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谛看着孙可君从土地公署一步步出来，表情平静，脚履如常，只是颜色神态好象一下苍老了好多。
陈谛快步迎上去，扶住孙可君的手，说：“孙公，现在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孙可君看看陈谛，淡淡地问：“是你在活动吗？”
迟疑了一下，陈谛点了点头。
孙可君没有说什么，既没有表示感激，也没有流露出生气，只是缓步向前行走。
陈谛默默跟在他后面。
土地公婆居住的小院青墙出现在前方的不远处。
孙可君停下脚步，长叹一口气，对陈谛说：“孙某实在不能，也不值得让他人再做什么了。”
陈谛刚要说话，孙可君伸手止住了他开口，意味深长地说：“好心多事，不如无心无事；善缘攀缘，不如断缘无缘。的确如此，的确如此啊。”
这是前两日海法方丈说的话，此时孙可君再讲出来，陈谛还是觉得不以为然：“此言有差，无事何来社会，无缘哪来人间？只要生活生长在这个世界，就断少不了要做事生缘。”
“但是这个世界，我们大家都满意么？无论人还是神，暂且不说那些缥缈的仙和佛。”孙可君略略提高了声音问。
“不满意。所以我们大家才更要有负责有追求地去做事！”陈谛回答的理直气壮。
“那么，哪些责任和追求是正当的，正当又由谁来定义的呢？”孙可君不急不躁地问。
“推动这个世界向上、向前的行为都是正当的。”以前陈谛就是这样认为，不过现在他突然觉得也不妥，向上、向前的标准又是由谁定义呢？陈谛马上又补充一句，不过底气不再那么足壮：“向上向前，就是更接近真、善、美吧。”
那么，真、善、美是否就有一个公认的定义和标准呢？这个问题，孙可君没有问，陈谛也从来没有深想过。
“人到底该怎么做？这个问题，我们家乡的大圣人孔子，已经给出一个答案，不过却是最保守的一个法子。”孙可君缓缓地说：“便是那八个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便是圣人，也只告诉人们不要去做什么，而没有叫人们要去做什么。”
陈谛无语。
校园读书时，陈谛广览杂书、经纶满腹，无论在宿舍卧谈会，还是高校辩论会，从来谈锋犀利、辩才无碍，可谓春风骀荡、白衣飘飘。哪知走到社会之后，方来深钏几天，就屡屡被人被神诘问的无辞以对。
生活中真正要面对要解决的问题，从来就不是用言辞，而是要用心和生命的体验来回答的。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言无二三。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己心。这个道理，我做人的时候是很明白的，做了小神之后反倒糊涂了。呵呵。”孙可君不无自嘲地笑了，再对陈谛说：“不要违备自己的心意，自己认定不该做的事，就不要去做好了。不要找什么理由，也不要说什么权宜之计，更不要顾忌朋友和他人的面子。要不然，做人的底线，就会象蚁**丛生的千里之堤，很快便会沦为一个摆设。”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小院门前。孙可君皱起了眉头，脸色突变。陈谛同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燃烧的木香。
孙可君撞开大门，大步跑了进去。
小院的青砖地上，原先摆放在墙边的土木头，被整齐地一层层堆放到小院中央，木堆最下沿已经被火点燃，青亮的火苗如奇异的花儿，扭动着身子从四沿向上跳跃蔓延。土地婆怜蓉就坐在柴木之上。
“怜蓉，你在做什么？”孙可君痛心疾首喝问。
怜蓉端坐木柴之上，笼罩多年的面纱终于除去，神色如暖日湖波一样柔和平静，看见孙可君突然进来，面上显出了笑容。
“可君，你回来了，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此去无憾了。”
木火燃烧的极快，说话之间火苗已窜至一人多高，土地婆怜蓉如坐青色莲花瓣中。
那边陈谛跑入屋中又奔了出来，手里端了一大盆清水，对着火焰倾盆泼去。却见泼出去的清水如泼到透明冰柱之上一样，火苗依旧升腾，泼出的水珠却哗哗地落到地上。
“这是荒外火山上的不昼木。猛雨不灭，燃可烧神。”孙可君黯然神伤。
“快用神力把她救出来啊！”陈谛大声叫道。
“我的神力，被监禁时就已经被拘束了。——让她去吧。”对着越烧越旺的大火，孙可君语气越来越沉，声音越来越低。
大火中央的怜蓉似乎很感激孙可君的说法，深情望着土地公，以一种极久远极悠深的古调唱道：
“牵手百年兮，逢君我幸；沉耽半世兮，累君我羞；荒木灼燃兮，于君先转；日落星沉兮，侍君永世。”
陈谛发疯一样到处寻找木杆长物，欲将柴木打散。只是空落院中、简陋室内一时又哪里寻得到。神火已着至一丈多高，土地婆怜蓉整个身体都已隐没在火中，歌声也渐渐消逝不见。
“想想办法吧，你一定有法子的，你是神啊！救她啊！救她啊！”陈谛狂摇孙可君的臂膀，大声喊叫。
“做神又有什么好呢。无如游水的鸳鸯，自在的飞鸟。”孙可君声音里仿佛消去了任何情感与情绪，陈谛真不理解他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孙可君回首再对陈谛道：“与君十日，交浅情深，心意如水，言不足表。他年之后，你若转到山东淄川乡下，我们或有再遇之缘。”
说完，孙可君摆开陈谛紧握的双手，就着怜蓉刚刚消逝的调子，张口高声唱道：“星月映照兮，不离不弃；天地旷廊兮，永世永随。”
孙可君一边歌唱，一边运起最后全部的神力，凭地升高了五尺，大步跃入火中，于熊熊火焰中，紧紧拥抱住怜蓉，紧紧拥抱住了那个在他心中从来淑善从来美丽最可亲近永不能分的人。
青黄的火焰连天燃烧，火中的土地公婆如美异莲花中的花蕊，紧紧连接在一连，显示出从未有过的端庄从容。
急促的脚步，嘈杂的喊声，许多人奔跑进来，或许是神吧，对着熊熊的烈火和火中的土地公婆，惊叹着诧异着指点嘶喊。
陈谛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见，他的眼中只有那火的花蕊，他的耳边一直响着古越的歌声。
陈谛一动不动地近近对着跳舞的火焰，热热的泪水滚落满面。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