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琉璃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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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孤烟直。
玉门关外的戈壁,一望无垠。除了骄阳下几根迎风摇曳的枯草,看不见一点有生命的东西。似乎自鸿蒙之初,一切都是静止不变的。青衣老人拄着大刀,凝立不动,似在调理气息,方才一场恶战,大约是有点伤筋动骨。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刀刃缓缓滑下,簌的一下子渗入黄沙,不见了。
一地的尸体,个个穿红着绿,喜气洋洋。
她仍然伏在倾倒的花车下面懒得挪窝,默默的瞧着那个白须飘飘的剪影,只是苦笑。
奶娘的壮实的身子就在车轮下横着,肚子上竖着一把大刀。一个时辰以前,她还偎依在那个温暖宽阔的胸怀里。听着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劝慰,仿佛春暖花开的故里还在身边。是被一刀捅进去的,死时一定很疼啊。
金刀寨是什么?不知道。十三学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儿,生长在烟雨江南,莺花丛中,知道什么是江湖险恶!连娘也未必清楚吧,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妆奁无数,护驾的家丁却没有一个硬手。那片乌云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时候,一时间所有人都慌了。她叫奶娘去问问赤峰。虽说那老头儿佝着背,看起来又猥琐又衰弱,毕竟是长年在大漠里的人,或者会有办法。赤峰一头的汗,哼哼唧唧不说话,奶娘就有些急了,你是琉璃堡来迎亲的人,小姐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向你家主子交待。
还没等他们两个讨论好,马贼就到了跟前。赤峰好歹凑上去呜噜了几声,为首的一个黑衣人没听完,就把他踢了一个趔趄。额头磕在她的车辕上,出了血。她正待安慰几句,就听见嗖嗖几声响。还以为是风,风有没那么快,也不会带着电光。原来是两个车夫的头已经被削了下来。她不敢看死人的脸,哗的一声拉上帘子。管不住自己的心,跳得这样厉害。惊惶的奶娘冲回车上,两人躲在一起。她只是紧紧的搂住了怀里的宝贝东西。
一张帘子隔得住么?听得见外面恶毒的叫喊,绝望的呻吟,刀剑的风声,血溅的雨声,她的家人像草一样被踩死。哗啦——,一片红色似从人的颈脉中喷薄而出,溅到了薄薄的帘子上,艳如桃花。不知哪里来的念头,她忽然扯下了那一面帘子。
“你们别打了。”
这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冷静得不掺渣滓。
那一身嫣红的嫁衣一亮相,马贼们居然也就停了刀。十几二十张脸齐刷刷的照了过来。早探听得是送嫁,不想新娘子自己露了脸,那样的清丽可人,久居关外轻易看不到的。她也瞧着,那些脸有的犁满皱纹,有的伤疤纵横,奇形怪状,个个不同。不过脸上都明明白白写着一样的邪气和贪念,令人作呕。她不觉低下了头,看见赤峰老头儿躲在车轮旁边,一蓬白胡子瑟瑟发抖,其情可哀。
“要钱要东西随你们,别再杀人。”她努力的说着。
马贼们爆出一阵怪笑。生死俱在人手的人,说出这种论调,的确让他们觉得好笑,连她自己也感到了。仿佛要故意嘲弄她一般,又有几刀飞了起来,落在周遭。那几刀炫技似的漂亮非凡,于是她这一边的仆从,就死得干干净净,旷野里只剩下马贼们肆无忌惮的笑声。
她的心像被那笑声狠狠抽了几下,头脑就忽然异常明快起来,想起原来关于江湖的怪谈,那些惨绝人寰的故事,她也是隐隐知道一点的。有几个马贼已经慢慢的靠了过来,就算她以前没见过,也知道那样的眼神代表着什么。没关系,她悄悄的把手伸入发髻里,拔出了一枚簪子。衣襟里掖着那件宝贝,硬硬的硌着胸口。她猛地一心酸——到不了那里了,仿佛连死都不如这个更叫人难受。
马贼斜睨着女孩子发话了:“还剩两个老不死的,不杀也可以。不过你说的,要什么得随我们。”
她一惊。
“小姐——”奶娘忍不住哀唤。
一声苦笑,手里的簪子就滑掉了。马贼伸过手来,这是命么?
被一把拎过去的时候,头晕目眩,像是飞了起来。只觉得衣衫滑开,那件宝贝就那么落了下去,然后她的心也跟着跌碎了。
重重的摔倒在地上,跟着一只马贼的血淋淋的断臂。一睁眼她才惊呆了。
那个是谁?宝刀纵横,风雷彻空——,一时间好像天气都变化了。
只是从半空落地的这一瞬间,就有三个马贼被撂倒,死成一滩烂泥。
刚才还是烈日炎炎,干渴枯寂,这时却成了风雷激荡,暴雨倾盆,又如流沙过风,惊涛骇浪。马贼们变了脸色,知道是高手出击了。他们哗的退开了几步,理了理阵容,呼哨一声,缓缓移了过来。
那两把炫目的宝刀,傲立空中,彼此轻轻的擦了一下。嗡一声轻鸣,久久不绝。
“是太阳——”一个年老的马贼悟出了什么,忽然面色死白,掉头就跑。
“吓!”
双刀再起,风卷残云。啪的一声,金刀大旗连杆折断,倒插在殷红的沙地上。狂风过处,荡起层层红浪,马贼们鬼魅般的嘶喊被劈得四分五裂。
她看呆了。
一袭青衣,依稀还是赤峰的。但是那种不可抵挡的气势,也是他么?
“爬到车下面躲好了!”这么响亮的,倒真是赤峰的声音。
她就躲了下去。外面的声音劈劈啪啪,杀人如切菜。马贼打不过赤峰,一个一个送了命。抬眼望去,看见的全是自己的家人的尸首,心沉了又沉,眼泪就出来了。人不可貌相,赤峰的武功很好啊。一个武林高手,这许多马贼也能料理,真是人不可貌相。她一动不动的看着,赤峰的一招一式。不懂武功,可也猜得出那是震古烁今的功夫,还带着隐隐的诡异气息,这就是炼琉璃的人的武功?
沙漠里静的厉害。
只有赤峰微微的喘息,到底还是老了。
她终于从车子底下出来,用力拔去了奶娘腹中的刀,看了看,却不递过去,自己紧紧握着。
“你为什么连她也杀了。”
赤峰转过头来,朝着她嘿嘿冷笑:“这样胆小怕事,留着何用?”
她气往上冲,终于忍不住叫道:“你明明武艺高强,却眼看着我们的人死完了才出手,什么意思!”
老头儿冷冷道:“我为琉璃堡迎新娘子,迎到你就行。其余人都是多余!”
她心里在发苦,那都是她的家人,是和故乡的牵连,却都听任他们死去。她好恨,瞪着老头儿。“这么说,如果没有马贼,你自己也会找个机会杀了他们?还是说这些马贼根本就是你找来的?”
赤峰不理她,俯下身子去翻查马贼们的尸身。
不假思索的,她扬起了手里的宝刀,向老头儿背上抡去。赤峰身子都没动一下,反手揪住了刀背。她只觉得手腕一阵酥麻,就松开了。
“看不出来你还很勇敢。”赤峰冷笑,从马贼的腰间解下一只水囊,晃晃有水声,大为欣喜,却抛给了她:“喝一点,关外找水难了。”
她才不跟他客气,使劲的喝起来,像是赌气。
赤峰续道:“所以人马多了也不好,连水都不够——不要瞪我,马贼当然不是我找来的!别忘了,若没有我,你也完了。”
“好好的跟我走,到琉璃堡还有七天的路,全是沙漠。”
听见这两个字,她心里沉了一沉,往那边望去。即使在血泊黄沙的天愁地惨之中,依然流淌着琉璃的绝世无伦光彩。
她跑过去把它捧了起来,竟然还是完整无缺的。
都说琉璃易碎,这可不是奇迹?
“长相守”,紧紧的拥在怀里。一如当初,初见之下,只是痴痴的望着面前那一件杰作,瀚海里炼出的琉璃镜台,被弄成盘根错节的千秋树与万年藤,紧紧的交织在一起。流光溢彩,宛如梦幻。
菁儿,无论你飘零何方,那一点点的坚持忍耐是不能变的。一如琉璃,华美而冷硬,脆弱而凌厉,纵是埋藏于瀚海荒沙,掩不去灵异的光彩。
金张掖,银武威,玉酒泉。而琉璃堡还在酒泉以西,玉门关外人际不至的大漠里。在中原人的心目中,那是一个出产罕遇的琉璃精品的传奇所在。中原的琉璃炼制工艺平庸,那些被王公大臣们抢着收藏、进献到宫里去的惊世杰作,全部来自关外那个神秘的琉璃堡,件件价值连城。所以虽然鲜有人真正到过琉璃堡,但是大家都相信,那是一个金玉铺就的富贵乡,神话里的天神的别墅。赤峰在杭州的时候,也是这么跟她和母亲说,说在琉璃堡,大到房上的瓦,小到桌上的盘子,椅子茶几,水缸花瓶,全都是琉璃的。那是何等迷人的天地!
眼下是再没有别人,大漠上一老一少,淡淡的两条人影。风沙烈日,无边无际,花一般娇嫩的江南少女,只得悄然忍受。皮囊里的水剩的不多,赤峰一滴也不沾,统统留给了菁儿。然而除此之外,一句话也没有。自玉门关一战,老头儿就摇身变了一个人,从前能说会道,如今成了锯嘴的葫芦,完全不可理喻。菁儿也就沉默着。她才知道赤峰会武功,不但会武功,而且心机如此。那么所谓琉璃堡,可能与“江湖”有涉。菁儿很想问一问,但显然赤峰是不打算说的。他把她照顾的很好,有效的堵了她的嘴。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盖兮毡为墙,以肉为衣兮酪为浆。长思汉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
哪里传来这悲愁的古曲呢?一丝丝牵着人的心。
——老头儿在杭州,跟母亲讲什么来着?
“这个嘛,王夫人,实不相瞒。我家公子今年二十了,尚未论亲。老朽这一趟出来,就是想寻一位江南闺秀带回去,琉璃镜台就是聘礼。我看令爱如此酷爱琉璃,当是有缘人……”
真是酷爱,一见那个名为长相守的镜台,菁儿就疯魔了。镜台的深处,散发出遥远的光彩来,琉璃独有的神韵,还带着淡紫色的馨香。能造出这样镜台,又是怎样一个人?
作母亲的心里却没有底,不知道那边家世如何,人品怎样……菁儿十七岁了,在美女如云的杭州,也算出类拔萃。这一年提亲的媒人都踩破了门槛。难道说到头来,却远远的嫁到寸草不生的关外?老头儿嘿嘿冷笑着走了。然后她一病不起,直到老头儿携着镜台再来。那一天她仿佛心魂都已经飞出,深深的化入那一片奇光之中,难分难解。
——那是你么?
就这样下定了决心。很多人不相信疯魔的说法,可是她相信。
“孽缘啊!”母亲允亲的时候叹息着,把“长相守”又装回了她的箱笼,为的是她那流连的眼神。送嫁时母亲伤感极了:“带去吧。都是这东西……”
娘若是知道眼下的情形,多半又要埋怨心疼,只是娘不会再有她的消息。
对于将来,她可以有几分期待?那又是怎样一个世界呢?赤峰是高手,那么他家公子也会武功啦?他倒不是乌孙王,赤峰隐隐说过,他是汉人,也来自遥远的江南。那会是怎样的人呢?猜不出啊……一丝惆怅不绝如缕,背井离乡,抛家别母,究竟为的是什么?是因为琉璃……还是琉璃后面的幻影?
别再想了,想也没有用,只有往前走罢。她又将怀里的东西紧了紧。
还是那“长相守”。
委婉的枝叶纠缠,焦灼的光彩灵动,仿佛贴着人的心。
“到了,小姐。”赤峰冷冷道。
菁儿一惊,揉揉眼从骆驼背上爬起来。
她听错了么?“到哪里了?”
“琉璃堡。”
不相信,眼睛耳朵都不相信!眼前除了一如既往的漫漫黄沙,什么都没有。琉璃堡,琉璃堡在哪里?
“抬头!”
是了,在那座高高的沙丘的顶上,隐然有一所低矮的木房,——或者说是木棚子更贴切。因为的确只有几块破木板拼凑在一起,仄仄的逼向火热的天顶。
这——就是琉璃堡,——传奇一样的珍宝宫殿,她一生的归宿?江南的心,微微的战栗起来。
很累了,唇边还是流露出一撇苦笑来。赤峰瞧在眼里,几乎是幸灾乐祸的笑道:“小姐失望啦?”
菁儿咬咬牙,道:“你说过,会有很多琉璃。”
赤峰“哼”了一声,忽然抓起她的腰带。还没来得及叫,身子就飞了起来。老头儿踩着簌簌黄沙,就像是登泰山十八盘,嗖嗖几下,就蹭到了沙丘顶上。
“砰”的一声,她被推进了一间屋子,然后身后的门也关上了:“今后你就住这里!”
从来没有像这样被人这样对待过。脑子里嗡嗡作响,刚才是飞得有些发晕了。她从缓缓的爬起来,觉得身上的骨头都在疼,心里说不出的疲惫。一点泪水,从眼圈里涩涩的滑了出来。
忽然,那滴眼泪在地板上打了个转,滴溜溜的滑了开去,荷叶滚珠似的。她诧异极了,抬头望过去,一时间心都醉了。
真的是琉璃,满屋子的琉璃,满世界的琉璃!
她捂住脸,生怕看花了眼似的。稍稍平定一下情绪,又从指缝里悄悄窥视。那是银色的花,紫色的树,绿色的雪,蓝色的月,洋金色的水鸟在波浪上栖息,红叶在古老的金樽里散发秋凉。是谁有这样的奇思妙意?远远的,又切近身边,那每一根线条,每一道光芒,都是一个会讲话的小小精灵。说不完的故事,道不尽的思绪。梦一样精彩的琉璃!
晚饭很简单,却也是江南的风味,真不知他们哪里弄来的。菁儿吃得津津有味。
“没什么,公子不吃胡人的东西,我每天给他做南方菜。”赤峰道。
菁儿想起了什么:“庄子里别的人呢?我怎么一个也没看见。”
赤峰微微一笑:“没有什么别的人,这里一直以来都只有公子和我。你有什么事就问我好了。”
比起房屋的简陋来,这也不算太让人吃惊了。菁儿踌躇了一下,终于问道:“那么你家公子呢?”
“公子出门了。”
“出门——”
“是的,他每天在沙丘那边炼琉璃,晚上才回来。”
现在外面天就已经黑了,那人是不是应该回来了?一紧张,居然不知不觉红了红脸。
赤峰看在眼里,又是一声冷笑,收起盘子退出去。跨出门槛,忽然道:“公子不会见你的。”
“为什么?”她呆住了。
老头儿迅速掩上门,接着一阵叮叮当当,从外面锁上了。
“赤峰,开门!”她使劲儿的晃着这扇门,把大铜锁弄得直响,“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赤峰摇摇摆摆走开,自顾自道:“你不可以出门,给我老老实实呆着!”
是有一个巨大的危险,悄悄伏在背后,她却孤立无援,只能惊慌的抓着门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但极清晰。她伏在门边,竭力想听见些什么。赤峰似乎低低的说了半天。那脚步声又到了门边。
多少伤心委屈,还是得爬起来,准备拜见未来的夫婿,一时惴惴不安。忽然想起来那个镜台,找出来在桌上摆好。
然而门没有开,只能够感到,一双眼睛隔着板壁在打量自己。
“一定要如此么?”声音是年轻的,可是冷漠得象瀚海里的风。
没有回答,脚步声又远了。
每一天,太阳从左边的屋檐下,扔进一绺白光,又从右边的窗户下扯走最后一片火辣辣的气流。升起的地方,落下的地方,都是一模一样白晃晃、黄澄澄的沙子,染着深深浅浅的红霞,就像沾血的旧衣,永远洗不干净的颜色。菁儿被囚禁了。长相守,长相守。每天长相厮守的,就是这满床、满架的琉璃。她很爱琉璃,也懂得体贴琉璃。可再好的东西,也有看厌了的时候,何况眼下惶惶不可终日。
从何时起,只能以沉思默想消磨时间。真是滑稽。原来九死一生,千里远嫁,真的是终生与这些琉璃相伴呢!她心里要的,真是这样?
很奇怪,每天晚饭的时候,那人的脚步声,就会在屋外墙边响起一阵子,不知在忙什么。然而那扇门,再也没开过。只除了赤峰,一天两次,把食物送进来。
绝望了。
那天赤峰又一声不响的把碗筷撤下,她终于再也忍不下去,哑着声音道:“我要回家。”
老头儿皱起眉:“嫁到这里来,还想回去?”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这是一定会被拒绝的。她紧紧的捏着拳头,十个指甲都深深掐进了肉里,几乎要滴下血来:“你是打算——一直把我关下去。”
赤峰不答,又准备走。忽然,菁儿控制不住了。
“骗子!都是骗子!”
“吵什么吵!”老头儿不耐烦了,“不要出声,琉璃都要被你震碎了!”
琉璃,又是琉璃!她顺手从桌上抄起一只琉璃花瓶,朝那个老怪物狠狠砸去。当然打不着的,那东西丝丝啦啦破裂的声音,美妙而淋漓。落来满地的亮晶晶,看上去颇为残酷。
琉璃杯、琉璃镜、琉璃梳、琉璃枕……一件一件向门口飞去,让这些徒有其表的东西,通通见鬼去!
她又伏在地上,哽哽咽咽。
“喝点水!”
那个声音突然很近了。黑色阴郁的袍边,倒是出乎意料的洁净。
“这个地方水很难得,不可以随随便便流眼泪。”
碧蓝的琉璃盏,盛着水分外清亮,明月沧海似的。她不假思索的接过来喝了。
“琉璃是心血炼成的,怎么能这样糟蹋。”依然是轻尘不惊的语调,倒不像是在责备。
她抿了抿嘴唇,毅然扬起脸来,大无畏的瞪着那个人。
一身黑衣,很挺拔的样子,手指白皙而修长。是他,镜台后面,见过的那一个?
却捧了一大堆琉璃,都是她七七八八扔出去的,不知他怎么接住的,一件也没损坏。
然而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因为一张厚重的面纱,把脸全部遮住了。
奇怪啊!她盯着那面纱,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那人便静静等着。末了她终于问道:“你叫什么?”
“奕。”
“嗯,奕。”她略略回味了一下这个名字,飞快道,“你把我,你们家把我接过来……是准备,是想什么时候结……婚礼?”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苍白的脸儿红得像海棠。
奕沉默了一会儿,从面纱后面说道:“现在不行。我正在炼一个琉璃顶,没有时间和你结婚。等一阵子再说罢!”
她垂下了头。
“等我完成了那个琉璃顶,就和你成亲,”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奕的声音里掺了几丝柔和,“你看——好不好?”
“好的,”她淡淡道,“我会耐心等的。”赤峰站在他背后,老脸上闪出一个诡异的笑。
他把琉璃一件一件的摆到桌上,不经意似的,却自成一番格局,看起来趣意十足。不愧是琉璃的作者啊!她不觉又被琉璃吸引了。只听他悠然道:“也不会太久。这里日子苦了点,不过这些小东西,尚可给你解解闷罢。”
她抬起头来,微微笑道:“让我看看你的脸?”
奕的手猛然抽了一下,旋即坚决道:“不行!”
菁儿愕然。
“你决不能看我的脸!”
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会长得很丑?
奕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记住,在我炼成琉璃顶之前,你不能看我的脸,否则我不能原谅你。”
只听说新娘子要红巾遮面,没听过新郎不见人的,这算什么?
第二日,赤峰居然没上锁。菁儿推开门,小心翼翼溜了出去,冷不防看见老头儿,就在院子里劈柴。她吓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
然而老头只是冷冷的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一定是奕对他讲过了,不要再关她。菁儿的心里,悄悄的升起一丝暖意。
来了这么久,才第一次参观了琉璃堡。琉璃堡——假如真的可以这样称呼,实在是小的可怜。她立刻就发现,放不放她出来没多大差别。沙丘顶上不到一丈见方的地方,黑压压空荡荡几间小屋,也无甚可观。奕和赤峰每天上山下山,尚可在戈壁里奔走。她没有武功,又下不了沙丘。
好像还是只有每天坐在窗前,看日出日落,瀚海茫茫。赤峰是肯定不理她的,她就只有盼着奕。其实奕也不大来看她,来了也只有寥寥几句话。他每天带回一堆木材,整整齐齐的码在她那间屋子的墙脚下。她有时就去帮帮他,却被他赶进屋去。
不过还是发现了一点什么。戈壁里的沙丘都是流动的,每天晚上大风过后,流沙就向前滑了丈许。为什么他们脚下这个沙丘,却永远都稳如磐石呢?
菁儿很想知道这个秘密。
那些琉璃知道么?她每天摆弄着奕那些大大小小的作品。琉璃里的天地比这个世界大,有春花秋月,江南塞北。每一件琉璃,都被她编了一个绵长的故事。她想把那些故事讲出来,却不知奕要不要听。
她的屋子背后,有一个隐蔽的房间,看起来比较坚固,就是老锁着门进不去。那天她蹲在床下捡鞋带,却发现了一个窄窄的暗道。赤峰下山去了,她从暗道里爬了过去。
那间屋子很暗,却没有想象中的蛛网尘封,看来他们两人时时进来的。地上有几个旧蒲团,绣工精致,看起来居然还是江南頋家的手工。北墙上垂着厚厚的白色帷幕,菁儿犹豫了一下,就把帘子拉开来。
“啊——”
因为怕被发现,那后面半声尖叫,硬生生吞回了肚里,然而却把极端的恐惧和刺激又翻了倍。
颓然倒在蒲团上,不敢看第二眼。

以为琉璃堡真的没有人,却不知都在这里整整齐齐坐着。一、二、三、四、五具骨架,外加一个……
第一具骨架还算正常,只是背脊后凸,像一只死骆驼,想来是个老人。
第二具骨架,胸廓大得像一只桶,肋骨根根碎断。他佝着身子半坐着,似乎临死前还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第三具骨架,并不是通常骨殖的灰白色,却闪着琉璃似的蓝绿光,鬼王灯一样。长骨全都变成了蜂窝,一碰就碎。
第四具骨架,没有了左边胳膊,像是被锐器齐肩劈下。
第五具骨架,两条腿全都没了。
后面那个高高的东西,也是骨殖罢,罩着白布。她是没有勇气掀开来看个究竟了。
魔窟啊……
“你胆子倒不小。”淡淡的声音不知何时到了背后。
奕是一袭黑衣从头到脚,幽灵一样飘过来。
“不看看最后一个么?”
他走到那块白布前面。菁儿紧紧蒙住了眼睛。
然而他没有把布拉下来,只是跪在了蒲团上。
“你以为这是谁?这是我的师父、太师父还有历代的师祖。”
原来如此!她缓缓的把手放下。
“从第一个师祖来到大漠,一直到我,一共有七代了。我们的琉璃工艺,是天下无双的,什么样的东西,我们都做得出来。然而有一件东西,折磨了整整六代人,一直没有炼成。
“就是那个琉璃顶。两百年前,我的第一个师祖远离中土,在这个大漠里用琉璃炼出了一座宝塔,想要有一个精彩绝伦的塔顶。他奔波了一生,采集各种各样的矿石,筛选形形色色的彩砂,熔在一起,但到死也没有作成琉璃顶。传到第二代,那个师祖是个很勤奋的人,他在琉璃堡工作了一辈子,每天都在窑里,和琉璃同吃同住,希望有志者事竟成。如此四十年,他得了严重的肺病。你可以看看这个——”
菁儿看见那依稀是人的肺,又黑又硬,像两块大石头。
“——这样的肺。到了最后,他已经完全不能呼吸,活活憋死了。炼成琉璃顶的重任落到了三师祖的肩上。三师祖人很聪明,不像他师父一样反反复复的在窑里烧琉璃。他静下心来,钻研了无数典籍,又找来各种各样的奇石怪药互相配匹,做了很多很多的试验,希望寻到一个合适的配方。
“三师祖死于中毒,你也看得出来。他试验的东西,很多都是天下至毒至损的药物。不过他临死之前,忽然顿悟了。那时他已经不能说话,就翻出一本古书,交给了四师祖。”
“秘方在那本书上么?”菁儿问。
“可以这么说吧。”
“但为什么你的四师祖、五师祖还有你师父,都没有炼成呢?”
奕想了许久,道:“那是因为,方法还有问题。我的师父也死了,但他给我留下了一句话,对于炼成琉璃顶,是至关重要的。我想到了我这一代,终可以炼成了。”
这样自信,菁儿却想,你若炼不成,叫我等到什么时候呢?
奕仿佛看穿了她的心,又道:“当年第一个师祖远涉天山北高峰,采天池玛瑙的时候,遇见过晦明禅师。禅师留给他一句偈语:‘瀚海落日,长河不返。琉璃绝顶,七世而还。’因为这一句话,我是不得不成功呢!”
“瀚海落日,长河不返。”这八个字好怪,菁儿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暗暗心惊。忽然间眼角撇到了白色帷幕的角上,绣线的色彩已十分暗淡了,依稀看出是一个红色的太阳。
菁儿瞧瞧奕,忽道:“你的师父们,原来也是个个遮着脸的么?”
“不是。”奕道,“窑里的火很熏人呢,所以我才带面罩。第一次跟师父进去的时候,我才九岁,被烟气熏出了多少眼泪。一年后习惯了,反而从此一点泪水都流不下来。琉璃其实很脆弱的,烧制的时候,一沾上水,就会破碎掉,让琉璃师前功尽弃。所以,我们都是没有眼泪的人。”
没有眼泪的人?
菁儿勉强笑了笑,道:“这里不是窑洞,你可不用带了。”
“放肆!”奕忽然恼怒起来。
她吓了一跳,不知所措的的望着他。
“忘了我对你说过什么?琉璃顶炼成以前,不许看我的脸。现在赶快走吧,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奕好像很懊悔开了话匣子,“以后不许再进来。”
她低下头,只好往外溜,然而又停住了。他的左手一直放在背后的,竟然还握着一把薄薄的匕首。
“你要杀我?”她看着心惊。
奕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平淡:“私闯祠堂,当然是必死的。不过,这一次是我忘了警告你,下不为例。别让赤峰知道了,他可不会放过你。”顿了顿又道,“我说过的话,你都要好好记着,否则惩罚是很残酷的。”
“是死么?”她冷笑道。
“不错。”
其实菁儿没怎么把那个警告放在心上。只是琢磨着那句“瀚海落日,长河不返”。
奕和赤峰,每天早出晚归,剩了她一个人在沙丘顶上,孤孤单单守着自己的影子,从西边慢慢转到东边。虽然奕搬来成堆的琉璃器,让她慢慢玩赏,可是她眼里,还是那件“长相守”。一天天注视着,把目光化在里面,数着时间越来越长。生生相伴,不死不休。
不会太久了。听见奕和赤峰在窗下搬木材,片言只字之间,能够猜出琉璃顶快要炼成了。
晚饭后奕忽然进了她的房间:“想下山去玩玩么?”
咦?这么好。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踏出沙丘半步了呢!
奕的脚步比赤峰还要轻快。他把她放到地上的时候,她竟然踩到了软软的草地,还未睁眼,就是满面水木清香的气息。
是绿洲,是瀚海上的绿洲!
像脱了缰的小马,她飞也似的在柳树林里奔跑着,让清凉的晚风浸透了自己。
黑衣人默默的瞧着。
“奕,这里有水呢!”树林那边传来她欢快的声音,叮叮当当的。他跟过去,看见女孩把自己浸在了一泓清凉的泉水里,用脸去贴着水面,仿佛婴孩吮吸乳汁似的幸福无比。
是太委屈她了,花一样鲜嫩的江南少女,让她在干涸的沙丘上禁锢了一个月。
“你可以在这里洗一洗,不会有人的。”他扔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黑影在树林后面消失了。迟疑一会儿,才慢慢解开罗带。
身上的衣裳,还是从家里穿过来的红嫁衣。牡丹荷叶,青山绿水,绣得细细密密,像闺中的思绪。可惜都蒙上了关外千里的风尘,不复清新。用手揉洗着,发现有几丝绣线,都挑断了。
嫁衣已旧,人还漂泊无依。——她不无伤感的想。
水不太冷,除此之外唯有天和地,树和风。这样的感觉,生平未有。
夜色渐渐上来了。那脚步声又回来了。
“菁儿,你还在么?”奕在树林后面问。
“在的——”她冷的有些发抖。
“换上这个吧!”
一个包裹飞了过来,稳稳的落在岸上。拾起一看,竟然是一件白色的细麻布衣。
她愣住了,白色的麻衣?像是被重重的击中,忽然间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原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将衣服披上,仔细的束好。男人的衣裳,太大了些,却是洁净簇新的。后面被头发打湿了,凉凉贴在背上。
奕走了出来:“好了就回家去吧!”
“奕,”她盯着他的脚,“我还想多呆一会儿,你陪我在这里走走好么?”
他没有拒绝,跟在了她身后,两人沿着湖边缓缓移动着。
绿柳林里,依稀有天铃鸟的歌声。好奇怪的感觉,竟然像是回到了杭州,家门外的湖堤,平湖秋月柳浪闻莺。那时落日楼头看西子湖,几回幻想牵着意中人的衣袂,趁着夜色散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而今在万里外的荒漠,还想到了这些。
“奕,你是不是常来这里散步?”
“从不。”
“你不喜欢?”
“我上一次散步,还是十二年前。”
“那时你不在戈壁罢!”
“嗯?”
“你九岁拜的师,今年才二十。那时候在哪里呢?”
——她记性倒好!“在江南。”
“你想家么,奕?想过要回江南么?”
他有些凝涩了,呆呆的看着她的白衣,忽然停住脚步,扳过她的肩,很认真道:“菁儿,你是不是想回家?如果想的话——”
她笑出了声,把他打断了:“谁说我要回家呢?我就留在这里,不走的。”
他长吁一口气,转过了身去,很茫然的看着天边。
就在这个时候,一颗流星划过去了,拖着长长的淡绿色尾巴。
“江南的旧俗,对着流星许下愿,那个愿望就一定能实现,”她也看见了,“你许愿没有?”
“没来得及。你许过了是么?”
“我愿你早日炼成琉璃顶。”她很虔诚的说。
“为什么?”他惊奇了,以为她许的愿,总还是为了她自己。
“奕,对于你来说,琉璃不是最重要的么?”
他牵住了她的手,觉得很凉,不禁握得紧了,然而却说道:“回去罢!”
沙丘顶上黑沉沉的,赤峰的屋子关紧了门,灯却还亮着,不知忙什么。
“你那件红衣服呢?”奕想起了什么。
“留在绿洲的柳树林里了,”她轻描淡写道,“慢慢再说罢。”
“那就早些睡!”奕送到了门口,就想抽身。
菁儿嘴里应着,却倚在门边,很固执的瞧着他,似乎舍不得。哪怕看来看去只是一张面纱呢!
“怎么?”他也不知不觉走不了。
“想要和你在一起,真的很难呢!”算是引诱么?她只是笑得很婉约,“——也许只有变成琉璃,才能教你永远陪着。”
奕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望着。菁儿湿漉漉的头发,用一根琉璃簪子松松的拢在脑后,只剩下柔柔一绺,滑到粉颈边。他伸出手去,轻轻的牵那一绺头发。忽然簪子坠到了地上跌碎了。
两人都没在意,奕接住了那一挽乌黑而冰凉的青丝瀑雨,然后裹着宽大白衣的轻柔身体,就坠入了他怀中。
菁儿有些应接不暇。奕用一根长长的带子,蒙住了她的眼睛,于是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想不到还有出嫁的时候。可惜那件嫁衣,已经被她遗落了。
夜半凉初透,菁儿缓缓的支起身子,不觉触到了他的手臂。奕睡得好沉呢!
厮磨之间,蒙住眼睛的带子早就不知落到何处了。可她还是没有什么印象。是他灭了灯,一切都在无尽的黑暗中进行。现在她慢慢的猜度着,他究竟是甚么样子?
就在身边躺着,像一个熟睡的孩子,黑色的长袍面纱都抛在一边。事已至此,她或者还是点上灯,看他一眼吧?
想起了那个禁令,菁儿叹了一声。她轻轻爬下床,摸到了火石,一忽儿琉璃灯就点亮了,却发着蓝莹莹的光。她有些不满意,又找到一只明红色的灯,点上。屋子里充满着若明若暗的色彩,绚丽而暧昧的。
回头看看,他就在那里。一时迟疑,居然没有勇气了。
她退到床边,猛然转过了身。
其实没有什么可担心疑虑的,一切都符和她一向以来的猜测。
那本来就是个极英俊的少年,任何女孩都会在梦中期盼的那一种。菁儿俯下身,细细的欣赏着那张脸上每一道优美的线条。这样一个人,天生就是人间的宠儿,可惜却落到荒漠里寂寞独处,终身与琉璃相伴。女儿心思,最容易对人起怜惜的。菁儿顺手伸手拉过被子,给他围好。
奕惊醒了。红绡帐里,乍然相对,竟有些慌张和羞涩,只好微笑着看看她,却说不出话来。菁儿看见他的眼睛,深邃极了,像一个飘零的梦。她轻轻摸着他的眼,笑道:“和琉璃一样漂亮呢!”
突然,揽着纤腰的那只手臂变的僵硬了。
他坐起来,沉着道:“你犯错了,菁儿。”
她呆了呆,然后明白了。
“你说过,炼成琉璃顶之前,我不能看你的脸,否则要受惩罚。”她静静道,“现在我看到了,所以应该去死,对么?”
“是的。”他的声音,冷酷得令人难以置信。
“那么,你想让我怎么死呢?”
“烧死。”
她转过头,静静的看着那件“长相守”的镜台,在灯光下一明一灭,神光离合。
“借口。”她低声说道。
他猛然转过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声音颤抖着:“你说什么?”
菁儿微微笑着,注视着那张英俊的脸:“这不是一个借口么?什么不让我看你的脸,不过是一个设好的圈套。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你找来炼琉璃顶的材料之一。从一开始,你就等着我触犯戒律,好名正言顺的烧死我。”
他紧紧的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她眼神温柔:“其实,我是不可能等到你炼成琉璃顶那一天的,但太想看见你,所以我提前了。知道你都准备好了,连烧死我的木材,都备齐了。只等我投进那只熔炉,你的琉璃顶就可以炼成。现在,不是不用再等了么?
“你一定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出来的。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胆小,后来我又去你们的祠堂了。——只是因为那天看见了拜火教的标记,那个太阳,我有一些好奇,很想看个究竟。而且……那时我觉得你很好,以为你不会真的要杀我的。”
“你真聪明,”他叹了一口气,“我们的确是拜火教徒。拜火教曾在中原盛极一时,两百年前却遭了一场灭顶之灾,教主、长老都无一幸免,从此在中原断了根。只有我的师祖,侥幸逃到这大漠里来,从此漂泊天涯,为复教四处奔走。琉璃塔是拜火教的护教法器。总坛的那一尊,被一个少林寺用大力金刚掌震碎了。当时,我的师祖们都相信,只要再次炼成神奇的琉璃塔,拜火教就可以东山再起,横扫中原。所以一代一代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炼成琉璃塔。哪怕拜火教,只剩下了一个徒弟,也决不放弃。”
“你就是那最后一个?”
“不错。”
菁儿淡淡一笑:“我的祖先,有人参加过剿灭拜火教的战争。所以我从小就听过崇拜太阳的人的故事,猜得出什么叫‘瀚海落日,长河不返’。不过,其实女孩子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我只是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拜火教的。可是那一回,我却发现了另一样东西,就是那本记载了一个悲惨故事的书,你所说的炼琉璃顶的秘方。看了那个,我才明白了一切。”
奕的脸,痛苦的抽搐着。
“好美的故事。龙泉铸剑,十年不成。最后铸剑士的妻子,跳进火炉中,终于得到了绝代的名剑。琉璃塔也是这样,这就是所谓‘神物之化,须人而成’,是吧?而我,就是那将要作出牺牲的人,是吧?”
他续道:“不错,三师祖想到的秘方就是这个。我的四师祖,断去了自己的左臂,投入炉中,然而仍没有炼成琉璃顶。我的五师祖则用了自己的双腿,依然无济于事。到了我的师父……其实,他已经想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决定再试一次。他临死之前,给我留了个方子,如果他也失败了,我就必须像……那样做。他说,之所以三代人都不成功,是因为投入琉璃之中的,应该是一个女子。”
“我见过你师父了。”菁儿淡淡道。
她把那白色幕布掀开了!那是奕自己,也不愿意面对的惨烈情形。大块的琉璃,青的、蓝的、紫的,像凝固的时空,紧紧的禁锢了琉璃师的生命。那脸上的表情,竟然不是情理中的从容安详,分明定格着最后一刻的沉痛与挣扎,苦苦求生,面目狰狞。
“他的身上,不也穿了一件白色的衣裳么?白衣难道不是牺牲者的裹尸布么?”
如雪的白色轻衣,衬托着少女的纯洁与沉静。奕转过头,不忍再瞧。
为什么这样说!所谓不准她看自己的脸,的确只是一个借口。说他虚伪也罢,刻毒也罢,他都无可辩驳。但是纵然如此,毕竟他心里一直不愿她触犯。他一直在回避这个结果,难道她不明白?
“我不愿害人性命。但为了琉璃顶,为了复教,我只能让赤峰,到中原去,找一个女孩子来,来炼琉璃。可是我没有想到,他找来的女孩子,竟然这样美丽……我更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对你说,是让你来做,做我的新娘,而你自己,为了到这里来看琉璃,又曾经……”
“他不那么讲,有谁肯来呢?”菁儿截口道,“我没有说是你们害了我。”
她没有说!奕低下头,神经质的绞扭着自己的手指,猛然抬起头道:“我有问过你,要不要回家!你既然早就想到了我要烧死你,为什么不说?那时,只要那时你说一个字,我就立刻送你回去,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啊!
她默默的望着,那双琉璃一样眼睛,深深藏在额前几绺湿漉漉黑发下面。他不明白的。
琉璃的镜台,从瀚海远赴江南,又从江南回到瀚海。她经历了多少!是她自己一见钟情,是她自己托付终身,那样的轻率,又那样的执着。那时候就想到这原是一条不归之路。但她不曾悔过,甚至在最悲凉的时候,也没有弃尽希望。没有人不为执着付出代价,她的代价就是全部的琉璃,甚至为此付出生命。
长相守,千秋树与万年藤,无休无尽的缠绵。
原是琉璃里的幻影,长相守的心意。她已经得到了所愿,便无可悲悔。
只是事到如今,这些话再说出来有什么意义。化作琉璃长相守,不如就这样了结吧!
满屋的琉璃,都是他的点点滴滴。而现在,这些琉璃都将为她殉葬了。
末了她只是轻描淡写:“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大漠里血色的朝阳,悄然抹上窗棂。
奕咬了咬牙,最后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不敢回过头去看,害怕只要再看一眼,他所有的意志就会崩溃。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漫漫黄沙,像潮水一样的渐渐退却,露出那瑰丽无伦的七层琉璃塔,雏形初具,就夺去了太阳的光辉。
塔的最高处,装满琉璃的小屋和注定要牺牲的少女,将要变成最为辉煌耀眼的琉璃顶,照耀拜火教的灿烂前程。
赤峰紧张得一宿没睡,两只眼红红的。他不敢看奕,只是默默的把火石塞到了他的手里。
一下,两下,火星蹦了出来,一跳一跳的。就像一直以来都想好的步骤,奕点燃了火把,掷入了高高的柴垛之中。
冲天的火光,将半个瀚海映得红彤彤的。千里之外的人,都能够看见这空前绝后的奇景,看见神圣的辉煌的琉璃塔,终于在艰苦的历炼中缓缓成形。
然而只有奕,他没有看见,他的眼神是空的,心也是空的。
当火舌舔到那高高在上的琉璃顶时,发出了木柴炸裂的噼啪声。他受不了,这种声音割着他的每一寸肉体,直到他觉得整个天地,都已经死去了。
——“奕,对于你来说,琉璃是最重要的,对吧?”
——“也许只有变成琉璃,才能够永远让你陪着呢!”
眼眶中悄然闪出了一点星芒,随着滚滚热风,飘了起来。
“公子当心!”赤峰一声尖叫!他不顾一切的纵身而起,要在危机爆发之前挽回。
然而奕早就痴了,他只是挥了挥衣袖。老头儿被掌风一震,便跌到了一旁,不无痛苦的看见——
只是那么一点点的泪水,飘到了琉璃塔上,就像不经意擦伤了一道裂纹。然而就眼看那裂纹迅速的长大、拉长,沿着塔身向上爬行,又四散裂开。
只在一瞬间,那巍巍宝顶轰然倒塌。琉璃塔化作了千片万片花雨,飞散天边,仿佛瀚海里下了一场最为瑰奇的甘霖。
琉璃本来是极脆弱的。
“不——”奕疯了似的冲进火海。
“两百年的心血呀——”赤峰伏在地上号叫。
她还在那里,琉璃的残骸中,像水底落花一样沉静。他抱起她滚烫的身体,向绿洲飞奔而去。
“上天啊,不要太迟啊!”
苍白而秀丽的面容,在清水中浮动。他紧紧的盯着那双闭紧了的眼,心里怕极了。似乎一转头,那一缕游魂也终要随风飘散。然而怀里的爱人,竟然再也动不了。
只有她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发出很轻很脆的声响。
那东西从衣襟里滑了出来,坠入水中。是那件“长相守”的琉璃镜台,己经熔成了浑然一块,泪滴一样亮亮的,沉入水底的细沙中,不复再现。
难道这就这样结束了?
一片红云忽然从空中飘落,覆在两人身上。
那是她留在柳树林里的那件嫁衣吧?
耳畔传来一声轻唤,隔世梦醒一样的:“奕,是你么?”
赤峰是最懊恼的,再不会有琉璃塔了,也再不会有拜火教了。剩下的只有埋在沙海里,无边无际的琉璃残片。
“公子,以后你不做琉璃了,叫我拿这么多碎琉璃怎么办呢?”老头儿埋怨道。
奕一愣,笑道:“这些东西,至少可以烧成瓦盖房子么!”
骆驼背上的女孩嫣然一笑,心想:精致的琉璃器从此失传,将来却是琉璃瓦要大行其道了。
“回江南去吧。”两人相依一处,催着驼铃叮当,渐渐消失在瀚海的天边。江南的杨柳轻烟,如花美眷,终归要把大漠里的沧桑跋涉,渐渐的掩埋平抚。
琉璃绝顶,七世而还,本来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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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雪——沈璎璎武侠作品集·琉璃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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