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落 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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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站高高地耸立在那儿,宽广的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人们肩上挎着包,手里提着皮箱,脸上带着思念的笑容,怀着激动的心情向候车室走去。
上海是一个令人梦萦的地方,令南来北往的人们无限的神往。
在过去的岁月中,是上海教会了他肖晓晓做人的哲理,也是它使他从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一个因循守旧的思想残缺的农村青年演变成都市青年,这过中的功劳无疑得归功于上海。
他无悔于上海,上海也无悔于他。快接近年关了,肖晓晓该回家了,他跟着人群向前涌进,他多么希望再多看一眼上海呀,他喜欢看着上海的灯红酒绿,万千变化,可是现在……
他要离去了,他怎能不伤心。
“别了我亲爱的上海,永别了。”
肖晓晓眼眶湿润了。
火车慢慢启动了,肖晓晓的心也动了,思乡的心情更加激烈,他真恨不得一下飞到桃花镇,飞到日夜思念的姐姐身边。
在姐姐的眼里,他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弟弟。临走前他给姐姐买了一件连衣裙,换季的服装比较便宜,他再也不忍心看到姐姐夏天穿那蓝大布了,上次晓雯买的,姐姐穿破了都舍不得丢掉。姐姐穿上这连衣裙一定很美,肖晓晓围着连衣裙转了好几圈,姐姐似乎就站在他面前,他满意的笑了。他可以让姐姐立刻穿上连衣裙,看着姐姐带着害羞的微笑。他心满意足地竖起大拇指称赞:“姐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桃花高兴地在冬风中起舞,那粉红色的身影像三月盛开的桃花,那么动人,那么艳丽。
冬天也有桃花,那是姐姐的身影。
肖晓晓到达桃花镇时,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小雨伴着寒风在天空中斜斜地飘着。
远近的山上灰濛濛的一片,显出几分萧索和凄凉。唯有那松柏在这濛濛的雾中现出几点青青的面孔,山丘上的枯草由黄变白了,在山风中抖抖索索,仿佛一个孩子在抽噎着。枯草中不时露出几块石碑,像一个潜伏在枯草中的狼。
肖晓晓想到马上就要回到日夜思念的家了,他心中异常的兴奋,他可以看看他亲爱的姐姐,姐姐的笑容肯定比以前更加亲切,更加迷人。
二胡声仿佛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可是他再也听不到《人面桃花》了,在他幼小的记忆里是姐姐将他带大,姐姐就是妈妈。
姐姐还好吗?
姐姐妈妈还好吗?
肖晓晓的心在颤抖,他又看见了院子里那株粉红的桃花,绿油油的叶子,粉红的花瓣,金黄的花蕊,成群的蜜蜂在上面飞舞,时不时有几只花蝴蝶从上面飞过,将一道亮丽的身影留给了那桃花,那是花蝶的化身。
肖晓晓成了村里第一个花的人。
时代赋予他们青年一代是永往直前的,尽管他们的生命和生活不尽人意,正是这不尽人意的生活在激励着他们,在激励着桃花镇的人们。
肖晓晓在桃花镇下了公共汽车,迎面扑来的阵阵清新的泥土汽息,顿时使他胸中的那种都市感觉全没有了。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心情清朗多了。
这里的一切是那么亲切自然,他真想张开嘴大吼几声,让山谷的回音将他的声音带回家去,让姐姐知道他肖晓晓回来了,他仰起了面孔任凭那雨滴的垂打。
桃花镇的公路是一条只能通过一辆车宽的泥土路,高高低低,坑坑凹凹,一到雨天满是泥泞;可这也是桃花镇最好的路。
肖晓晓背着包一步一滑在快要淹没鞋帮的泥泞路上艰难地行走着,前面不远有个穿着灰色西服的人双手提起裤腿以免裤角被泥水弄脏,他歪歪斜斜向前行走着。那人行走了一会扭转头皱着眉向后看了看,那人竟是林洪文,肖晓晓不禁兴奋地大喊。
“洪文,洪文。”
洪文停了下来,转身看了看肖晓晓,嘴唇动了动没有理睬,仍然继续向前走,而且比以前走得快了。
“洪文,我是肖晓晓。”
肖晓晓快步跑上去一把抓住洪文喊。
洪文看了肖晓晓一眼,用手一挥挣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他不认识他,他的心中只有恨。
肖晓晓跑在洪文前面,挡住他的去路惊讶地问。
“洪文,我是肖晓晓,难道你不认识我?”
洪文依旧低着头不说话,他走到左边肖晓晓挡在左边,他到右边肖晓晓挡在右边,洪文突然转身往回走。
肖晓晓再也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臂大声问:“洪文,你怎么啦?你说呀,你开口呀。”
肖晓晓使劲地摇晃着他,洪文在他的摇晃中身子在不停地晃动,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雨水正顺着他的两鬓往下淌。
肖晓晓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仇恨和愤怒,他正死死地盯着他,显然他是有意这样对他。
肖晓晓的心里不由一怔,避开他的目光问。
“出什么事了?”
“没有”
冷冰冰的。
“那你为什么不搭理我?”
“你不配我搭理”
肖晓晓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手竟然有些僵硬,轻声地问。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想揍你”
肖晓晓脸上挨了两拳,他感到血在顺着鼻子向下流。
“如果我的挨打能够使你解气,你就痛痛快快地打吧。”
洪文举起的手有气无力地放下了。
“你为什么不还手?你还手,你还手呀?你如果是个男人就还手。”
洪文突然抓住肖晓晓的脖领疯狂地叫了起来。
肖晓晓待洪文喊完之后,他心平气静地说:“我为什么要还手?因为我们是朋友,生死朋友。”
“好,你有种。”
洪文松开了手。
“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令你如此冲动。”
“晓雯她——”
“她怎么了?”

“她死了”
洪文愤愤地说。
肖晓晓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洪文是不是在跟他开玩笑,有这样的开玩笑方式吗?
“你再说一遍,谁死了?”
“林——晓——雯”
这次肖晓晓听清了,他头脑里轰的一声什么都倒塌了,回来所有的喜悦都烟消云散,只有伤痛在心中疯狂地滋生,像要吞没他整个的躯体。
肖晓晓一把抓住洪文的脖领吼道:“她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你不是一直在照顾她吗?”
肖晓晓在旋转,他的世界在转动,在倾斜。
“你说,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她的,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遵守你的诺言。”
洪文痛苦地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痛苦抽泣着,突然他站了起来大吼着。
“别说了,别说了,都是我的错,我没好好照顾她,我为什么不一直跟着她呢?我恨我自己。”
“我也恨你”
肖晓晓愤怒地喊了起来,是他害死晓雯的,他不会原谅他的。
洪文突然扭转身,双目怒视着肖晓晓。
“肖晓晓,你明明知道晓雯一直爱着你,可你把她推给了我。你说晓雯哪一点配不上你,你说?”
“我们回来后,她心里一直想着你,不管我怎么做,她都不开心。我真想替她承担痛苦,可我做不到,我太没用了。”
洪文在责怪自己。
“是你,是你害死她的,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我那一点不如你,为什么从初中到现在她都不喜欢我?为什么?为什么?”
……
洪文说完歪歪斜斜地消失在风雨中。
风还在斜斜地吹着,雨斜斜地下着。
肖晓晓站在雨中,没有流泪,他看见深山的饿狼正瞪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向他袭来,在撕扯着他的心,在吞噬着他的灵魂。
他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她,可他?
是他,是他害死了她,他是罪魁祸首,他的心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
当肖晓晓再次跌倒在小河里,他已无力再爬起来了,浑身像结了冰似的,他的牙齿在颤抖。
肖晓晓咬着牙向林村前的山丘走去,走到山丘下的田埂上他站住了,他多么希望那里没有晓雯。肖晓晓腿一软坐在了田埂上,他没有勇气上去,那样他的心会碎的。
他抬头看了看那山丘,山丘上是一座座老坟,村里死的人都埋在这个地方。他清楚地看见一座新坟,腿一软他跪在了坟前,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风也哭了,吹得枯草剥剥地哀鸣。
天也哭了。
肖晓晓又想起了分别的情景,她躲在洪文的身后抽泣,她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女人,她只渴望得到真正的爱,洪文是非常爱她的。
“洪文,晓雯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肖晓晓紧紧握住洪文的手说。
“放心吧,她是我的生命。”
洪文坚定地说。
他从他的眼光里读懂了男子汉的气慨,肖晓晓长长嘘了口气。
“我们走了,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我会想念你的……”
晓雯拉着他的手不放,她的心碎了,他的心也碎了。
晓雯是在眼泪中离开的,而今,她在他的眼泪中离去了。
“晓雯为什么呀?为什么?为什么?”
肖晓晓拍打着胸哭喊着。
远近的山在风雨中哀鸣,山林动了,发出悲惨的呜咽从远处奔来,小河的流水像一头受伤的狼在嚎叫。
冰冷的雨水打在了晓晓的脸上,风像刀一样在向他袭来,他抚摸着石碑。他摸到了晓雯那柔柔的长发,弯弯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她的嘴那么有弹性……
风大了,雨也大了,一阵狂风吹得肖晓晓打了一个寒颤。他摸到了冷冰冰的石碑,他的手和心像被冻成了冰似的。
死亡正一步一步向他逼来,肖晓晓惊恐地望着那石碑,晓雯正在石碑后面向他微笑,向他招手。
“孩子,你是谁?”
肖晓晓耳边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他吓得一回头。一个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他身后。老人身上的棉袄又脏又破,许多地方棉絮都露在外边,他腰间系了一条草绳,绳子上挂着一个烟袋,脚上的解放鞋不但非常破而且也分辩不出颜色。
“你是晓雯的爸爸吧?是你害死她的。”
肖晓晓疯狂地大叫起来。
老人驼着背在风中不停地抖索,他用枯枝般的手指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
肖晓晓有些憎恨他,是他害死了晓雯,他是罪魁祸首,如果他对晓雯好点,晓雯也不会选择这条路,晓雯是被逼死的,他心中的火在涌动。
“我苦命的人呀,你来到这世上没过一天好日子,都怪我不好,我对不起你……”
老人断断续续地哭着,像寒风中的一片枯叶,可怜兮兮的,肖晓晓忍不住扶着老人。
老人用拐杖拍打着地哭着说:“嗯!我这把老骨头,该死了,这是我前生作孽啊!老天用这样来惩罚我,遭报应啊!”
老人悲惨的哭声,像静夜的猫头鹰在哀鸣,令人心惊,令人落泪。
老人哭了一阵又叨唠着:“我这把年纪,应当死了,还活得什么意思,可是阎王爷不收我去呀。”
老人悲痛得顿足捶胸,肖晓晓扶着老人下了土丘,轻轻问:“晓雯她——?”
老人叹息了一声说:“唉!晓雯从上海回来,不几天人们都说她在上海干不正经的,我也一时老湖涂了,将她狠狠地骂了一顿,不让她进屋。”
老人说着又哭了起来,哽咽着说:“晓雯找来了石匠、木匠,将房子重新建了,还给了我二千元钱说留给弟弟上学。哪知……”
老人呜呜哭了,浑浊的老泪伴着雨水向下流。
“哪知房子建成那天晚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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