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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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还稀里糊涂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已经被海格扯着回到房间里了。他解下了身上的披风和软甲,换上淡青色的长袍,我呆呆的坐着看他换衣服,却又不只是看着他。透过他,我仿佛可以窥见另一个相似的身影,如此接近却又那么遥远。
我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没错,我的确不知道,小二居然会对我怀有其他的情感。我一直单纯得把他当弟弟,因为我一直很想要一个年纪相仿的弟弟的,结果却变成这样。那么,对于他呢?我又把海格当成什么?不是亲人,不是朋友,更非陌路,亦不是敌人,还有什么词语能更加贴切的形容我们现在的关系呢?也许,他只是我的憧憬和向往,我就像崇拜偶像一样的崇拜他,仰视他,不曾把他当作切实存在的人来看待,像神一样顶礼膜拜……那就够了。
可是,总觉得这种感情是不正确的,是错误的,是不应该有的,如果我的出现打乱了历史,是不是如果我消失会比较好?
“阿罗,”突然的,一声冷静的呼唤把我带回现实。我刚刚是怎么了,净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我才不要消失,我想亲眼看看未来的隋炀帝一步一步接近他的目标,又怎么能不达到目的就先离开呢?
“阿罗,你喜欢二……整吗?”
我一愣,好久才应过来他说的是小二。真是的,外号叫习惯了也很麻烦。“喜欢。”我不假思索地说,但是在他看来已经是提出问题的很久之后了,好像我为之思考良久的样子。
“你……”他身子剧烈的颤抖着,眉毛拧在一起,难道是被我气得?“你无耻!”
“你说谁无耻?我只把小二当弟弟那样喜欢。你又不理我,我找个人陪我玩还不行吗!”我气得绷紧身子,目不转睛的使劲瞪着他。竟敢说我无耻?咦?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那个著名的“无情无耻无理取闹”的笑话,赶紧捂着嘴偷笑却还是不小心笑出声来。
海格本来正在生气,却被我莫名其妙的傻笑给弄得额头上青筋暴起,几乎快崩溃了,想当然的僵硬在原地做石膏状。“那个……我不是笑你,真的不是……哈哈哈哈……”
“不可理喻。”海格见我笑个不停,便也不再理我,紧锁眉头转身离开,于是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本来应该是敞开心扉,畅所欲言,彻底解决误会和疑惑的大好时机,却被我突如其来的表现失常给弄得一塌糊涂。唉,发生了这种事情,还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他们两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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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个月,日子过得相当平静。其实从我闭门思过三天之后,小二便如同从前一般对我笑得开怀。有时我会在院落中和弟妹们一起实践我自创的游戏,有时我也会带着水儿赏花观景,却总是在不经意间看到小二阳光灿烂的脸,那么我就会一整天都笑得合不拢嘴。我自作多情的想,是不是他正在用行动实践他的诺言呢?这些日子我和海格的关系也终于有所好转,可以在公众场合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了,晚上依然分房而睡,我却觉得有他守在外面,很安全。
三月是阳光明媚,春暖花开的好日子,但是对我来说,却也是阴云密布,迷雾重重的阴谋的开始。
那一天,原本一切都是安定祥和的,,我正端坐在书房中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海格满脸阴沉的走进来。“水儿,我和阿罗有话说,你出去。”
低头磨墨的水儿担忧的望了我一眼,默默退了出去,房中便只剩下我和他,沉默的对视着,强烈的不安和躁动涌上心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压抑,脱口而出。
“阿罗,你先不要急,耐心听我说。”海格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你父亲,独孤将军……昨夜过世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似乎自从我嫁到普六茹家之后,这种沉默的时间就越来越多了。然而这一次,却是最长的,久到似乎有一个世纪的沉默。
海格在想什么我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对于独孤信来说,死亡或许反倒是一种解脱。对于身处古代的人们,并没有退休或卸任的说法,一旦参与了就要奋斗努力到底,如果渴望逃脱就要有赌上性命的觉悟,官位越大越是如此。独孤信,这个征战了一辈子的人,成功过,失败过,逃亡过,也辉煌过的人,为儿女着想了一辈子的人,在离开人世的时候,会不会留有遗憾呢?
我的沉思被他误解为悲伤过度,忙不迭的安慰我道:“阿罗,没事的,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
“我没事。”调整好情绪,我抬头望着他的眼睛,“我还没有懦弱到承受不了这种打击,你放心。”
听到我的答复,他的眼神更加深邃了,“那样再好不过……阿罗,不要作多余的事,答应我。”
海格离开后很久,水儿都没有回来,我开始担心她会不会有危险。连我都被告知的事情,水儿没有理由不会知晓,毕竟比起我的院子,城里消息流传的速度要快上不知多少倍,水儿,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临近晚饭时间,水儿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发现房内除了我再无他人,便谨慎的关好门窗,满脸惊慌的跪在我面前。“小姐……对不起,水儿不该……不该瞒着您偷跑回去……”
“你回家了?”我连忙正襟危坐,怕她下一句就要说出什么惊世秘密。
“是……”水儿压低了声音回答,然后从怀中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只细口的白色瓷瓶,上面套着一个红布包裹的塞子。“这是,陈总管偷偷交给我的……说是太医开给大人的药……”水儿不敢抬头看我的眼睛,那里面的某些东西让她害怕。

我的手在颤抖,不知道为什么。我轻轻地接过那只瓶子,抖抖的收进袖中。古人的衣服就是方便,连袖子都可以藏东西。“水儿,我们是一条心的对不对?”
“是!”水儿忽然抬头,大声地回答,目光坚定地看着我,让我相信她不曾有过任何犹豫。
“那好,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莫要让第三人知晓了。”
“水儿明白。”
屏退了水儿,我心里琢磨着,这件事该找谁去办?首先我不行。身为普六家的少夫人,抛头露面当然不合规矩,被吕夫人知道肯定又免不了一顿数落,不会像上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水儿也不行。她是女子,机灵有余但气魄不足,万一别人故意找茬使坏甚至反咬一口,她是绝对抵抗不了的,我不能冒这个险。海格更加不可以。他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不要作多余的事”,那么我正在做的这件“多余的事”又怎么可能去拜托他?现在能帮上忙的,就只有他了。
晚饭后,我换上深颜色的衣服,趁着月黑风高,向小二的房间摸去。在普六茹府上住了两个月也不是白住的,至少想在夜晚找到某个熟人的房间位置还不是难事。刚用过晚膳,丫头们都在餐厅那边收拾残羹冷炙,几位夫人围着茶桌聊天,小孩子被奶妈领回去仔细照料,剩下我们挂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就只能回房间闲呆着了。
今晚是上弦月,月光暗淡,我蹲在草丛里看前方亮着火光的房间,却并没有听到谈话声,看来他是一个人没有错。走到近前敲敲窗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这是我们闲聊时商量的暗号,没有紧急情况绝不使用。
“阿罗,什么事?”我刚走到门前,里面人微微打开一道门缝便将我拉进去。适应了房间内强烈的烛光,面前是小二焦急的眼神。
“这个……”我掏出藏在怀中的精致瓶子,“请帮我查清楚。”
小二接过瓶子,十分明白的点点头,我却没有勇气正对他的眼。“对不起,我能想到的,能信任的人,就只有你了。我明白我不该依赖你,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可是,真的没有其他办法……”
“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很愿意去做,阿罗。”他温柔度说着,暖暖的笑着,那笑容,让人看了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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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得到了小二的消息。那是一种可以让人在几个月内陷入昏迷,慢慢死去的慢性毒药,其发作症状与一般的伤寒类似,如果按照治疗伤寒的方法诊治,只会更加严重,身体内器官全部溃烂而死,没有解药,中毒即亡。如果不是仇恨到极点,是不会使用这种卑鄙残忍的方法的。那么下毒的人,又会是谁?
我竭尽全力搜刮头脑中有限的资料,宇文泰死后,宇文护放着长子宇文毓(也就我大姐夫)不立,却立只有十五岁的宇文觉为帝,这是很明显的要削弱独孤信的势力。再者说,独孤信是贺拔胜的嫡系,在西魏这个武川集团中地位特殊,他有强大的政治后盾,本人又喜欢出风头,这些因素都促使他和另外一位柱国将军赵贵站在一起反对宇文护。我从海格的桌子上翻到不久前的奏折,说赵贵打算暗杀宇文护,独孤信没有同意,结果赵贵被斩首。那么,难道说……
我好像已经清楚这之中的利害关系了。历来政治党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牵连到亲友九族已是皇恩浩荡,我又能做什么?能奢求什么?然而我令我更加明白的是,普六茹家肯在独孤信受排挤,遭嫌疑的时候娶我过门,这又需要多大的勇气!
明白了为什么新婚当天没有想象中那般热闹;明白了为什么普六茹忠的几个夫人对我并不特别关注;明白了为什么普六茹坚常常冷言冷语;明白了为什么无论我如何胡闹都无人前来制止——他们巴不得我赶快犯错误被赶出门去呢。这个烫手的山芋,越早扔掉越好。
我也明白了,那天独孤信饱含希望的眼神,为什么他没有把寻找大哥的任务交给六位哥哥而是交给我;明白为什么他急着要在死前将我交付出去。他不愿连累我。我毕竟是女孩,嫁了人就脱离原先的家庭,不像其他兄长即使化成骨灰也还是独孤家的人。可是,我不甘心就此沉沦,至少,还有我能做到的事,就算身为独孤家的女儿也能做到的事情。
然而,噩耗接踵而至。父亲去世的第三天,皇帝下旨,将六位兄长连同他们的家人一起流放蜀郡。
蜀郡,就是现在的四川,但北周时期的四川并不是现在人们眼中的山城雾都,天府之国。我特意查阅了地理志,蜀郡,正如李白所言“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遍是山林猛兽的荒蛮之地,从小在长安娇生惯养的哥哥们,又该如何忍受!
面对此刻的处境,我已经自身难保,又该怎样去帮助别人?对不起,虽然我们只相处过一天,虽然我甚至记不清你们的样貌,虽然我享受着荣华富贵你们却茹毛饮血,虽然我心中真的对你们放心不下,虽然我依然无能为力。但是,请耐心的等待吧,总有一天,我会获得身为一个女人所能得到的最高地位,那时,还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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