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娉婷】从来只有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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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岁那年,舅舅带来一盏走马灯,异光流转,一幅幅画顺时转过
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比这更有趣的东西。
婉茹姐也很喜欢,于是开口向舅舅讨要。
记得那时舅舅说,不多日便是婉茹姐的生辰,便将走马灯送给婉茹姐作为礼物。
我紧紧攥住走马灯,瞪着婉茹姐,不想把灯让给她。
舅舅笑了,掐了掐我的脸,说:“小娉婷也喜欢走马灯吗?舅舅改天带一个更大更漂亮的给你,这个就让给婉茹姐姐,好不好?”
不好。
我摇摇头,咬着唇不放手。
我喜欢的是这个走马灯,喜欢上面的每一幅画,喜欢它的流光溢彩,其他走马灯再大再漂亮,都不是我要的。
婉茹姐一向都是让着我的,但那一次不知为什么,她突然也执拗上了。舅舅答应了作为生辰礼物送给她,便不好意思反悔,只有不断哄我。
后来娘来了,老太太来了,他们只当我是小孩子脾气,是的,我是孩子脾气,孩子不能没有脾气吗?我的认真在他们看来只是一个笑话。
后来爹来了,他哄了两句之后,便不耐烦了,用力一拽,我的走马灯便被抢走。
婉茹姐高高兴兴地从爹手中接过灯,我咬牙瞪着她,周围的人都在哄我。
后来,舅舅果然送来了两盏更好的走马灯,我收到之后,一把火烧了。
替代品,我不稀罕。
婉茹姐似乎觉得很可惜,但我知道,得到手的那一盏,她也没有珍惜,早已被丢弃在角落里。我让人去取了来,仔细地把玩了一遍,又是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二手货,我也不要。
这件事,或许没有人记得了。连我也几乎忘记了自己当时的偏执,只是当我第一次遇见李群的时候,那种感觉,那段记忆,又闪过脑海。
李群到萧府的那一天,正是夏末秋初,有一丝丝的燥热,被微凉的风一吹,悄悄散了。
虫鸣阵阵,微风徐徐,我避开了其他人,躲在他必将经过的回廊边上。
六叔的朋友,我见过几个,都是摇头晃脑的书呆子,和六叔是一个德行。我始终觉得,他能中举,必然是贿赂了考官。民生政治交到他那种人手中,这个朝廷不亡也难。
这种人有什么资格当萧府的西席?便是之前那些所谓的大儒,也都是些不知所谓的老头子。
我想要给他一个下马威,想到,便要做到。
我费了许多力气才爬上回廊边上的一颗百年老树,坐在枝干上,藏身在茂密的树丛中,手里端着一碗墨汁,心想等他过来,我就淋他一脸墨黑!
可是他怎么还不来呢?
我被微风熏得昏昏欲睡,有些后悔埋伏得太早了,正想爬下树,便听到远远传来了脚步声。
“李先生,这边请。”
我精神一振,把身子缩成一团,小心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等那边的人出现。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不是这样的一次初遇,或许也不会有我后来的结局。
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他天青色的衣摆,流云写意,只一眼,便让人感觉到一种若有形质的沁凉,驱散了所有的暑意。
我想,他一定是个不常笑的人。金色的阳光自无云的天空中洒落下来,穿过树梢,落成一地碎金,被风一吹,纷纷扬扬拂过他的眉梢眼角,面容清隽,却疏离冷漠,仿佛这世上一切人事都进不了他的眼,他的心。
他仿佛是一瓣自九天而来的霜花,却落成了松柏的苍劲,中藏翠竹的宁折不弯,愣是在污浊泥淖之中,生生绽出一朵不蔓不枝的青莲。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那盏走马灯,第一眼见到的时候,我就知道,非他不可。
我握紧了手中盛满了墨汁的杯子,这一杯墨汁,我无论如何是泼不下去了。可我该怎么下去呢?正无措间,他忽然抬眼直向我看来,穿透了层层茂密的枝叶,直直看进我的眼睛。
我蓦地一慌,手上一抖,杯子便掉了下去,一声脆响,杯子碎了。
下人咋咋呼呼地围了上来,生怕我不小心摔了下来,他就远远站着,一动不动,仿佛这边的吵闹一点都影响不了他。
我咬咬牙,磨蹭着从树上下来,感觉自己的狼狈都收入他眼底了,但他偏偏还不在意,若是勾一勾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也就罢了。他这样彻底的无视,比轻蔑更让我难堪。
我踩着下人的手,从树上跳了下来,感觉话本上的故事都是骗人的。富家小姐和西席先生不是应该发生点什么吗?如果我从树上摔下来,他会不会伸手接住我?
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大堂,然后挫败地想:他大概只会任着我掉到地上,然后眼也不抬,一脚跨过去。
想到这里,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捏了一下,又酸又麻又痛。
爹似乎有意考校他,但爹的水平实在太惨不忍睹了,几句话下来,被他噎得无话可说,讪讪地闭了嘴。娘看上去对他很是满意,想到以后每日上课都能看到他,我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李群,字审言。
论语上说,君子群而不党,他的名字是否取自这里?
审言慎行,他是这样的人吗?
听说他中过状元,却推了任命。
我想,我要当状元夫人!
菊年总是很担心,每次我让她送东西过去,她都是拖拖拉拉犹犹豫豫。
有次她不经意叹了口气说,红娘真不好当。

我恍惚想起有本《西厢记》,对了,红娘是挺倒霉的,人家都舍不得打小姐,只好拿丫鬟出气了。过去我也有几个丫鬟,这种事倒没少发生过,但菊年还是不一样的,我也不太希望她受罚,到时候我站出来替她说话就可以了。
我写了许多诗给他,信里说起了昨夜的风和雨,窗台上的梅花发了几支,明明是很琐碎的小事,落笔时,我却写得心神荡漾。
每日上课,我装作认认真真地看着书,眼角却一刻也不曾离开他的脸。
我挑着最深奥晦涩的语句问他,他总是回答得言简意赅,一针见血。略显苍白的指尖划过白纸黑字,清冷的声音解说着句中的含义。我每个字都听进去了,但完全无法想起他说过什么,只是贪婪地珍惜这样的距离。
明明是那么疏离的一个人,却让我忍不住想靠近。若他能对我笑,若他能只对我一个人笑,那该多好啊……
我守着酸酸涩涩的小秘密,伪装着自己的真实心情。先生是院中女孩们的幻想,她们窃窃私语,讨论着关于他的一切。他浑不在意,没有稍一刻的停留,如一阵清风吹过,落了一地芳香。
却不想,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以为自己很有勇气,但菊年挨打的那一次,看着众人的鄙视,我第一次胆怯了。对菊年,我有一丝愧疚,不过我会补偿她的,我想。
但是他却突然出现,轻轻说了一句——我要沈菊年——沉沉落在我的心上。
四哥说,你用了错误的方式表达感情。
我错了吗?
是的,我错了。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却让我一错再错。
有那么一刻,我真实地恨着李群。
我总是能够讨得别人的欢心,却独独入不了他的心。
老太太喜欢淘气娇憨的孩子,我便向她撒娇。娘喜欢给她争气的孩子,我便明里暗里为她出气。爹喜欢懂事的孩子,在他面前,我便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菊年喜欢温情,我便时常说些窝心话,嘘寒问暖,让她觉得,我的箭头都是向着别人,她是我的“自己人”。
人都是很好骗的,可能连我自己都是,我骗得几乎以为自己真把沈菊年当姐妹了。是,从未有一人如她那般让我觉得放心,让我觉得,即便有一把剑向我刺来,她也会为我挡去。这宅门里,人人都在讨好老太太,算计着彼此,谎言,阴谋,阳谋,我知道,娘是顶着多少明枪暗箭打理着萧府,三奶奶又从账上挪了多少银子。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只是因宠遭妒,太多的暗箭让我不得不武装自己。
菊年让我觉得安全,我以为她不会骗我,可我又觉得,她似乎有很多事瞒着我。
她的欺骗尤其让我难受。是不是人长大了都会变?
菊年她其实心里也喜欢李群,而李群,心里也有她,从头到尾,我就像个傻子一样,推着她去他身边,给他们制造独处的机会。
这样的想法在我心里啮咬着,让我不能静下心来对待菊年。李群的拒绝让我彻底变成了一个笑话。
沈菊年,从来都是沈菊年。
四哥喜欢她,李群也喜欢她?
为什么?凭什么?
我劝四哥,把沈菊年收了做通房丫头,但四哥的洁癖让他迟迟没有动手,我想是他的喜欢不够深。菊年说要走,我一惊,她说并没有同李群一起,我又松了口气。
可她是不是又在骗我呢?
我变得谁都不敢相信了,但仍笑眯眯地当着她的好姐妹。
后来,初蕊那个蠢女人对我下了蛊,梦里受尽了折磨,我看着李群携了菊年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菊年笑着说:“七小姐,对不起,其实先生喜欢的人是我。”
我的心口一痛,张口喊了她的名字。
梦醒之后,在我身边的是她,消瘦了许多,眼里满是担忧,和看到我醒来之后的欣喜。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她,看不懂她。
是梦太真实了吗?
菊年说,她和郭大路订了亲,那么,那果然是一个梦了。
我很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菊年,该怎么面对其他人。如果没有李群,或者没有菊年,那该多好啊。李群可以不喜欢我,但他怎么能喜欢菊年呢?菊年又怎么能背叛我呢?明明是我先喜欢上的,明明她也知道的……
我想菊年在我身边,但是我受不了她和李群站在一起。若她……她能和四哥在一起,那就两全其美了!
四哥说,七妹,你不懂感情。
难道四哥就懂了吗?
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手,即便破碎了,我也能慢慢修补好。
四哥说,人心不能修补,七妹,你太天真了。
四哥也有喜欢的事物,但他喜欢完美的,未经破坏和污染的美好,我觉得这是一种病态的感情,那些东西再美再好,可是属于别人,那又有什么意思?
要么得到,要么摧毁。
如果四哥已经与我背道而驰,那么我只能靠我自己了。
我算计了玉宁公主,算计了菊年,算计了四哥,却最终,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很多年之后,我听到四个字:回头是岸。
那时,我只看到万丈悬崖,举目四望,只有我一人。
从来只有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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