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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居然被你蒙对了,他们果然在南边露营。”
“这附近适合露营的空地只有一个,他们肯定在那边。”
“你的消息真灵通。哎,你看火堆旁边似乎有人影。”
“看不清楚,我们再潜的近些。”
“不行,会被发现的。”
“现在风声大,只要小心不要弄出大的动静就没有关系,快点!”
“好吧,我怎么觉得你做起这种事情来得心应手。你在西北是不是常干啊?”
“……”
“找到了,晓云在那里!”
“哪里?”
“那个火堆那里,坐着的那个。找什么呢?那个!她背后站着的,不是宇文承都么!”
“……”
“樊智超也在,他们半夜不睡觉,到底在做什么?你干嘛爬回去,哎,等等我……”
“你刚才害死我了!”罗士信赶到拴着马匹的地方,抱怨道:“一声不吭的就离开!都说了两个人一起行动嘛。”
“对不起。”
“算了算了,你现在说个话比揍人还费劲,奇怪,你起以前不是这样啊”他看了段志玄一眼:“你那是什么表情?”
“小岚……好像跟以前不一样。”
“小岚?哦,你说萧晓云啊。”罗士信也不管地上的雪,一**坐在他旁边:“我说,她名字都改了很久了,你不用那么固执的一直叫她原来的名字吧,别人听了会反应不过来的。”
段志玄谴责的眼光扫了过来,他急忙转换话题:“好吧好吧,随便你怎么叫。不过她的确是比以前瘦了一些,精神也有些不好。这也难怪,宇文承都恨她入骨,肯定用尽心思折磨她。要我说,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啦!”
段志玄沉默的把头压在屈起来的双臂上:她的精神岂止是有“一些”不好。年中在瓦岗见面的时候,她还笑得自在放纵,灿烂的比过去五年任何一个时刻都耀眼,可是刚才坐在火堆前的她,不要说快乐,就连悲伤和烦恼都没有了,就好像一张涂满了黑色的纸,什么情绪沾在上面,都不会有颜色出现。
“别摆出那幅死了爹娘的表情!”罗士信给了他一拐子,“再过小半个时辰就半夜了,咱们很快就能救她出来。”
段志玄忍住心里的酸痛“嗯”了一声,将头埋了下去:“谢谢你!”距离子时,还有三刻。
“咱俩谁跟谁啊!”罗士信大大咧咧的拍着他的后背,“不过老实说,听说唐军那边来了个新的将领,我还真没想到是你。你不会是专门为了晓云跑来的吧!”
“嗯!”段志玄点点头,“我在西北跟薛仁果决战,消息本来就传得慢,他们又怕我分心,等浅水原一战胜了之后才告诉我。所以赶来的就有些迟了。”
“浅水原?那不是薛仁果的老巢么?”罗士信想了想,“这么说你们平定西北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都没有听到消息。”
“十三。”段志玄说:“那天晚上我才得到消息,幸好秦王殿下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又写了手谕,我才能顺利赶来这边。”
“十三?”罗士信怪叫一声,又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压低了声音说:“有没有搞错?从浅水原到这里三千多里,你三天就赶过来了?”
“嗯。”段志玄点头,“路上有驿站,可以换马。”
“可是,可是一日千里。”罗士信看着他平静地面孔,叹了口气说,“你可真够行的,累坏了吧!”
段志玄摇了摇头,“不会,我还好。”
从浅水原到冀州,全部都是冬天。他伏在急驰的马上,眼前的景色向后倒飞而去,除了干裂的树干就是冲天的枝丫,冻的硬邦邦的土地连尘土都扬不起来,偶尔上面盖一层雪,看久了眼睛又疼得厉害。
有时候跑得麻木了,他就会想两人以前的事情。刚成亲的那年冬天,他还年少气盛,因为看不惯那个为所欲为的钦差,还曾追上去想要给对方一个教训,谁料他和那些侍卫们还没打够,就碰上了山贼。混乱之中,他失手杀了钦差。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温热的液体喷了出来,溅了他一脸。钦差痉挛的手死死的抓着他的胳膊,刻薄的嘴角一股一股的往外涌血,蹭得他满身都是。他年少的时候,也曾经把一些看不顺眼的人打伤,然而真正的杀人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他惊惶失措的挣开钦差的手,还没跑两步就被人撞倒在地,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狗官一点一点的向他爬了过来,地上留下的红色痕迹如同绳子一样,将他的思维绑住,最后变成一片空白。
后来是萧兰赶来救了他。明知道危险就在眼前,她仍然什么都不顾的骑马赶了过来。从临淄到东阿村,一百多里的距离,她从未骑过马的脚踝被磨破了皮,却仍然一瘸一拐的冲进来,将他拖了出去。从那日之后,两人之间所有生疏的、客气的距离,在萧兰赶了一百多里之后,消散的无影无踪。
段志玄在驿站换马的时候碰到一个道士,忽然很想问他:这个世界,真的有因果报应么?如果有,那么他赶了这三千里的路,是不是能偿还当日萧兰救他的恩情?如果可以偿还,他能否再走到萧兰身边,就像萧兰当年走到自己身边一样?
罗士信看着这个童年时一起练武的玩伴,皱起了眉头:这个人已经不再是跟他一起说笑吵闹弄得秦琼头疼不已的同伴,现在的他,话说的简单,能少说一句就觉不多说一个字。“喂!”他不满的说,“咱们这么久没见,你怎么就跟个闷葫芦一样,什么都不说。”
段志玄有些诧异的抬头,“说什么?”
“说……说说你的近况啊!”罗士信摇着头说,“他们都说你杀人如麻,这是怎么回事?”
段志玄似乎有些不情愿谈论这个话题,可还是低声说,“我以前干了一件蠢事,所以才有这样的恶名。”
“齐州小霸王也不是什么好名声阿!”罗士信咧开嘴笑,“啥蠢事?”
“坑杀了十万降兵。”
“啊?”罗士信听了这话,咧开的嘴就再没能合拢。
“薛仁果手下有一个叫朱猛的将领,总是反复无常。每次打败了就投降,然后再反出辕门继续跟我打。”段志玄耐着性子给他解释,“这么弄了三次,我就烦了,等他再失败的时候就假意受降,把他和他的下属都给坑杀了。”
“但……但是,十万呐。”罗士信结结巴巴的说,“十万人,那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段志玄点了点头,“所以大家才这么说我。”
罗士信顿时对他刮目相看:“你小子真够狠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赞叹还是在感慨,“这次见你总是不声不吭的,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段志玄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看了看天,“时辰差不多到了。”他起身说,“我们兵分两路,你去缠住樊智超,我来对付宇文承都。”
樊智超守着火堆打盹:萧晓云睡了七天,自然是不困的;宇文承都是铁打的,自然也是不困的,可是他一直在处理别院的事情,都已经忙了两天了,现在露宿雪地之中本来就很惨,居然到了午夜时分,连觉都睡不成,真是想熬都熬不住。
他的眼皮一边打架一边勉强看向火堆前那两个人:萧晓云只留给他一个侧面,削瘦的身形在火光之中越发单薄,领口因为刚才的拉扯而变得松垮,不怕冷的露出小半个肩膀。宇文承都则站在她背后七八步远的地方,沉默的如同一座山。夜风从身边呼啸而过,樊智超看着宇文承都飒飒作响的披风,暗暗祈祷萧晓云的能够回头看一眼,发现他家太子正站在风口替她挡风。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就在脑袋要东倒西歪的垂下去时,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骑兵像旋风一样刮进营地,他立刻一个激灵来了精神:“有刺客!”话音刚落,一枝红缨枪逆风而至,樊智超就地十八滚躲开,随手抓起一把刀,想都不想与来者斗成一团。
他的呼号将宇文承都从沉思中叫醒,身体本能的冲向萧晓云,想要将她带回自己身边,手刚要碰到她的衣服,斜刺里一道惊虹飞入,凌厉的刀光直扑而来。宇文承都大惊之下急退,堪堪躲过要害,手背却为刀气所伤,在寒风中有些许的痛。
宇文承都退的极快,顺手就拿起了一旁的凤翅镏金镗,直指对方:“什么人?”
那个人趁他取兵器的功夫,一弯腰抓住萧晓云,将她拽上马来:“小岚,你还好么?”
原来是来抢人的。宇文承都也不作声,盯着萧晓云静观其变。却见她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两眼有些茫然的看着来人,什么话都没说。
那人显然是着了急,握住她的肩膀低声唤:“小岚?……小岚,我是段志玄啊,……是我呵……”
他的呼唤如如云水般温柔缱绻,越过西域的沙漠,跨过长城百关,带着三千里路的风雨来到这里,可是萧晓云只是动了动眉头,两眼仍然没有焦距,不知定在何处。段志玄看的心中一痛,将她拥在怀里,“小岚……”
宇文承都在旁边冷冷哼了一声:“你就是那个段志玄?”那个官拜大唐三军副都督,李世民帐下第一猛将的段志玄?他细细的打量这个人:“听说屈突通就是你生擒的?”
与裴行俨和自己同列大隋将军前三甲的屈突通,不仅勇猛善战,而且性格刚烈,时人有谚云:“宁服三斗葱,不逢屈突通。”他在潼关与唐军僵持,听说本已占尽优势,逼得对方主将刘文静再无出路,哪料决战之时段志玄突然赶到,力挽狂澜,重整败局,一个月内就生擒了屈突通,让他心甘情愿的投降了唐营。
宇文承都看着眼前这个人,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的紧紧地,只用一根丝绳系着。乱世之中,刚到二十还未来得及举行及冠典礼的少年,大多都是这个打扮。段志玄小小年纪就有与屈突通抗衡的武功,已经让人刮目相看,然而更让人胆寒的是他的心狠手辣,一夜之间坑杀了十万降军。自那之后,他的名字就传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已经没有人再给他送任何名号,每当众人提起他的时候,就只能用“那个段志玄”来代替。
段志玄低低的唤了几句,没见萧晓云有任何动静,顿时心痛如割:半年前还恣意飞扬的一个人,如今竟然变成这般模样。他忿忿扭头对宇文承都怒道:“你对她作了什么?”
宇文承都这才忆起,这个段志玄曾与萧晓云有过一纸婚约。萧晓云从不提起这段往事,只是心心念念的把裴行俨放在嘴边,弄得他也忘了这两人之间的纠葛,“你来了也没有用。”他冷笑,“要想带她回去,叫裴行俨那个胆小鬼过来!”
段志玄不疑有它,只是扶着萧晓云朗声道:“宇文承都,小岚是我的妻子,今日我就带她回去,你……”
“少来这一套!”宇文承都大镗一挥直刺过来,打断他的宣言:“她早就是我的人,就是裴行俨来了也不管用!”
段志玄单手举刀便架,兵器互撞之时,只觉得一股大力顺着刀柄传来,再要用力去抵挡已经晚了,当下借力向后平平飞出,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刚落地稳住了身形,急忙查看被他顺手带下来的萧晓云:“小岚,你受伤了么?”
萧晓云跟着他也受了宇文承都一击,虽然心脉隐隐发疼,却被震的回过神来。有些奇怪的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男人,不着痕迹的退后两步躲开他翻捡自己衣服的手:“没事。”
她的眉眼间全是虚弱,偏偏硬撑起一片疏离的礼貌。段志玄的手晾在半空,一时有些讪讪的,只好说:“小岚,你先休息一下。我很快就带你回去。”
萧晓云皱起眉头,她已经认出了段志玄,可是这个本应该在西北和薛仁果决战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冀州,难道是为了专门来救她?她摇了摇头摆脱这个天真的想法:他们两人早已是彼此生命中的过眼云烟,再无任何纠葛。既然如此,那就是西北战事已经结束,李世民稳定了后方,准备向东扩张版图了?萧晓云正自胡思乱想,被人猛地拍了一下:“云姐姐。”一张熟悉的脸笑咪咪的凑了过来:“你没事吧!”
“罗士信?”萧晓云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来救你啊!”罗士信笑嘻嘻的说,顺手把自己的俘虏往身边拉了拉:“你看,我连回去的路牌都准备好了。”
萧晓云顺着他的手看去,原来他擒住的是樊智超。罗士信武功虽然不错,可是捆人的手法却差了点,绳子左一条右一条的缠在樊智超身上,有松有紧,有疏有密,将好好一个人捆成一个乱七八糟的粽子:“你抓住的?”
“那是当然。”罗士信搔搔脑袋很是得意,“这个家伙虽然厉害,可是跟我还差一大截呢!”
“只会偷袭的家伙!若不是我没有拿到趁手的兵器,你怎么可能……呜”罗士信从地上捡了个大石头,二话不说塞住了樊智超反驳的骂声。拍拍手扭头对萧晓云说:“云姐姐,你别信他。我比他厉害多了。”
这话可真是嘴硬了。萧晓云看着他满头的大汗,说话时还带着喘气声,就知道他刚才打得并不顺利。她扭头看了看被石头塞住的樊智超,嶙峋的尖角将他的嘴角顶的上翘下翻,连带着脸都被挤得不成形状,看起来说不出的滑稽,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把石头取了出来:“樊智超,我的斜影弓呢?”
“晓云?”樊智超满嘴都是雪和土,一边往外吐一边说:“你可是我们太子妃了,不会真要跟他们走吧。”
“太子妃?”罗士信奇怪的凑过来,“什么太子妃?”
樊智超刚才吃了罗士信回马枪的暗亏,现在一看他凑过来,顿时恶向胆边生,一张嘴就向着他的耳朵咬去。幸好萧晓云早有准备,抓着罗士信的脑袋拉到一旁,“你们太子妃可不是我,斜影弓呢?”
“喜事都已经办了。”樊智超急忙说:“你昏过去的时候,太医说你身子太弱不一定能醒过来,巫医说冲喜或许能行。于是太子殿下就已经抱着你成了亲了。”他颇有些愤愤不平:“萧晓云,我也知道太子殿下伤了你。可是你想想,你活不下去的时候,太子可没有离弃你。那个时候你连药都喝不下去了,可是太子一口一口给你喂进去的;太医让我们准备后事的时候,太子殿下为了给你添贵增寿,娶了你做太子妃,该有礼数一点没缺。这次回魏县,就是要带你去祈元殿告慰先祖,然后请陛下发圣谕公告天下的。你要是现在跟他们走了,可就做得太绝情了。”
话音刚落,罗士信就在一旁说:“云姐姐,你别信他胡说。段志玄可是赶了三千多里路专程来救你的。为了得到我们的帮助,他都敢单身闯进我们的大营了,你一定要跟我们回去,六哥还在那边带病等着呢!”
萧晓云呆了一呆,禁不住转头去看缠斗在一起的那两人,刀光剑影纷飞处,兵器的碰撞声不绝于耳,震得人声声心惊,她不知怎的,忽然觉得那镗那刀都刺到自己心里来,乍喜还悲,“怎么会这样?”她喃喃的说,“为什么,不该来的都凑来了,该来的却还没有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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