兄长要是不相信小弟的判断,我们不妨卜算一下。今天是甲子日,子属水,是君父;使者到家的时辰是巳时,巳属火,是臣子。水火相克不相生,摆明了,君灭其臣,父丧其子,我们去京城,只会死路一条!”
子尚听完子胥的分析,良久无语,他心里也有怀疑,也很矛盾,但正如伍奢所料,子尚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行为,他宁死也要去见父亲一面。
“弟弟,父亲被囚三年,受尽苦楚,就算使者有诈,大王与费无忌要杀我父子,我也要去京城,陪父亲在黄泉路上走一遭。”
“兄长,这样死,只是白白搭上性命,虽然能博得孝子的虚名,却无法申冤雪耻!”
“要报这样的血海深仇,只怕我的能力不够,徒然拿鸡蛋碰石头,粉身碎骨,无济于事。弟弟胸怀大鹏之志,满腹武略文韬,性格坚忍不拔,是大有作为的人。在这节骨眼上,我们不妨各行其是,我去京城见父亲,倘若一齐遇害,你为父兄报仇雪恨。”
子尚的眼神中满是忧郁之色,子胥的眼神中满是刚毅之色,子胥站起身,望着阴霾密布的天空,对子尚说:
“好,就按兄长的意思办,我们各行其是,大王与费无忌若敢冒天下之大韪,杀害忠良,我一定要报杀父戮兄之仇,我誓与这两大仇人不共戴天!”
当天,子尚就与使者一同上路了,子胥把他们送出东郭,他与子尚手足情深,此刻生离死别,两人相对挥泪,依依不舍。回到家,子胥对大嫂和妻子说:
“子尚此去,凶多吉少,费无忌肯定还会派人前来捉拿我,今夜我必须离开楚国,我走后,你们也赶紧回娘家,躲避官兵的抓捕,等我在国外安顿下来,一定会派人来迎接你们。”
吩咐完毕,全家大小抱头痛哭,家中的黄犬也似乎懂得人事,哀哀地吠叫。子胥整理好行装,腰间悬剑,背上背弓,与家人作别,趁着夜色,大步流星地走了,头也没回。家中的黄狗垂垂老矣,它似乎知道主人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它紧跟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子胥第九次喝斥它回去,它才止步于山坡上,朝着主人快速移动的背影,用高吭的嗓门连叫数声,什么意思呢?也许是:祝主人一路平安!
子胥早就听说太子芈胜逃到了宋国,太子跟太傅伍奢感情很深,子胥决定去宋国投靠他。在楚国的边境,他已听说父兄同时遇害,遇害的那天,伍奢当众预言了楚王与费无忌的命运:
“你们杀害无辜的忠臣良士,老天爷看得清清楚楚,子胥逃脱了魔爪,你们就等着大兵压境,惨遭灭顶之灾吧!子胥替天行道,决不会饶过你们的!”
费无忌不耐烦听伍奢这样大胆的预言和诅咒,他手一挥,刽子手的斧钺便砍下了伍奢和伍子尚的人头,鲜血溅起数丈,阳光都为之暗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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