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十二章 真珠承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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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朝会的过程,玄霜始终都保持一种木然的姿态,时不时的,抬眼扫向那个爽朗大笑、说着说着就喜欢重重拍一记身旁人的肩----无论在他身旁是谁,这一记拍下去,都足于拍得他矮掉大半个头。----那个如此生气勃勃、虎步龙行的沙漠之王,就是行将就木,目前唯一的雄心壮志就是做好死前一切准备工作,以保证死后与玉夫人合葬铜宫的那个心志已变态的老人么?
玄霜怎么看,心中都有些怪怪的,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承接不上。
可是一个人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表面上似乎也是看不出来的呀?她又想,自己的父皇,不也看上去正不可一世、横行霸道的么?有谁看得出他的寿命,实已不到两年?
这个祁顿王,也是与父皇差不多的情况,外表看不出来,骨里却已腐烂得撑不起来了?
祁顿王募然停下兴冲冲向玄霜一行介绍他农苦国富力强的种种优势的高谈阔论,走到玄霜面前,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莫瀛紧张地移动脚步拦在前面,生怕这个王突然一高兴拍下玄霜的肩,----那是可以把孱弱的少女直接拍死的力量。
祁顿王笑道:“大离公主,你有心事。”
祁顿王毫无疑问是会讲大离话的,然而他毕竟是一国之主,所以整个演讲过程都是用农苦语言,由翻译官同声翻译,此际也是这样。玄霜听到翻译官转致才明白过来,微笑着道:“我仰视沙漠之上最矫健的雄鹰之姿而出神。”
祁顿王募然大笑起来,一只枯瘦的手高高抬起到半空。在莫瀛紧张万分地注视下。猛然一记拍在自己大腿上:“美丽的大离公主,我很喜欢你!”
朝会可说相当愉快。
近年来两国交锋总是大离略占上风,然而这并不代表农苦绝对处于下风,它和大离其他的属国终究是有所不同,此次会见。 首发两国更多是属于友好邻邦乃至亲友之国地关系,玄霜一开始就没有摆起上国地架,而是以晚辈之礼见祁顿王。同样的。祁顿王也相当注意这一点,虽未明示,却也给予玄霜上国地位的规格。双方皆在不言中,相处得就很是愉快了。
如果不是穆丹昨日的一席话,玄霜想,她大概会更加轻松愉快的把这一番朝会当成是一场有趣地谈话。
可是,忘不了她和殷青荒在山上所见一幕荒谬而又奇谲的景象,她昨天,还是忍不住去向穆丹问了缘由。
穆丹起先是长久地沉默。而后终于长长的叹了口气。脸上,是哀肃并且沉痛地表情。
“瑶姬……”他柔情蜜意地唤着他也是无意中得知的那个女的名字,长久的停顿,“活不了。”
“为什么?”她急切地问,“为什么活不了?”
穆丹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容:“你昨晚看到了是吧,他们运过去的东西,奉了王的命令源源不绝的运过去的东西,是铁胆铜汁。”
“嗯。”玄霜见到漏出来地深色沉重地液体,“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的铜汁运过去?”
“做什么?”穆丹笑意悲凉。“因为----是他的命令。他要运那么多铜汁过去,时刻准备着。在他死后,棺椁运入,便将铜宫彻底封死,而他和玉夫人,千秋万代。”
玄霜手足冰冷:“他……要将玉夫人生殉?”
生殉,在大离也曾有过,在位的主死去,生前喜爱的一切所有物均要随之殉亡,包括了生前喜爱的珍宝、名马,乃至仆佣、勇将、文官,甚尔是侍姬、宠妃,历史上,就连正后生殉的也并不在少数。@@@@@@@首@@发@
直到几百年前,宣宗皇帝崩,指定生殉的宫女中,有一位入宫未足一月的秀女,临死之前留下绝命辞:“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生而如梦兮,死者觉也。先吾亲而归兮,惭予之失孝也。心凄凄而不能已兮,是则可悼也。”绝命辞字字血泪,在民间反响极大,继位皇帝生性仁慈,临终遗言废除生殉制。从那以后,逐步废除各种不合理生殉,大离皇朝如今对这种残忍地制度已是非常陌生。
对于玄霜而言,这是不可想象地残忍,但穆丹肯定了这种猜测。----难怪,浣摩再三避开殷青荒,试问祁顿王既已做出此种决定,浣摩又将以何言对之?
就连玄霜,听说了这个惊人的消息,也未敢马上告知殷青荒,不能想象,殷青荒将对此做出地激烈反映。
她想先进宫来,看到祁顿王再说,然而,面对这个大说大笑、外表爽朗的王,玄霜眼前有一幕幕光怪陆离的意象,仿佛这人张开了一张血红的嗜生杀的大嘴,怪物般的狂笑,她完全捉摸不到这个人的真实底细。

国宴结束,玄霜有如脱力般的心力交瘁。
期间她当然未曾表明事实上大离已不欢迎阿羡回国的事实,却是委婉提出,对年幼然而美名传扬的绵绵公主颇有兴趣。
绵绵公主和阿羡身份不一样,她可是正后所生嫡系公主,年方十四,上次王后设宴玄霜已曾见过,正是玉雪可爱之时。大离纳阿羡为妃、与纳绵绵为妃,这中间的意思,完全是不一样的。玄霜甚至隐晦提到,希望两国交好,绵绵未来,有可能母仪天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连穆丹也不知晓,玄霜此次出访农苦,竟还担负着这一任务。浣摩却是大喜,绵绵可是他同父同母的亲生妹!这等于大离从另一角度公开给予浣摩支持。
当日国宴自无决断,就是之后一连三五日,也是朝议不绝,纷争不断。
也许出乎玄霜意料,也许玄霜一点也不意外,反对绵绵出嫁的大臣,居然占据到十之七八,内中不乏左右贤王这类敲山震虎的人物。
玄霜猜不透,父皇一定要她说成这桩姻亲的个中缘由,然而其间借此试探农苦中分割力量的用意,还是相当明显的,----假如皇帝单只这一个用意的话,他应该已经明白,目前朝政当中,常年躲在封地不回拂林的右谷鑫王,实已把得大半天下。
但也未必,事尚微妙。在大离提出此议后,有些人的态度明显观望起来了,纵然不说是马上反过来拥戴浣摩、反对穆丹,至少也变得是摇摆不定起来。
也有一批人反对,反对的理由是大离既娶阿羡在先,如今又欲纳绵绵,诚意不够,如真心两国交好,应当也把他们的公主嫁过来。----比如,玄霜。
更有人,比方,浣摩,一天要往驿馆跑个两三回,连遇着殷青荒也不怕了,他的用意莫瀛一眼就看穿了,害得他整天黑着个脸。
然而玄霜渐渐明白过来。那一日,殷青荒把浣摩拦了个正着。
原本浣摩一来,玄霜便回避不迭,可是听见明烟说,院里船王拦下了左屠耆王,两者似有不快,她心里便是微微一煎,烦恼横生:那件事,终于瞒不过去了。
她赶到前院,浣摩苦笑着,低声在说些什么,瞧他的神气,有点讨好,而又有点不耐。
殷青荒募然冷笑出来:“左屠耆王的意思,便欲毁约?”
浣摩摇头道:“殷船王,别说得那么难听嘛。如今事非以往,变故横生,在下与殷船王诚意交好,绝无虚诳,可那件事嘛……你不知其间变化。”
殷青荒目光咄咄逼人。浣摩一咬牙,原先躲着他,还是怕两下关系弄僵,自己在朝局上面殊无把握,说不得十分希望里倒有五分希冀着这个强势的外援,可如今情势大变,大离竟是主动交好,尚有何可畏?这个外援一不能控制二不能利用,本就麻烦的很,用不上就变成一大包裹,倒不如趁这时挑了下来,一刀两断干净俐落。
当下微微冷笑起来:“我对你说了吧,殷船王你还是打消了虚妄之念为是。父王已有旨意----玉夫人生殉……”
话犹未完,迎面是殷青荒一对募然充血的眸,骇得把话缩了回去。
“你说什么?”殷青荒慢慢地道,“再说一遍。”
浣摩吓得步步倒退,那人身上陡然而起的气势,竟是无比凛冽的杀气!宛若一抬手,便要将他扣死在当场。
“师父,”玄霜缓步移了出来。
她叫了两声,殷青荒方转头看她,仔仔细细盯着她眼睛瞧了一会,慢慢道:“你也早听说了,是不是,玄霜?”
玄霜示意浣摩快走,待他的人全数退出,方上前,揽着他的胳膊道:“师父,那晚回来我就问过了,我听说了,但没告诉师父,自有打算。我不要师父一不小心,做了一颗棋。”
殷青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问:“此话,从何而起?”
“我本来也想不明白,”玄霜咬着唇,脸色隐隐发白,“我本来也想不明白!师父,穆丹和我说了,我原未想瞒过你,只是怕你受不了,所以是想找个机会再和你说。但是这两天、这两天来,那外头的事情翻云覆雨,我忽然明白了一点点。师父,你不能掺进来,你掺了进来,便是必然的做了一枚棋!”
殷青荒简短地道:“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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