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积木(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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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冬麦打来电话,说是奥运志愿者已经集训了两次,多半都是北京各高校的大学生,很好玩。我问她具体做什么,她说很有可能会进入开幕式的迎宾小姐名单,在运动员入场的通道边上站着,跳舞鼓掌。这道选拔真的很严,有不少女大学生没能选上,都哭了鼻子。好啊!我祝贺她能进鸟巢(国家体育场),亲身感受开幕式的热烈气氛。
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我肯定是要去看的。K佬说他有办法订到门票,他并不是一个体育迷,但夏清荷是体育爱好者,K佬唯其马首是瞻。两天前,夏清荷已通过MSN正式告知K佬,她将于奥运会开幕前半个月飞到北京。K佬心花怒放,订取开幕式门票的热情因此空前高涨。他问我要订几张?我说一张。他说:“一张哪儿够!这种机会百年难遇,千载难逢,你得带个美女进去,才对得起自己的后半辈子,才算没虚度此生!”这小子巧舌如簧,鼓动力之大确实非同凡响。我一琢磨,多一张票也行,到时候叫上东方晴,悲观点想吧,就算我们没缘分做情侣,请她看一回奥运会开幕式,她也会高兴,也能留下个美好的记忆。再退一万零一步,她不来,我把这票往老爸面前一拍,说是做儿子的孝敬长辈,他不乐疯了,我就不信。我对K佬说:“那就订两张,你有本事,订三张也行,我照单全收。”他打趣道:“那不成,莫非你要挑选那个黄道吉日,八月八日晚八点,享受齐人之福?我只能保证给你弄到两张门票。”两张就两张。放在十三亿人口的中国,统计学的数据显示,家资一百万美金以上的富豪有四十一万五千人,家资三千万美金以上的超级富豪也有六千多人,我这种平头老百姓若能收获两张北京奥运会门票,实属不易,该知足啦。
倒计时牌上显示,离北京奥运会开幕还有229天,也就是半年多。我有一个规划,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在奥运会开幕前一个月,完成手头这部长篇历史小说。看比赛,可得有轻松愉快的心情,这是幼儿园三岁小朋友都明白的最浅显的道理。其实,放在平常,这也算不了什么大难题,但现在心里老是搁着雨点儿,晚上就算不聊天,愣坐在电脑前,也容易开小差,她要是知道我这样漫不经心的一个大男人竟然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情种,一定会十分得意。当年,我为了娶回念奴娇,努了一把死力,赚到一套房子,现在我该做的还是写好自己的小说,无懒可偷,无捷径可走。一个以写作为天职的费浪可不能被另一个以恋爱为专职的费浪“轰”的一拳击倒在地,一边躺在拳台上淌鼻血,一边听由裁判员数点数,那可不是好玩儿的。输掉第一次就可能连续输掉N次,要是被修理成“习惯性流产”,那就麻烦透顶了。
理智与情感,势均力敌,它们确实就像是一位拳击经纪人(比如拳王泰森的著名经纪人唐金那号儿的)手中的两位不同类型(理智是防守反击型,情感是主动攻击型)的拳手,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会是西风压倒东风。这会儿,我的理智战胜了情感,于是毅然决然地把手机变成静音,把笔记本上的U盘取下,开了机,“嘀”的一声,绿色指示灯闪亮了,这就是开工的信号。
范蠡一边病了三天,这三天里,他做了许许多多怪梦:一会儿,他梦见那位被砍头的美女拎着自己的头来找他索命,那颗头不停地滴血,地上血太多,连床都漂浮起来;一会儿,他梦见越王发了狂疾,手持利剑,见人就砍,见人就杀;一会儿,他梦见西施在吴王的怀抱中,已哭成一个泪人儿;一会儿,他梦见文种带着一群人打猎,结果被一头跳涧白额猛虎撕成了碎片;一会儿,他梦见范家满门带孝,哭声惊天动地,却没人愿意告诉他,究竟是老爷子死了,还是老兄死了;一会儿,他梦见自己已经泛舟五湖,可船在湖心,开始渗水,那梢工则变成了持刀打劫的强盗……这样折腾了三天三夜,范蠡浑身无力,虚弱至极,睁开眼睛就感觉天旋地转,帐帏也变成了巨大的罗网。
听到儿子生病的消息后,范蠡的父亲向越王上书提出请求,请他恩准,让范蠡回家治病,但越王未予答理。勾践是个心思极细,城府极深的人,他可不愿让范蠡借病休养,找个空儿,逃之夭夭。他要把范蠡置于眼皮底下,严加盯管。当然,他派了最好的医生,去治疗范蠡的这场怪病。
“大王,我看范大夫的病是由于惊厥所致,我开了几副药,可以定惊还魂;还开了几副药,属于温补一类的,专给他培元固本。”何医师为人圆滑,开的药方也在两可之间。
“大王,范大夫的病是由于寒气攻心,痰火上升而致。我开了一副猛药,保证药到病除。”李医师自信医术高明,他开的药方似乎直指病灶,不会有任何偏差。
“大王,依我看,范大夫脉象弦急,这病生得蹊跷,我认为,并不是他的身体出了毛病,而是心念遇到魔障,只要他自己解开了心结,此病无需药石,即可霍然而愈。”唐医师才是真正的高手,他的话听去,却又不像是医师讲的。
三个医师有三套说法,最终拍板定夺的竟是越王勾践,这就变得十分滑稽了,谁给范蠡治病?是越王,而不是那三位名医。
“既然这样,我觉得唐医师的话很有道理,范大夫这病不用大惊小怪,他自己能扛过去的,当然,用点培元固本的药,没有坏处。”
这就是领袖人物,不用自己有回春妙手,只须有慧眼慧心就行,认得准谁的话有理,谁的话无聊,谁的意见无伤大雅,一个人有十分头脑,就不必有十分技艺,有时甚至连三分技艺都没有,也没有任何问题。
到了第四天,那些恶梦像潮水一样退去了,范蠡安心地酣睡了几个时辰。醒过来,已是下午申时,他感觉脑袋仍旧很沉重,但睁开眼睛,不再晕眩,这就好。侍候他的阉人扶他起来,喝了点鸡汤,又进了些肉糜粥,他顿觉身体清爽多了。范蠡叫人把他抬到王宫外去,唐医师过来,把了一下脉,觉得脉象虽稍显虚弱,但并无大碍,便同意了范蠡的请求。两个年轻强壮的阉人用便辇把范蠡抬到宫门外,正是晚夏天气,下午仍然很热,宫外的大树上,蝉儿“知了”、“知了”的叫得正欢,它们究竟“知了”什么呢?这世界充满了杀机,充满了悲剧,难道它们都一律知道?范蠡一病数日,对美女集训的进程一无所知,他问身边的阉人:
“种大夫的训练课效果如何?”范蠡所说的“种大夫”,就是文种,大家都觉得这样称呼更为亲切,久而久之,就约定俗成了。
“范大夫,那天你下令,当众杀了个迟到的美人,这下可镇住了所有的美人,第二天,种大夫说要干什么,所有美人无不遵从,真就做到了令行禁止。”一位阉人用讨好的语气恭敬地回答道。
“都说,只有杀人才能立威,范大夫,你那天令旗一挥,别说一百二十名美人个个变色,连宫中卫士也个个变色!范大夫病后,种大夫的训练课只加上了一天就结束了,他说,时间紧迫,要把课程往前赶,这两三天,美人在修习宫廷礼仪,个个学得极其用心,王后很满意,也说是,不用一旬,大约五六天就可把宫廷礼仪全部学完。”另一位阉人口齿更加伶俐,他只用几句话就把事情说得脉络清楚。
“学得最好的是西施,其次就是郑旦。西施的一举一动,王后都十分欣赏,夸她虽然是小家璧玉,却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就算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的王侯千金,也不及她贵气。大王去看过两次排练,夸赞了好一番,这么久,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大王笑得那么开心。”开头说话的那位阉人不愿甘拜下风,他也讲得眉飞色舞。
“既然你们都说好,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应该还没下课。”范蠡动了好奇心,精神为之一振,他决定立刻动身,去看看现场。
两名阉人用步辇抬着范蠡去玄武宫看排练,沿途的宫廷卫士见到范大夫病已初愈,无不微笑敬礼。越王勾践与他的父祖都崇尚简朴,对修治宫室兴趣不浓,最感兴趣的不是衣食住行和声色犬马的享用,而是创立王霸之业,这就是说,他们是创业型的君王,不是享乐型的君王。越王勾践只有三宫一殿。宫是用来住越王、王后、妃、嫔、宫女、阉人的,卫士住在毗邻王宫的营房。殿是越王用来与众臣议事的。玄武宫是王后的寝宫,除开越王居住的朱雀宫,这里算得上是王宫中最轩敞的地方了。
范蠡示意阉人不要声张,悄悄地从侧门进去,把步辇停放在角落。一百二十位美人(又补足了原数)都在听从王后的口令,练习徐行、端坐、直立的姿势和接物待人的礼仪。这是第三套宫廷礼仪,很显然,美人全都练得娴熟了。范蠡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才几天时间,这么多美人就发生了质变,由朴素的村姑变成了文雅的淑女。尤其是西施,变化最大,一举一动,神闲气定,令人赞赏不置。她的美丽是那种行云流水的美丽,自然而又自在,一点都不矫揉,一点都不做作。西施眼尖,她第一个看到了坐在步辇上的范蠡,嘴角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关爱在其中,欣慰也在其中。在距离西施十多丈远的地方,范蠡已感觉到了西施的善意。

到了酉时三刻,这天的排练任务已圆满完成。王后早就注意到了范蠡的存在,但在课中,她没露声色。下课后,她主动过来问候,范蠡要起身行礼,王后示意他不要动。
“范大夫微恙好多了吧?”王后神色关切地问道。
“谢谢王后关心,已好多了。我老是惦记着你们的训练进度,又听到众人赞不绝口,就让他们抬过来看看。果然有大进步!王后和种大夫调教有方啊!”范蠡病体尚未复原,声音有点发颤。
“这些美人心有灵犀,都很聪明,一点也不笨。这样练下去,礼仪课后天就能结束了,平时再温习温习,估计都可过关。范大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好好再将养几日,这么多人都等着你上课!”
王后性情温和,不似越王那样暴躁,她还年轻,不到三十岁,但除了高贵的气质,并不算出众出色的美人,她的衣着十分朴素,脸上不施粉黛,甚至通身都没戴一件金器和玉器。自从越王勾践定下“二十年沼吴”的复仇计划,王后就节衣缩食,亲自纺绩,亲自缝纫,身为表率,人人都很敬佩她。王后以越王的事业为事业,以越王的痛苦为痛苦,以越王的羞辱为羞辱,将来,肯定也会以越王的胜利为胜利,以越王的荣耀为荣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在范蠡的心目中,王后确实有其可敬之处,不在于她夫唱妇随的顺从,也不在于她能做到“衣不重色,食不兼味”,而在于她具有勇于任事的精神。在这样的乱世,一个男人抽身远避是上策,但这个上策很难由自己去选择。中策是勇于任事,勇于负责,朝着自己的目标去倾心竭力地奋斗。可是天下男人多半选择的是下策,那就是蝇营狗苟,大难迫在眉睫,仍以嗜欲为先。至于女流之辈,身处乱世,有更多的风险,她能坚持男人的中策,就算是坚持了女人的上策。
王后问候过范蠡,那些美人也都鱼贯而至,纷纷行礼问候范大夫、范总教习。她们昔日行礼,不说潦草,也是马虎。她们现在行礼,则不仅娴雅,而且从容。才不过几天时间,就能改变这些村姑身上根深蒂固的积习,这不是奇迹,又是什么?西施行礼时,两个酒窝里溢满了笑意,宛如两盏美酒,范蠡毫不迟疑,一饮而尽。西施与范蠡对了一瞬目光,那一瞬,她脸上飞起了两朵淡淡的红云,这番情景,飘忽之间就过去了。除开范蠡和西施心眼相通,场中另有一人瞧出了奥妙,那人就是王后,她心细如发,眼明如镜。
第二天,王后还要教美人练习第四套礼仪,即祭祀礼仪。范蠡感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幸亏那位唐医师精心医治,用的是食疗,而不是药疗。当初,倘若越王勾践采信李医师的疗法,用狼虎猛药狂攻子虚乌有的病灶,说不定此刻他已病势转沉,奄奄一息了。就这一点上,范蠡不禁暗暗地从心底感谢越王,认为越王虽不算仁君,却不失为英明之主。
范蠡记起一件事情,东梅花巷的褚三曾过来探病,那时范蠡还发着高烧,人事不省,今天正好去回访。褚三原先是一名杀猪的屠夫,人很仗义,一诺千金,说到做到,为朋友两肋插刀,面无难色。范蠡那时还只是十五六岁、尚未加冠的少年,他听别人说起褚三如何如何侠义,便擅自做主,去东梅花巷拜见过褚三。褚三是杀猪的屠夫,但他天生具有法眼和慧眼,他一看范蠡神态轩朗,从容淡定,便知这少年乃天纵之才,将来决非凡庸之辈。两人相谈甚欢,竟不拘礼数,结为忘年之交。褚三的老婆烧得一手好菜肴,在东西梅花巷一带很有口碑,开了一座家常菜馆,生意红火得没法儿形容,起初是几张桌子,后来是几十张桌子都没地方摆。两年前,褚三把肉摊收了,到店里帮个手,可是褚三娘忙里忙外,不怕累,头一号的心疼老公,她让褚三歇着,宁可请伙计,这样子,她使唤起来也更方便些。褚三乐得清闲,便带着十七岁的独子褚不惊,两父子到处寻访侠义之士,切磋武功,谈论风义,几年下来,两父子成了越国的名人,论侠义首推褚家父子。褚三已年过五十,他有范蠡这样的忘年交,自然引以为自豪。前几天,他听说范蠡在校场上突然中邪,当晚得了怪病,烧得人事不知,便去越王宫探视。有卫士认得褚三,但这个方便之门他们不敢开,便只留下了褚三送来的果盘和食盒,答应转交。褚三怏怏不乐地回到东梅花巷,越想越不放心,绕室彷徨,束手无策,褚不惊对父亲说:
“义叔是何等人!你常夸他是当今只可得一,不可有二的人物,这怪病能奈他何?”
褚三娘也说范蠡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什么闪失。
“我酿的春酒还剩一坛,就等着他来喝,你操什么心呀?说不定过两天他就会自己来。范公子对你们父子那是头等看重!”
褚三娘的话让褚三大感欣慰,他对这个贤惠精明的老婆百分之两百地满意,他更加认定这条道理:为人一定心要善良,心要正直,心要侠义,上天才会给予这样的重赏。
范蠡到了东梅花巷,早有人见到他,跑到褚三那儿报喜讨赏钱去了。褚三与儿子褚不惊跑出门来,到巷口迎接。
“贤弟啊!老哥想死你啦!你这一病,我可是也快跟着倒下了!”两个人都是性情中人,又是握手,又是拍肩,哪管世俗的那些礼数。
“义叔,我父亲可真没讲一句假话,你看,他都快老泪纵横了!”褚不惊比范蠡也小不了几岁,已长成高大英武的小伙子。
范蠡真被他们父子的热情感动得眼中噙满了泪花。他每次到东梅花巷,都从心底发出感慨,还是这些身居街巷的人物更实诚,更热烈,更纯朴,更快乐,没有揪心的计较,没有狠心的营谋。
听说范公子病愈了,又来到东梅花巷,许多人都过来打招呼,说几句吉祥的话。范蠡为了感谢街坊,拱手行礼,笑着说:
“诸位街坊的祝福,是千金难买的良药,我范蠡自然百病都消,多谢!多谢!”
褚三娘也抽空从店里出来迎接范蠡,她说起那坛硕果仅存的春酒,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范公子,我看你的病已好了七八成,喝了我这坛春酒,那余下二三成的病痛也就一碗勾销!我这话你信不信?”
“义嫂的话,我哪能不信!义嫂的酒,那是会稽城最好的酒!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呢?哈哈哈……”
这餐饭,范蠡吃得极为畅快,不只是菜肴鲜美,全部出自褚三娘的绝佳手艺,而且那坛留存下来的春酒格外芳醇,如果说世间真有所谓“甘霖琼浆”,大概也就是这般滋味了。范蠡的酒量够豪,但病后初愈之身,他还不敢放开肚量去喝,褚三也不像平常那样长鲸吸水似地狂饮。倒是褚不惊喝得尽兴尽量,先把自己喝得酩酊烂醉。
了不起的人物有个共同的心得,那就是积攒财富,不如积攒朋友。朋友是你想起来心里头就感到异常快慰和温暖的那种人。在你遭逢艰难的时候,他们跟你并肩站在一起,共对难局;当你面临危险的时候,他们跟你把臂走在一处,同越险境。没有他们的援手,没有他们的助力,你就很可能走不完人生的风雨长途。朋友应该是多层面的,不能只在狭小的区域里寻求,三教九流中不乏肝胆相照的豪侠之士,孔孟门墙内每多假仁假义的乡愿之徒,关键是你要有一双慧眼,鉴珍珠,识鱼目,不差分毫。
你是朋友的积木,朋友也是你的积木,没有朋友的独夫寡人,即使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拥有多如山积的财富,也是悲哀的可怜虫。范蠡拥有褚三这种刎颈之交,乃是他人生中的华彩乐章。在他们之间,只有道义上的相通,没有势利上的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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