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章 嫉妒(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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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知你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且这个苦衷,总也不肯说。对我,能说吗?”
宗华轻叹:“慧薇欲问,我是知无不言。别说我告诉你那点微弱不堪的心事,就是这会儿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的。----我的性命,原就是你赐给了我一次。”
他指的是少年时代宗家曾遭大变几乎灭门一事,若非沈慧薇,他是否能活到现在就难说得很了。沈慧薇微笑道:“我们多年的朋友,你要是总还提那件事,未免不象朋友了。”
宗华笑着点头:“是我思虑失周。慧薇是我平生知己,我断然没有任何事情、任何理由不告诉你的。”
他象是随口道来,沈慧薇却听着有些别扭,但他这一番好意,没有谁会为着朋友一句知心话反而加以嗔怪的,于是默然继续听他下文。
“我是宗家的不肖孙,我父亲可是比我有能耐的多,健康、张扬、霸气、雄才大志,我幼时,有时听人偶尔提及宗家世代相传的这个病,我父亲总是瞪着眼把人喝回去,说,这根本不是什么遗传病,只是上代接连一二次得了这病,人人心里种下病根,到了那年纪就整天疑神疑鬼,不病也要病了。宗家这遗传病分明是叫不怀好意之人嚷出来的,纯属虚乌有,从今而后,不准有人在我面前多提一字!”
宗华语调不紧不慢,下午的阳光绚烂犹如织锦,在厅口处一晃一晃,数不清跳舞的微尘组成化不开的浓丽锦绣。他眼望着这片繁华,切一片橘肉。慢慢放到嘴边,用齿轻轻一咬,酸甜多味地汁液流出,他就着吸几口,一片橘肉看去只是被嗑了浅浅一条丝。却不吃了,顺手扔到承接废弃物的果盘里,他微微笑着解释:“如今为健康计,大夫不让我我喝茶,但凡觉着渴了,吃一口果汁罢了。=首发=”
虽然是一句解释。神思正悠然,仿佛落在很远很远地时间点上,沈慧薇也没有开口。沉默有顷,宗华续道:“后来我长大了,才懂得父亲深意。他不是狂妄到连夺去一代代亲人性命的病因都压根儿不信,他只想这个病能终结在他这一代,以他无与伦比的才能和勇敢强大的信心。到了那个年纪,他有愈来愈强烈的预兆。为了怕娘亲担忧,他造了高墙深院,他躲在院里,养了一帮医术高明地大夫,那院只留一扇小门,禁绝内外出入,而唯一一把钥匙。只留在世代为我们家操劳的总管手里。我那时十四岁,他认为是到了男儿汉可以担当的年纪了,所以也容许我进入。在那间高深大院内,我亲眼目睹了父亲病发时的种种惨状……”
好好地调整了一番情绪,他才继续以温和波澜不惊的语气来叙述:“痛苦,发作的时候。浑身血液似在沸腾。他似野兽一般嚎叫,不再认得任何人。随手一抓就伤人性命,以至于跟随他多年地心腹束手无策,只能用粗如大船使用的铁链将他锁住,可他病发力气越来越大,有一回,铁链竟叫他生生用牙咬断了一根。后来,便用铁笼将他困住。他在笼中痛苦难耐,忽尔哭,忽尔笑,甚至跪地嗑头求恳,只是谁敢放他出来啊,他便用力撞铁笼,十指抓过,没一点完整衣衫,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沈慧薇一阵凛然,遍地阳光如金陡觉沉黯。
“当然,这个发作是有间歇性的,父亲在清醒的时候,就还是以前那个完美的人,世人仰望的成功者。然而他心底却已渐渐绝望,战胜病魔的那强大无比坚不可摧的自信,在一次又一次丢失尊严地如狗如畜中丧失殆尽。首发父亲始终是个有决断的人,当他一旦发现没有任何希望时,他便开始快刀斩乱麻,他冷酷地杀了所有为他治病的大夫,杀掉他认为不能让他们知晓半丝情形的下人奴仆以及保镖。他把所有接手事业交给我,利用有限清醒的时间,尽可能强负荷指导我敦促我。”宗华还是保持着先前那种暖洋洋的笑意,“不瞒你说,那时我看着父亲病发时固然悲伤,可他清醒的时候我更害怕,因为那预示着我将会受到在我那个年纪所不能理解地严酷教导以及半月下不来地的毒打。我父亲病中自伤,身无好肉,在他病的三年间,我浑身上下,也是没一块完整的好肉。”
他轻轻阖上眼睛,梦呓般道:“这种病,越到后面越是严重,宗家世代传人死状都很惨,他曾告诉我,祖父死时,是将自己生生撕裂的。不过他死得算是幸运,当时他很清醒,妻儿女皆在面前,他离开尘世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眼中幸福满足地光芒。----曾是那样骄傲地一个人,连病字都不许人提,可是死前,只要看到亲人在他面前、而他也还认得他们,便已有虔诚的感恩。”

他睁开眼睛,直视着沈慧薇充满了怜悯以及痛惜地脸,轻轻笑着道:“大体就是这样,还有更多病发的细节,我想,即使我说,慧薇也不愿意听了罢?”
沈慧薇无语,良久叹道:“对不起。”
宗华笑道:“别这么说,我也是有私心的。我十四岁起所经历的种种,是此后半生常常重温的噩梦,能够找人倾心一诉,痛快多了。便是将来自己再受着这份苦,也没有那么怕了。”
沈慧薇道:“因为那个真实发生在你眼前,所以你怕了,谨慎地想把这一切都藏拢,既不愿积极就医,甚至打算把病发后的情形瞒住小虹,就象令尊当年竭力瞒住老夫人那样,是么?”
宗华颔首:“质儿才五岁,我亦不欲将这世间的恐惧过早带给他。”
“然则南道圣绝天下……”
宗华摆摆手,微笑着道:“慧薇,请相信我,我是无奈才放弃此途。我们宗家世代首富,就算当年没有南道北医,可是也绝对是找遍了所有存在和不存在的希望。人生百年,半百即不算枉过,宗华虽活得短些,然而我一生之中,有哪样不满足?我不会轻言放弃,然而,也必定不会为了治病尽失人之尊严,我将保持那一份对死的敬畏,对生的尊重,一直走到生之尽头的黑暗。”
沈慧薇重又绽放春花般烂漫的脉脉笑容,道:“好的,我站在你这边,尊重你的选择。”
宗华浅浅笑着补充,“那也或许是最好的选择。”象是忽然放松下来,他笑咪咪地拈起一片柑橘递了过去,带着些顽皮道,“我的说客大人,既然你放弃了来时使命,是否愿意与我共尝这一块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应该是吃不到的橘肉呢?”
沈慧薇噗嗤一笑,接了过来:“我真怀疑,这果肉里藏着什么秘密,你不停地叫我吃。”
宗华促狭地眨眨眼:“说不定哦!也许你一口吃到嘴里,发现它既苦,又涩,酸得半月不闻醋味,那就来不及了呢!”
他说话的功夫,沈慧薇全部吃完,无辜地瞪大眼睛对他。两个人面面相对,不觉又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笑声里宗华不经意地留神细看沈慧薇。----第一次见到她,她是满怀愁绪,而他几乎逼到绝境。她怀一份仗义无怨无悔地帮助他,而他则平生第一次涌起清甜蜜样的温柔。
那一点温柔在萌芽期间就被永远地掐断,他却多少年如一日远远地望着她,看她受到伤害、受到欺凌,重新展开新生般的微笑,看她跌倒,遍体鳞伤,又强迫自己地站起来。生有何欢,死又何苦,他们都是怀着一份对生的尊重、对死的敬畏的人,跌跌绊绊,而勇敢地、兢兢业业地走好每一天的生之坎坷路。
“慧薇……”
唇际凝止了微笑,他保养得纤长美好的白皙手指轻轻抚上她的面庞,“我帮不了你。这一生,只做个旁观者。虽然那是缥缈虚无的寄托,然星夜璨璨,我将对天祝告,愿神明仁慈,由我带走两个人的痛。你,是只适合笑的人。”
他忽生不安,回了头,刘玉虹紫色的纤影挡住了大半阳光。
“小虹?”他讶异地唤,“你什么时候到的?”“听说慧姐来做说客,我就到了。”刘玉虹嘴角涌起嘲讽的笑意,“不迟不早,就是我寄以所有希望的说客大人表示站在你这一边的时候。”
宗华意味深长的目光朝后者瞥去,两人都有如释重负之感---她没听到之前的内容。
想着这个,就顾不上刘玉虹别的想法,因而,在紫衣女冷笑着对沈慧薇道,“慧姐,只怕我丈夫作为旁观者的那点寄托,真的只是缥缈虚无,不大可能实现,你就别把适合笑容的美好愿望,放在我丈夫身上了。”---沈慧薇彻底地愕然,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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