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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道长等齐地垂下目光,不忍再看她面上无声流下的泪珠。
田秀铃任凭泪珠涌泉般流下,也不去拭擦,目光梦幻般望向窗外迷茫的天色,开始叙出了她那段深深隐藏着的秘密。
“十年前,有个家世凄苦的髫龄女孩子,却被一个声名显赫的武林世家看中,收为他们的童养媳,她那时也不过只七八岁光景,而她的未来夫婿却只是个六七岁的童子。这一对少年童子,自幼生长在一起,又是对未来的夫妻,在别人眼中看来,自应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幸福的很。
“哪知事实却绝非如此,他两人竟似乎是天生的冤家对头,无论谁瞧着谁,都会有种厌恶之感,自心底涌至,而两人却又绝不似别的同龄童子,要互相捉弄自己厌恶的人,却只是互相逃避,谁也不愿见着谁的面,只因他们在互相厌恶之外,还互相畏惧,一见对方之面,便宛如见到毒虫蛇蝎一般。
“但他两人却都是绝顶聪明之人,在人人面前,绝不将这种厌恶之情现于词色,而他们心底的厌恶与憎恨却在日日加深。”
她语声凄凉而哀婉,宛如在叙说别人的故事,但谁都知道她说的正是自己,也猜出她所厌恶的人,想必就是南宫世家之第五代少主人。
人人心底,都不禁泛起惊异之情,屏息静气.凝神倾听。
烟云缭绕,檀香的气息更见浓郁,但却仍冲不淡室中悲哀沉重的气氛。
只听田秀铃缓缓接着道:“时日便在他们憎恨与厌恶中无形逝去,他们也都由髫龄童子变为少年,这两人无论自何方面看来,俱是双天成佳偶,那武林世家的主人,便决定在那女孩子十六岁那年,为他们俩正式成婚,她久在那家族的束缚之下,心中虽厌恶不愿,却丝毫不敢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但是她外貌越不敢反抗,内心的反抗却越是激烈,到了成婚那日,她竟在吉服下暗藏了利刃,准备只要她夫婿触及她身子,她便要先杀了他,然后横刀自刎。”
青云道长等不禁齐地惊叹一声,任无心目光闪动,忍不住沉吟道:“不知那女子为何会对她夫婿如此厌恶?莫非其中还有隐情?”
田秀铃幽幽一叹,垂首道:“人之喜怒好恶,有时根本无法解说,但是她之所以厌恶憎恨她那未来的夫婿,却确实别有原因。”
任无心脱口问道:“什么原因?”
田秀铃霍然抬起头来,沉声道:“只因他天性狡黠多疑,无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加信任,人又寡情,自幼所说之话,便处处和人相反,即如此物明明是甜的,他偏说苦的,明是方的,他偏说圆的,教人无从捉摸,而且随时随刻,都生怕有人加害于他,每日晚间,要等别人全都睡了,他方肯安睡,纵是他亲生母亲所说的话,他也丝毫不加信任。”
她长叹一声,接道:“这种性格,或许是因为他生长的环境所培养而成,只因他数代祖父,俱是成婚后便立刻遇难而死,是以他自幼便憎厌成婚,自然也就连带地憎恶于他未来的妻子了。”
任无心沉重地叹息一声,黯然道:“无论何人,生长在那种环境之下,只怕都难免变得神志失常,行动怪异的。”
青云道长等更是耸然动容,他们年纪虽大,实是涉世不深,听得人世间这些光怪奇异之事,一时间都不禁惊得呆了。
只听田秀铃接道:“若要那女孩子与这种性格之人结成夫妻,她自是宁死不从。婚礼那日,仪式虽也隆重却极简单,只因这武林世家声名虽显赫,但却极少与武林人土往来,是以可说是绝无贺客。”
青云道长叹息一声,道:“南宫世家的少主人迎亲,在武林中应是件大事,但却做的甚是隐秘,贫道们连讯息都未得到。”
田秀铃接道:“只因婚典那日,绝未发出一张请柬,是以不但没有贺客.连贺礼都未见有人送来。”
任无心目光突然一闪,接口道:“真的连一份贺礼都没有吗?”
田秀铃似乎也听出他语声有异,转目瞧了他一眼,摇头道:“一份也没有。”
任无心沉吟半响,道:“姑娘请说下去。”
田秀铃道:“还未到起鼓之时,婚典便已结束,那女孩子思潮紊乱,被人晕晕地送入了洞房,只听她祖婆再三叮咛,要她为这世家早早生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又笑着说:‘我家的媳妇都有宜男之相,头胎必定是会生男子的。”
她目光露出了憎恨之色,恨声接道:“但那些人终于走了,洞房中终于只剩下一对新人,那女子手掌缩在袖中,掌中紧握着刀柄.只要那男孩子动她一动,她便要拔刀而起。
“哪知那男孩子却当真是聪明绝顶,竟似乎早就看破她心意,突然冷笑问她:‘你手里拿着刀做什?莫非是要杀我吗?’“她自然吃了一惊,只见那男孩子突然走去关了窗户,拴起房门,望着她沉声道:‘你放心,纵然你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会动一动你,从今以后,你我白天是夫妻,到了晚上,你睡床,我睡地。’“但那女孩子却连与他同处一室也不愿意,当下便问他,这样装做要到几时?那男孩子面上竟突然露出了一种奇异的神色,对她说:‘生为我家的人,便凡事都得受些委屈,老实告诉你,连我此刻都不知道这家里究竟有多少怪异的事,你若不能忍受,只怕便会遇着比死还要凄惨的事。’“那女孩子听他这般言语,又不禁大是惊异,只见他呆呆地立了半晌,眉宇间似乎充满了怨毒,缓缓接道:‘如今我既已成婚,只怕不出一两个月,便要走了,我如此对你,倒不是对你有什么仁慈之事,只是不愿为他们留下后代而已。’“直到那一天,那女孩子才发现家族之间,似乎也彼此充满了憎恨,这家中的关系.竟是以恨来互相维系的。
“那孩子说完了话,自管在地上睡了,也不再理她,二十多天之后,他果然出去了,临行之前,他并未对她那名义上的妻子说一句话,只是狠狠地瞪了她两眼,这两眼中的怨毒与憎恨,可使任何人永生都不会忘记,而他一去之后,也永远未再回去。”
她目光在众人面上缓缓扫动了一遍,凄然笑道:“毋庸再说,各位想必已知道那女孩子便是贱妾了,贱妾此番在各位面前叙出这段秘密,为的只是要各位评判贱妾是否是卑下不贞的女子?”
任无心神色黯然,闭口无言,青云道长等面上,更已露出同情怜悯之色。
青松道人突然朗声道:“依贫道看来,有女檀越护送任相公前去,已足够了。”
青云道长缓缓道:“贫道亦是此意,却不知任相公意下如何”
任无心缓缓点了点头,转首望向田秀铃。
田秀铃低垂着头,良久良久,突然咬了咬牙,抬起头来,目光直视着任无心。
任无心黯然一笑,道:“田姑娘仍愿护送在下前去吗?”
田秀铃悲戚的目光中,已泛起无比坚毅的神色,一字字缓缓道:“自然愿意!”
青云道长等都不禁为之暗中叹息,知道她此刻说出这四个字来,实需要无比的勇气。
只见她语声微顿,突又接口道:“但贱妾此番护送相公前去,除了要一见死谷中那两位前辈奇人之外,绝无别的要求,若是苍天相佑,让贱妾此番能够解破一些秘密,贱妾从此以后,便……便……”
突然垂下头去,肩头微微颤动起来。
室中也再无别的声息,只有青云道长唇间微诵,似乎在低念着经文。
忽然间,云房外传来一阵骚动,又响起了一阵步履奔腾之声。
青云道长面色微变,低叱道:“什么人?”
云房外喘息着道:“弟子净心,有事禀报掌门师尊。”
青云道长微徽皱眉,沉声道:“有什么事如此惊慌.进来!”
语声未了,已有个少年道人掀帘而入,面上果然满带着惊惶之色,躬身道:“观门外来了位年轻的女檀越,要见任相公。”
他喘了口气,立刻接着道:“这……这位女檀越满身白衣,弟子看来,似……似乎……”
青云道长变色道:“似乎怎样?”
净心道人垂首道:“弟子昨夜曾远远在窗内观看,今日这位女檀越,似乎与昨夜伤了任相公的那人有几分相似!”
他虽然极力控制自己,但仍然无法控制语声中的惊惶与恐惧之意。
青云道长等人神色更是为之大变,青石、青松,突地反腕握住了剑柄。
田秀铃转首望向任无心,颤声道:“她是否陈……陈凤贞?”
任无心面色沉重,无言地点了点头。
净心道人垂首道:“弟子们虽早已备战,但未得师父之令,不敢动手。”
青云道长亦自转目望向任无心.道:“相公请从后山取道,贫道们只有决一死战!”
任无心长叹道:“她怎会又来了,这当真与南宫世家素来的行事大不相同……”
目光一凛,接道:“就只她一人吗?”
净心道人道:“看得见的只有她一人.看不见的,还不知有多少?”
青云道长突然凄笑一声,厉声道:“无论多少,也不过只是血洗终南而已……”
语声未了,门外竟又响起一阵奔腾的脚步声,一人道:“弟子善心求见。”
青云道长面色一沉,厉声道:“如此情况,还通报什么,快过来。”
另一少年道人掀帘而入.面上亦是满带惊惶,躬身道:“观门外那女子已颇为不耐,不时回身望着山下,又仿佛要冲进来了,她还说……”
青云道长轩眉道:“还说什么?”
净心道人垂首道:“她只要弟子们说出任相公是否还在山上,任相公若是在山上,她便令弟子传话,说叶湘绮求见!”
田秀铃身子一震,脱口道:“叶湘绮,是她!”
青云道长沉声道:“任相公可是认得这叶湘绮吗?”
田秀铃接口道:“认得。”
青松道人面寒如水,缓缓道:“纵然认得,只怕是别人伪冒姓名也未可知?”
任无心目光直视前方.显然正以全部智慧来思考决定,口中沉吟道:“如此情况下.她们本可直冲进来,毋庸再行伪冒之事。”
田秀铃惶声接口道:“纵然真的是她,但陈凤贞却似被药性所迷,她怎能侥幸脱身?”
任无心颔首道:“正是如此……”
他肃然接口道:“何况她纵然是神智清醒,侥幸逃出,只怕也是南宫夫人故意放出的香饵,让她任意行动,却令人在后追随刺探。”
青云道长沉声道:“无论如何,相公也要速下决定,贫道等无不从命。”
任无心沉声道:“请她进来!”
田秀铃惶声道:“但……”
任无心截断她的语声,沉声道:“此刻若是有人在她身后刺探消息,我等必当请她进来,免得动人疑心,若无人跟随,更当让她进来……”
语声未了,突地远处隐隐传来了叱咤怒骂,兵刃相击之声!
接着,步伐响动,一人惶声道:“弟子寒心求见。”
口中报告,人已冲了过来,他怆惶的神色,显示着局势又有变化。
青云道长变色道:“什么事?快说!”
寒心道人喘息着道:“那位叶姑娘久等不耐,便要闯入,弟子们自不肯放她进来,逼得只有与她动手.但却远非这女子的敌手,这时幸好徐师叔恰巧赶来了,代弟子等拦住了她,此刻正在与她动手。”
青云道长双眉一扬,道:“徐师叔,可是徐素白来了?”
寒心道人垂首道:“正是他老人家。”
青云道长大喜道:“巧极巧极.他来的当真恰是时候.快请。”
任无心却已变色道:“道长说的,可是与瞿式表齐名的南北二侠医,度危金针徐素白吗?”
青云道长颔首道:“正是此人,他医道之精,早已名传江湖,此番来了,任相公的伤势便毋庸再劳动别人了.贫道本想请他,只是又恐不及,哪知他此刻却恰巧来了。”
任无心面寒如水,肃然道:“依在下看来,此人却绝非我道中人,而且此番来的又似太过凑巧。”
青云道长道:“但他乃是贫道多年的方外之交,贫道深知他的为人。”
任无心叹息道:“人心难测,何况道长以诚待人,怎知江湖诡诈,在下昔日曾邀约此人,但他却数次避而不见。”
突听院外传来笑声,任无心变色道:“无论如何,道长也不可令他知道在下虽然伤重,却仍未死……”匆匆卧倒,合起了棺盖。
田秀铃心中一动,立刻翻身跪倒在棺前,做出了痛哭之态。
青云道长呆了一呆,门外已有人朗声笑道:“道兄此番真该好生谢谢小弟了。”
青云道长翻身掠出,上了云床,门外已有黄衣高冠的颀长老人,朗笑而入,目光转处,突然顿住笑声道:“小弟只当道兄不愿与女子动手,是以隐忍未出,哪知道兄却受了伤了。”
他言语清朗,神态洒脱,闪闪的目光中,更是显然充满了机诈。
青云道长苦笑道:“多日未见,徐兄风采依旧,但贫道却已是险死还生了。”
徐素白微微变色道:“此话怎讲?”
青云道长下了云床,揖客入座,口中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不知门外那女子……”
徐素白朗声一笑道:“非是小弟自夸,那女子武功虽不弱,却还不是小弟对手,只是小弟也不愿伤她,将她逐出下山去了。”
他笑声一顿,接口又道:“但道兄方才那般说话,可是小弟多日未来,这玄妙观已生变故了吗?”
青云道长叹息一声,道:“徐兄猜的不错,昨夜……”
当下将昨夜之事,全都说了出来,但却终于忍住未将田秀铃之事说出。
徐素白面色大变,拍案而起,道:“有这等事,那南宫世家竟会如此凶残狠毒,道兄,你只怕弄错了吧!”
青云道长叹道:“万万不会错的。”
青松道人突地在旁接口道:“今日上山来的那女子,只怕也是南宫世家小人。”
他听得任无心的言语,便故意如此说法,只因他深知掌门师兄敦厚木呐,若是被徐素白问起那位叶姑娘之事,青云道长一时间必定无法自圆其说的。
徐素白仰天叹了口气,道:“想我等这数十年来,对南宫世家是何等敬重,他们也风光够了,为何还要做出此等情事?”
青松道人也长叹道:“只可惜那位任相公,仗义援手,却为终南派丧了性命。”
徐素白变色道:“小弟近日也曾听得这位任相公的声名,都说他武功之高,无与伦比,怎会被人一掌便丧了性命?”
青云道长道:“这个……只因……”他终是不善谎言之人,一时间果然不知该如何说法,只得做出伤痛之态,倏然住口。

青松道人长叹接口道:“想那任相公虽然武功入神,但终究也是血肉之身.以一敌众,终宵剧战之下,实已精力交瘁,再被人当胸击了一掌,内腑经脉皆断,便是大罗金仙,唉.也难以救治。”
徐素白默然半晌,垂首道:“可惜可惜……道兄已将他厚葬了吗?”
青松道人叹道:“自当厚葬,但却无此迅快,任相公的灵木,此刻还停放在丹房中哩!”
徐素白突地抬起头来,道:“有时内家高手纵然被人伤了经脉,亦有救活之望,只怕道兄们不明医理,是以瞧不出来,任相公的灵木既然停在此间,不如让小弟再去探视探视,若是还有一线生机,小弟必当拼尽全力救回这位武林奇侠的性命。”
青云道长忍不住大喜道:“这……”
但他话声方出,青松道人已急地接口道:“贫道等虽不明医理,但人之死活焉有看不出之理,何况贫道对任相公之事,更不敢有丝毫大意,早已再三检视过了。”
徐素白道:“但小弟实在心幕此人,还是要亲眼瞧瞧才能放心。”
口中说话,人已举步向那边门户走了过去。
青石、青松齐地变色,一时间不知该否拦阻,只得急急跟随而入。
只见徐素白已走到那灵木之旁,喃喃叹道:“但愿任相公还有—线生机,也好让我为这位武林奇侠尽一分心力。”
说话之间,手掌已向棺盖伸了过去。
青云、青松,纵待喝止,已来不及了。
忽然间,只见伏地痛哭的田秀铃,已飞身而起。
她本来虽是故做伤心痛哭,但想到自己的满腹幽怨,凄凉身世,哭着哭着,只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己,假哭竟变做了真哭,此刻满面俱是泪痕.口中轻叱道:“住手!”
手腕震处,纤指疾划徐素白腕脉。
这一着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却暗藏三种变化,无论徐素白要向何处出手,去路俱已被封死。
徐素白心头一惊,只得缩回手掌,上下瞧了田秀铃两眼,咯咯笑道:“小管家好俊的武功,除了任相公外,想必再无人调教得出。”
田秀铃冷哼一声。
青松道人已抢着道:“不错,这位少施主,正是相随任相公同来之人。”
徐素白道:“既是任相公门下,为何不愿在下出手相救任相公?”
田秀铃怒喝道:“我家相公的灵木,任何人也侵犯不得。”
徐素白笑道:“在下只是一番好意,焉有冒犯任相公灵木之理!”
口里说着话,手掌又缓缓向棺木伸了过去,接道:“在下只要看上一眼,便可知道任相公是有救还是无救的了。”
语声未落,田秀铃已横身挡在棺木前,出手三招,着着进攻.霎眼之间,便已连着点向徐素白中极、太元、玄机三处大**。
迅急的招式,凌厉的指风,竟将徐素白逼得后退数尺,几乎到了墙角。
田秀铃方自顿住招式,厉声道:“你若敢再往我家相公棺木上摸上一下,就打断你的双手。”
徐素白面容已变,怒道:“好个不知好歹的小孩子,任家相公难道就未曾教你尊重长者吗?”
田秀铃冷笑道:“我家相公只告诉我,若有谁无知妄动,只管狠狠地教训于他,方才只不过是警告你,再出手便无那般便宜了。”
徐素白大怒,喝道:“好个不讲理的顽童,难道不知我的好意,竟……”
田秀铃厉声道:“不准你动就是不准你动,不讲理又怎样.你若不服,不妨再动手试试。”
徐素白面色铁青,目光转向青云道长,冷笑道:“在下与道兄多年相交,是以才不愿在道兄所在之地出手生事,但道兄,眼看着这无知稚子屡屡以无礼之词相加于我,也不闻不问吗?”
青云道长苦笑一声,讷讷道:“这个……这个……”
青松道人接口道:“任相公身后之事,自应由这位小施主全权料理.贫道们也过问不得。”
徐素白目光转处,只见田秀铃双手叉腰,狠狠在望着他,面上泪痕,犹自未干,不禁暗暗忖道:“任无心若非真的身死,这童子怎会如此痛哭伤心……”
此人心机深沉,目光敏锐,田秀铃若非真的流泪,是瞒他不过。
但他纵然目灵心巧,却也猜不出田秀铃的儿女情怀,怎知田秀铃心头另有伤心之事。
此刻他心头一念闪过,再见到田秀铃方才出手数招,非同凡俗,实也不愿与她动手,只因胜之不武,败了却大弱自己名声。
青松道人见他目光连连闪动,也不知他心头在转着什么心思,当下赔笑道:“徐兄的这番好意,任相公在九泉下必已知道,依贫道看来,徐兄不如暂时歇歇,容贫道奉茶相待。”
徐素白心念已定,此刻正好见机下阶,冷笑道:“徐某一番好意,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场。”
袍袖拂处,作色而出。
青云道长苦笑道:“徐兄留步,贫道……”
徐素白冷笑道:“道兄的香茶,还是留待敬给那位小管家吧!在下被人如此屈侮,再也无颜留在此地了。”
出了门户,头也不回地去了。
青云道长追到门外,大呼道:“徐兄……徐兄……”
徐素白却早已去得远了,只见长衫飘飘,霎眼间已在林木间消失。
青云道长沉重地叹息一声,回转身来,神色大有歉疚之意。
青松道人却向田秀铃微微笑道:“若非姑娘在此,贫道们当真拦他不住。”
青云道长怫然叹道:“他若真的是一番好意,贫道非但无故开罪了个方外之交,还令他伤心而去,教贫道如何安心得下?”
只听棺木中传出任无心微弱的语声,道:“道长毋庸歉疚于心,在下已可断定,那徐素白必定是为南宫世家刺探消息而来。”
青云道长道:“何以见得?”
只见任无心缓缓将棺盖抬起一线,身子却仍卧在棺中,沉声道:“想那徐素白与道长多年相交,他见道长的伤势,竟仅是淡淡提起一句,却不再过问,反而对在下的伤势,这般关心,岂非于情理不合,凡是不合情理之事,其中必有机诈。”
青松道人抚掌道:“正是如此。”
青云道长却垂首沉吟了半晌,方自缓缓颔首道:“不错!”
任无心又道:“年前任某为了要寻出南宫世家所使迷药的解救之方,曾经奔走天下四方,邀集医道知名之士,那时任某便曾再三拜访这位徐素白,他避而不见,在下又诚诚恳恳地留下一封长函,详细说明了有关南宫世家之事,只望他见了这封信后,能赶到约定之处与我相会。”
青云道长忍不住脱口问道:“他可曾去了?”
任无心长叹道:“自然未去,但却令人捎来封便笺,简单地推却了。”
田秀铃冷笑道:“这样的人,你本不该再三去寻求于他。”
任无心道:“由此可见,他必已看过我那封长函,已知道南宫世家近年来的作为,但今日道长说出南宫世家之事时,他却故做惊异,显见得是心中有虚,再加以他既匆匆而来,又拂袖而去,是以在下方能断定,此人八成已投入了南宫世家门下。”
青云道长合什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青松道人叹道:“任相公不但心计过人,而且心细如发,当真教贫道佩服的很,那徐素白此番回去,将任相公死讯说出,南宫世家中人,想必高兴的很,防范只怕要大大疏弱了。”
当日傍晚,晚霞余辉中,—辆乌篷大车,自终南山急驰而下,车门车窗紧闭,赶车的虽然俗服粗装,但神情俊朗,显然是终南高足改扮。
但大车还未走出山区,便有三条人影,远远蹑在车后。
这三人轻功俱自不凡,车马奔驰虽急,但竟仍快不过这三人的双足。
这三条人影,两人在前,一人在后,前面的两人,黑衣劲服,黑巾蒙面,两人同样的装束,互相呼应,显见乃是一路同来。
后面的一人,也以一方青帕,蒙住了面目,但窄袖青衫,体态婀娜,纵在沉沉的黑色间,也可看出必定是个美艳的少女。
她鬓发甚是蓬乱,露在蒙面青帕外的一双剪水双瞳,虽充满了焦急和忧郁,却仍掩不住她眼波的妩媚与柔美,此刻她额上也微微沁出了汗珠,紧跟在前面两个黑衣人身后,身形却仍不带半点声息。
前面的黑衣人注意之力,显然已完全集中在那辆门窗紧闭的大车之上。两人不时悄悄打着手势,谁也没有发觉身后的青衣少女。
车马出山西行,地势仍甚荒僻,赶车的似是也发觉有人跟踪.长鞭飞舞间,频频鞭打着马股,健马负痛,蹄声更骤,驰骋更急。
两个黑衣人忽然齐地厉喝一声,左面一人喝道:“前面车马,快些停住,赶车的还可无事,否则便要冤枉地陪着车中人送命了。”
此人身材高瘦,语声凄厉,左面衣袖空空,扎在腰间的丝绦上,背后斜背着一柄乌鞘长剑,看来似乎正是南海幕容飞。
赶车的呼啸一声,头也不回,打马更急。
黑衣人对望一眼,但听呛啷一声,独臂人长剑已出鞘,拔剑之快,果然不愧为南海第一奇剑之风范。
右面一人双肩耸处,削瘦的身形,有如旗花火箭般冲天而起,凌空一个转折,斜斜向那马车黑篷急窜了下去。
但见长鞭打马,马车前窜,黑衣人身形,似已堪堪落空,但掌缘在车篷上轻轻一搭,身子便已黏在车上,随着车马奔行了一段,双腿突地一缩,翻身落在车篷上,身法轻灵,无与伦比。
赶车的听得车篷一响,面色大变,口中轻叱道:“下去!”回身一鞭,直击而去,急锐的鞭风,斜划黑衣人肩头之间。
黑衣人冷冷一笑,右掌急伸,反掌间已抓住了鞭梢,厉叱道:“撒手!”
叱声未了,长鞭果已落在他掌中,赶车的身形一倒,砰地撞在车篷上。
只听一声清啸,剑光匹练般飞来,正是慕容飞已赶到车旁:剑光回舞,喀地一响,竟生生将驭马的车驾,一剑斩为两段。
健马惊嘶,放蹄前奔,那辆乌篷大车,却斜斜冲下道旁。
后面的青衣少女,神色更是惊惶,伏身在三丈外一处树木阴影间,疑注着车上的动静。
只见那黑衣人飞身跃下了车篷,厉声长笑道:“任无心,此番无论你是活是死,都休想再逃脱太爷们的手掌了,活的要你性命.死了也要将你尸骨乱刀分尸,碎为万段。”
赶车的挣扎着爬起,戳指大骂,道:“任无心?谁是任无心,你们疯了吗?”
慕容飞阴恻恻冷笑一声,长剑展动,剑尖直逼赶车的咽喉。
那赶车的丝毫不惧,大声道:“你要杀就杀,堂堂的终南弟子还怕了你不成?”
黑衣人狂笑道:“好一个终南弟子!”
身形展处,双掌突然**车篷里。
只见他双掌分处,嘶地一声锐响,那浸油的坚实车篷,竟被生生撕了开来。
阴影中的青衣少女,身子微微一震,突然自靴中抽出了柄匕首,正待飞身扑去。
却见那黑衣人呆了一呆,倒退三步,反身一把抓住了那赶车人的衣襟,暴怒道:“任无心在哪里?”
他算定了车篷中必是身负重伤,甚或真已身死的任无心。
哪知这门窗紧闭的车篷中,却只装的是数十册经书道籍,哪有任无心的人影。
阴影中的青衣少女松了口气,暗暗道:“我早该知道任相公的行事,万万不会如此大意的,但任相公究竟是生是死?他此刻究竟在哪里?”
任无心的行踪不明,委实令她着急。
这时,任无心与田秀铃,却早已远离了终南山,直奔甘肃境中。
就在那乌蓬大车狂奔下山之时,田秀铃便已带着任无心,自山阴处觅路而下。
只因南宫世家知道任无心中了陈凤贞一掌,纵然不死,也要身受重伤,势难徒步而行,必将注意之力集中在车马之上。
是以任无心便偏偏舍弃了马车,勉强徒步而行,如此行路,虽然远较艰苦,但却又必将大出敌方意料之外!
夜色凄清,荒山寂寂,一个终南弟子,背负着任无心到了终南山脚,方自作别而回。
青松道人本欲相送,但任无心生怕人数一多,反易引起敌方注意,是以再三婉却了他。
空旷的天地中,又只剩下田秀铃与任无心独自相对,也不知是忧是喜,长长叹了口气,道:“往哪里走?”
任无心沉吟半晌,叹道:“此刻我也拿不定主意,是昼伏夜行,专走荒山僻径,还是索性无事一般,投店打尖,行走官道?”
田秀铃也不说话,只是凝目望着他。
任无心缓缓道:“这两种方法,各有利弊,姑娘聪慧过人,何不代在下拿拿主意?”
田秀铃眼波转动,轻轻道:“荒山僻径,你可走得动吗?”
任无心苦笑道:“势在必行,走不动也要走的。”
田秀铃道:“我们的目的之地,究在何处?”
任无心道,“洮水之畔西崆峒山。”
田秀铃叹道:“此间路途,贱妾实不熟悉,但以相公此刻的体力,无论如何,也不该走在荒山僻径之道,万一有了变故,岂非呼救无门?”
她沉吟了半响,又缓缓接道:“是以依贱妾看来,还是在官道上行走安全的多,一来道上行人纷扰,你我可混杂在行旅之间,便难被他们发觉,何况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你我纵被他们发现.他们也不敢立刻动手,你我还可有个缓冲逃走的机会。”
任无心笑道:“姑娘分析事理,果然精辟入微,只是……”
他目光突地一闪,接口道:“那南宫世家中人,若是也和姑娘同样想法,岂非便要全力在官道之上,布下眼线埋伏?”
田秀铃呆了—呆,转目四望,幽幽叹道:“但这里山脉绵亘,道路实在太过艰险,看相公的身子,只怕难以度过。”
要知此地便是绵延陕南的秦岭山脉,霜凝路滑,云积峰巅,道路当真是艰险已极,何况任无心此刻重伤未愈,这千里关山,怎堪飞渡?
任无心转眼望处,目光也变得十分沉重,默然寻思半晌,长叹道:“无论如何,你我也要走一段再说,若是体力真个不支时,也只有出山而行了。”
微一振衣,昂首而行。
只见他虽然挺胸昂首,勉力支持,但脚步间仍不可掩饰地带着踉跄之态。
田秀铃默然跟在他身后,奔走了一段路途,心中实是不忍,忍不住要伸手搀扶于他,但方自伸出手掌,又不禁叹息着缩了回来。
忽然间,只见任无心脚下一个踉跄,扑面跌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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