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暖的午后，独自一镐一镐、一锹一锹埋葬了十六岁的唐红虎后，我坐在他的坟墓边点燃了一支烟。
根据我们当地的风俗习惯，这样的人士的身体是不能回到家里的，也不能隔夜入土。
物证、人证、旁证、遗书证明了所发生的不可挽回的一切；之后，警察叔叔把他的遗书还给了我，之后说没事了，这很简单，悲观厌世、故意杀人、故意伤人、畏罪自杀，可以埋了。
起初丁大勇要帮我忙，我说算了，别传染给你，这毕竟很晦气，后来有人来叫他，说公社开大会，他才无可奈何地离开，来人没有叫我，其实叫我也没有，这个时候，我不会去参加任何会议的，但我还是尾随着丁大勇他们也离开了那里，不同在于，他们的目标是公社，而我的目的地是我的家。
我几乎是不吸烟的，除非遇到很麻烦的事情；所以刚才路过供销社，我旁若无人毫不犹豫地拿着唐红虎的所有衣服和书本走了进去。
风很轻柔，树叶在沙沙的响，我几乎是竖起了耳朵听这天籁之音。
我想起了我们两兄弟在旷野上寻找野鸭蛋的经历，我想起领着他偷摸出去洗澡的经历，我九泉之下的曾经凶狠的妈妈坚决反对我们出去洗澡，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小时候如果出去洗澡了，那么惩罚就是不让吃饭，有一次都把我饿死了，好在后来我又活过来了，我弟弟也没好到哪去，他如果洗澡，那后果就是撅着，因为他喜欢撅着我妈妈就这样，你乐意不吃饭就不让你吃饭，你喜欢撅着就让你撅着，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你喜欢的行为的另一种滋味了。
我和我刚刚埋在土里的这个少年确实有很多往事值得回忆。
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
直到丁大勇和赵秘书把我从记忆和恍惚中呼唤出来，因为桃花公社的新晋二把手申玉娇指挥来了。
丁大勇伏在我耳边说李指挥调走了，赵指挥接一把手了，申老师不当老师了，调到公社当二把手了，刚开完会，刚公布完，已经报到上班了。
但我只是冲青云直上的申指挥冷冷地笑了笑，说心里话，我很讨厌他们这个时候的打扰。
赵秘书说：“赵指挥陪县里的领导回县里了，他让我转达他的慰问，并要求你节哀顺变。”
我又在哪站了一会，他们几个都没说话，但我后来觉得这么站着太不礼貌。
回到家后我站不住，确实坐站不住，我和申指挥解释了一下，没等她批准我就坐在了炕沿上，我担心跌倒。
“那好吧，赵秘书、丁大勇、丁洁你们三个坐车回去吧，我在这陪陪小唐。”
他们几个走了，丁大勇回头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很少见的眼泪，我想冲他笑笑，可是终于没笑出来。
她沉默了很久，我渐渐恢复了精力，确定没有问题了我才下地站在她最远的角落里，她坚持让我坐下，我才坐在凳子里。
后来说她很抱歉。
“和你没有关系，是他自己失去了活着的兴趣，处理这些垃圾般的人物不过是他自己由来已久的找死的插曲，自我父母二位仙人走后，他一直神经兮兮地，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我不想他重复我父母亲的悲剧，就像我也不想你重复他们的悲剧，但这是防不胜防的；我们的脸面和身体可以被肆意凌辱，但我们必须坚强的活下去，不蒸馒头也要争这口气，我觉得活着本身就是胜利，所以我小心翼翼，避免那些让弟弟和自己失去生命的事件发生，其他的，我似乎无所畏惧；不过，这回他选择了去陪我父母，我就没有顾虑了，这种感觉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越发的无所畏惧。”
“无牵无挂的人是最勇敢的，牵挂让人软弱。”
“的确是这样的，无牵无挂——就是这个词，我弟弟很懂事。”
“但是我必须心存感激，毕竟，他除去了我心头之恨，他是我的保护神——要不然我也会这么对校长的，这也是我忍了的唯一理由；之前我就和校长说过，如果她让我游街，我就一定会报复她，而且是最激烈的方式；从我的角度说他是替我死了，杀人偿命嘛。”
“我觉得寿命是天定的，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大限，除了像我弟弟这样聪慧而潇洒的人，你想想，他去学校取书包，然后去你那里拿衣服，而后回来拿斧子，绳子，而后把去校长办公室假装汇报情况，把校长放到床上后，他锁上了校长的门；他去同学家住了一宿，今天早上在这等待体育老师，他是个好孩子，没人戒备他，然后用绳子把他捆在了小树上，砍下他的一只手后，又放了他，龙飞凤舞地给我写了三封让人肝肠寸断的遗书；看得出来，我弟弟很懂事，毕竟他才十六，还不到十七，但是他很懂事，不过他不知道，没有他的世界我还能在乎什么呢？我还能怕什么呢？大不了也爬到树上去。”
我终于泣不成声——她走过来用一只手小心翼翼有惴惴不安地扶住了我的肩膀。
我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勉强站了起来。
“申指挥，我太激动了，让您受惊了。”
“没关系，我能理解你此时此刻的心情，想哭就哭吧，就像我昨晚一样，想哭就哭，别压抑自己了——你怎么哭我都不会受惊的。”
虽然泪水在哗哗的流淌，但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嚎啕。
“我弟弟很懂事。”
她的沉默减轻了我的压力。
“你躺一会吧，我给你做饭去，这回我侍候你，我以为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呢。”
我一再阻止，但是她后来用新获得的身份压我，我只好回到炕沿上，我不敢倒下睡觉，但后来还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了。
但是很遗憾，我虽然梦到了我弟弟，我们又坐在一起下棋，可是我同时也知道，这不过是个梦，我弟弟，唐红虎，已经彻底从我的生活中，和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留给我的除了他短暂一生的波澜不惊，另外值得大书特书的就是这最后一笔的惊天动地——至少在桃花公社如此。
不管怎么样，无论如何，我不能接受他是一个杀人犯的说法。
我隐约梦见自己好像认同了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却突显狰狞的唐红虎的说法：有些人真是该杀。
杀杀杀！
我还梦见了申老师的申指挥的申玉娇的身体表面和所有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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