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雪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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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冷楹那一剑刺来,棘悦的面容浮现。
他温暖地笑着,他说,猎伤,你可明白一个人可以如何地苍茫吗?
那一年,我十二岁,喜欢穿着如雪白衣喜欢看青鸟在海面上掠飞喜欢站在落星子树下练剑。无论我做什么,棘悦都远远地站在屋檐下,看着我,笑容模糊。
如果时间可以驻留,我想选择那一刻,因为我始终温润在棘悦的目光里。有人温和地看着你,陪你一起长大,是件幸福的事。
但我可以永久地穿着如雪白衣吗?
可以永久地看青鸟在海面上掠飞吗?
可以永久地站在落星子树下练剑吗?
时间可以驻留吗?
有人可以永久地温和地对你笑吗?
棘悦说,猎伤,你不可以,我也不可以,所以你要独自面对那无边无际的苍茫?那时和空的荒原上凄凄的青草。独自面对所有的繁华所有的冷清,所有的永久所有的流逝;所有的温情所有的冷酷,所有的快乐所有的悲伤。
我说,棘悦,我不明白。
棘悦说,孩子,你就站在这里看海吧,你会明白的。棘悦低下身来说,猎伤,从现在开始吧。
我懵懂地点头,然后转身面朝大海。
我看着海,海水起伏,但慢慢地,海水渐渐干枯,那些飞翔的鸟纷急的掉落,如同凋零的花朵。海中的鱼在干涸的泥上跳转,然后死去。当一切冷寂下来时,风带来草木的种子,干涸的泥地上开始布满了绿色的草,我闻到了泥土清新的味道。然后在茂密的草中,一株株树开始拔起,枝叶伸展,恍惚间这里已成为一片森林,青色的鸟依旧飞翔,白云轻触高耸的枝桠。
为何会这样?我回转身来想问棘悦。
可我回转身的那刻起,已是物是人非,时间如同路过的风,挟裹着一切惶惶而去。
我回转身来,猎伤站在屋檐下,挥手。落星子花飘摇。可瞬间里,屋檐上长出葳蕤的青草,然后青草转黄,猎伤的面容上有了纵横的皱纹有了飘拂的胡须,他依旧在笑,笑得勉强。草屋变得颓败,猎伤笑着慢慢向后倒去。
棘悦,你怎么了?我向他跑去。可尚走到半路,草屋倒塌将棘悦倒下的身体掩埋,等我走到时,那里已成为一片土丘,草盛蝶舞。全然不见以前的踪迹。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坐在土丘上哭着,棘悦,你到什么地方了?
我的泪水里,身下的草青青黄黄,不休不止。蝶舞蝶逝,恍惚间几多季。哭累了,我坐在齐腰的荒草里,恍惚地看着天空里的云朵往来纷急,恍惚地看着天空里的阴晴雨雪。
千年时光起伏,我渐渐遗忘了一切。
我究竟是谁?为何会在这里?可我又要去往何处?
我茫然地坐在那里,看着四周物事变迁看着苍茫从我身边呼啸而过。而棘悦的声音响起,他说,他说,猎伤,你可明白一个人可以如何地苍茫吗?
他说。你要独自面对那无边无际的苍茫?那时和空的荒原上凄凄的青草。独自面对所有的繁华所有的冷清,所有的永久所有的流逝;所有的温情所有的冷酷,所有的快乐所有的悲伤。
苍茫。何为苍茫?
猛然间,我站起来,开始笑。我说,棘悦,我明白了。
繁华里冷清里,永久里流逝里,温情里冷酷里,快乐里悲伤里,那个人该如何承受这万千苍茫的衍变,承受这累世的心之荒凉?
我眼前景物跳转,棘悦站在我身边,海波起伏,青鸟掠飞。背后的木屋依旧静澹,星子花飘零不休。刚才的千年流转,也只不过是一瞬。
棘悦轻轻地说,猎伤,你该如何应对这苍茫呢?
我说,我守侯不住任何物什,我亦不能舍弃任何物什。一片苍茫中,我只想在短暂中体味温情,在永久中体味流逝;在盛世中感受繁华,在乱世中感受凄清。在一切的流动和凝固中,随遇而安,不拘囿于心。
棘悦叹息,他说,猎伤,在沧海桑田里,在时序更迭里,每个人是渺小而悲暗的,每个时代是勉强而局限的。猎伤,你清楚了这点,才可以在无限苍茫里,首先变得不拘囿,其次便是变得固执于每段幸福。你可明白?

我看着棘悦,他的脸上布满前尘往事。我说,即便明白,可世间有几人可以做到呢?棘悦,你可以吗?
棘悦默然,抬头看天。他说,我也不知道。
棘悦俯下身来看着我说,猎伤,即便做不到,你也应该明白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境界?怎样的一种极限?千年一瞬,一瞬千年,万里如一,一如万里,猎伤,只要能将这组成无限苍茫的时和空看穿,那么或随遇而安,或固执拘囿都是好的。
14。
棘悦说,猎伤,你可明白一个人可以如何地苍茫吗?
冷楹那一剑刺来,天地铺陈,我和他俱陷入苍茫的自问中。剑的起落已无关紧要,那无限铺陈的地域上,那无限蔓延的时间里,我们究竟在何处?那一剑的起落又在何处?
我不知道,冷楹是怎样面对这无限苍茫的?但我知道,他在苍茫中是如何也刺不出那一剑的。
一切归于平静。冷楹的脸色变得苍白。
冷楹向我一躬身说,猎伤公子,冷楹告退了。
冷楹低低地说,猎伤公子,我终于知道为何无法将倾修纳入我所破开的空间了,因为倾修修习的是剑术。
冷楹走了,却留下一个疑问。我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言语。倾修是谁?
枫远,倾修,菊疏,簌簌走了过来,他们问,猎伤,你怎么了?
我该如何言语,我说,且让我们安心前行吧?
碎雪城。我们终于进入了碎雪城。
我们会遇到什么?
走过古拙的城墙门,走过青石板铺成的通道,我们一眼便看见了千万那盔甲明亮,阵容整齐的剑士,那衣衫猎猎,神情高洁的灵术师。在这千万人之前是一位穿白色衣衫,面容冷傲的青年男子。他看见了我们。
他看着我们,他跪下说,雪王伏韬之子初澜,迎猎伤王归来。他身后的千万人亦一同跪下,说,迎猎伤王归来。声音穿入云霄,惊起了一片青鸟,惊落了几朵残花。
我们亦惊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言语。这究竟是如何一件事?
初澜跪在那里说,猎伤,我的王,我们终于迎来这一天,请王引领碎雪一族的方向吧。
我归于平静说,初澜,你且起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问,初澜,你父王伏韬可在?
我有不好的预感。初澜的声音变得模糊而悲伤起来,他说,我父王已经去世。
伏韬已死。那一刻,我静默下来。我的先前的预感为什么是真实的。
我环顾四周,碎雪城里,那千万的灵术师和剑士齐齐地望着我,他们脸上有着压抑许久的痕迹。眉宇倦殆。自签下《枋滁之约》后,碎雪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初澜将我们带入雪落宫。
雪落宫建在碎雪城的最高处,房屋小巧精致,那长长的屋檐下挂着许多风铃,风过则铃声清脆如玉。站在回廊上,可以看见碎雪城的全貌。木屋随地势起落蜿蜒,小巷子里,行人来往不息。目光越过城垛,便是那大大小小的白色岛屿。它们如棋子般,错落有致地散落在碎雪城周围。那条是我们来时路呢?
碎雪城,这千年城池里究竟飞舞着多少往事?
是夜,初澜拿出了雪王伏韬留下的手记,厚厚的书卷,淡青色的纸张。
手记封面上写着:十七年葬。初澜说,父王知道,王终究有一天会来这里,会问那发生过的是非过往,所以留下了这本手记。
我问初澜,你父王是如何死的?
初澜神色凄清,他说,父王自十七年前自掬草城归来,便将自己关入这雪落宫中,不再出城一步,他总是叹息说,为一片羽翼,负了一个王朝。后来父王终于郁郁而终。临终前,父王将我唤到床前,嘱咐我将此手记好好收管,来日亲手交到王手中,且言,碎雪城所有的灵术师和剑士听凭王的吩咐。
伏韬,为何会这样?我喃喃。
雪落宫里,青灯摇曳。我捧着伏韬留下的那册手记,仿佛一恍经年。当我看到那句时,便开始叹息。伏韬写到,十七年葬,十七年碎雪城葬。
那册手记里,十七年前的过往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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