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七章 归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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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菱洲到大明湖的水程,不过两日光景,先前文尚书一行走得甚慢,玄霜又下令昼夜不停,务必及早赶到大明湖。
是夜也不停泊,稍稍减缓船速,依然向前。
菱洲县令为她准备的官舫,既不如先前出京时所坐庞大,又不及归航时海舟的平稳,玄霜为方便计,未曾尽卸妆饰钗环,几乎是和衣地卧于床上,只觉得身下一荡一荡,她的思绪亦如水波纹般层层散开,永无止境一般。似是睡着,又似神智清醒异常,似是宁静,又似心中有万千激越。
她募地一醒。
床前站了一个纯黑衣裳的蒙面人。
月色透过舷窗,淡淡洒将进来,照得那人模模糊糊一个身形,很是高大魁伟,然而站在那里,却如一条影,绝无半分声息。
玄霜只一睁眼,他便抢先一步,动如虎豹鹰隼简决利落,捂住了她嘴巴,低声道:“别出声,是朕!”
就算玄霜不曾听出声音,普天之下,哪里有第二人敢随便用此“朕”字?
玄霜浑身一激灵,抬起清眸,窥测地在阴暗中分辨那人面貌,只见一双眸深沉如暗夜无边,丝毫探不出喜怒情绪,这双眼睛她看惯了,也常常出现在她噩梦的场景里。玄霜又一次颤抖,长长睫毛闪了闪,在他掌下微微颔首。皇帝这才放开捂着她嘴地手掌。
“别怕。朕在你这里躲上一躲。”
玄霜听了出来,他这语音中带了无限的沧桑,精神更加显得疲倦,说完这句话,他便坐倒在玄霜床沿。半天不开口。只有相对粗重的呼吸,于暗夜中清晰可闻。
“父皇……”玄霜小心翼翼,“父皇敢是有何不适?”
皇帝摇了摇头。但过一会。他说:“朕受了伤。”
他按住想要起来的玄霜,“不用起来,别声张。”
玄霜心中掀起惊骇不已的狂涛巨浪,这个特立独行地皇帝。他又在干什么?有千百疑问,先前地失踪是怎么回事,怎么受的伤,何以不曾现身而突然夜暗出现在她船上?但为皇帝一阻,一个字也不敢出口。
皇帝下一个举动更将玄霜吓懵,他移动了一下,干脆盘膝坐到床上。
“父皇……”玄霜耳热心跳。欲唤又不敢。
“疗伤。”皇帝简洁回答。瞑目不语。
他不让玄霜起来,估计是不想惊动船上其他人。然而这般情形,实是尴尬无极,玄霜简直不知如何自处,呆呆坐在床上一角,锦被滑落大半,她也不觉其凉,只是逐渐地抱在一起的手脚都冰冷麻木起来。
月色模糊,人影也是模糊地。
皇帝盘膝坐在那儿,连蒙面巾亦未解下,闭上眼睛,连呼吸声也变得微不可闻,整个人如同与暗夜地黑影合而为一。
玄霜自最初的惊惶失措中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审视着他。皇帝平素爽朗率性,豪气深沉,走到哪里,都是一篷热烈燃烧的明亮的火,脚步所至,卷起地都是舒广之风,不料也有这样阴暗的一面,能够全无声息、全无破绽地与黑暗相吻合,融合在内。
幼时记忆都已不复,她仅仅记得最近以来她父女单独接触的光景。
皇帝每次来看她,都表现得好象充满舐犊之情,而她有时也会上当。但他亲往探病是为逼迫她说明刺客真相且同时私访旧情人;进封柔嘉公主是为把她推到最前台吸引暴雨狂风;上元观灯是为冷酷观察她一举一动乃至最后毫不犹豫下令赐死。
玄霜不记得父女俩,相见有过脉脉亲情真实流露,不是他戒着她,便是她防着他。她每时每刻,都惧他、躲他,不想触怒他而只为最低的生存指望,他却闲时记起她,忙时防备她,亲生女儿,不但视如陌路,更视如洪水猛兽,是随时需要被扼杀的对象。
父皇、父皇……你不仁……休怪我无义。
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触向怀中,那一包安置得相当安全、相当隐秘的毒药。
南宫霖交给她,无色、无味、不会当日发作地毒药,是让她见机行事给太服用,她为了异国人地阴谋不肯答应,却珍藏了也许对她有用的药物。只是再也想不到,那样地机会,转瞬即至。
这是完美的机会。皇帝失踪了,没人把握他的行踪,京城太也束手无策,他悄悄来找她,且嘱不可声张,说明处于极大忧患之中。此时此刻他全由她的照顾,待下药,轻而易举。不过数日,他便悄悄地、无声无息地死在绝无外人知晓的她的船上。

理智到近乎残酷的分析,条缕分明,渐渐于她脑海中成形。
热血,轻轻在她体内涌动,频率轻悄悄越来越快,以至沸腾。
她端坐不动的身躯,焉知压抑着多少翻天覆地的激荡。
微有火芒幽烁的眸,正对上他深黑无尽的眼睛。这黑夜冥思,不觉已是两三个时辰,玄霜但思得两颊通红、身体冰凉,漏过了天之晓光,淡淡地散入舱里。
皇帝轻轻一笑:“玄霜?”
玄霜赶快收敛了所有漫无边际的思绪,老老实实回答:“是,父皇。”
“吩咐下去,船要开得慢。不许任何人进入舱内。到了那边,不可弃舟,只命停泊于岸边,把这艘船,警戒起来。”运息疗伤以后,皇帝嗓大见清朗,压低了声音,也能感到其间威势不可忤。
“是。”玄霜疑惑地问,“文尚书他们,要命进见么?”
“不。除你而外,暂时不能让任何一人,知晓朕下落。”皇帝冷冷注视着她的眸,逼得她步步退败,低垂下头,“一日三餐,你亲自送过来。”
玄霜微微颤栗,应道:“是。”
也是几乎在这片时,打消那令己心动的下药念头。
自忖万万不是皇帝对手,勿宁动不如静、逆不如顺。
你谋算阴阳风云变色,抵不过寿年仅余五。俟龙驭宾天,你一手遮天遮有多远、多广、多久?
她轻巧下得床来,柔声道:“父皇,伤余还请休息,这里一切,女儿自会妥贴安排。”
皇帝笑一笑,起手解下蒙面巾。
苍白,略带几分憔悴的面色,玄霜一眼看到鬓边星星点点。
“朕这一趟,真是累了。”
他大模大样倒在女儿床上,良久,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玄霜不语,伸过手,按住他肩膀,轻柔为他揉搓。皇帝享受片刻,嗤的一笑:“好了,你金枝玉叶哪里做得惯这个,不用了,朕明白你孝心。”玄霜迅速垂下眼睑,皇帝把她的手握在他宽大的掌中,道:“皇儿,朕看你出京一行,也长大了。”
玄霜神色一凛,皇帝笑道:“别这样,别这样。”轻轻抹平她微蹙的眉峰,“你可知,朕以前最厌恶你什么?”
她低声道:“儿不肖……”
“不肖?不肖!”皇帝道,“哼哼,你确实不肖,你所酷似,是死去的皇后。朕每每瞧着你的脸,就想起了她。你同她长得真象,眉目五官无不酷肖,偏偏神情气质,压根儿与那母仪天下的风范相去甚远,你无时不刻躲着朕、防着朕、惧怕朕,好象天坍下来都是朕负了你。朕一见便怒从心起。皇后她和你不一样,不论朕做下何事,不论朕遇到什么困境,她都坚决站在朕同一阵营,万死无悔。”
玄霜怔怀听着,杨皇后临死叫道:“皇帝!皇帝!”几年来,她夜夜在这叫声之中哭醒,她不怨他吗?他将她折辱、摧残、毁灭----不仅仅是她,还有她的后代,她寄托于这世间一切的温暖与人情,到了那个地步,她依然是不怨他吗?
“朕与皇后相识于幼时,皇后的哥哥是朕伴读。朕在杨家后花园见到了那个女孩,一席长谈,朕便认定了,她就会是朕的皇后,大离未来国母。从容、镇定、睿智,她是朕的贤内助。朕纳妃后,果然不出二年,便如愿得到太之位。”
玄霜对父母所知,都来自宫内史实记录,他们成婚,皇帝在诸皇中地位毫不彰显,他的政治才干、办事能力,是于婚后慢慢显示出来的。两年间,皇帝最大的竞争对手死的死、罪的罪,风云流散,他才顺利得与继位。玄霜从不认为皇帝位极九五的程序是干干净净,却从来也未曾考虑过,她母后或许在其间所起的作用。
“意外是吗?”皇帝淡然道,“朕一生,只选有用人。你母后有才华、有魄力,是朕那时最佳选择及最强力助。朕一生做下不知多少大事,但娶你母后,仍然算得一生以来有数的几件大成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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