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剑出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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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无色庵主语气淡然的问话,明明是自己亲手将其置于死地,可是杨宁却听不出无色庵主有任何愤怒或者埋怨的意味,心神恍惚中,杨宁脱口答道:“水流月不去,月去水还流,**宗的武功虽然神妙莫测,但多半都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惟独那套《花想容》的心法,深得天地荣枯至理,虽然难以用来对敌杀伐,但是用来防身却是最好不过,虽然晚辈没有修习过那套心法,但是其中卸力之法却是参研过的,前辈手下留情,不曾用上全力,晚辈才能侥幸全身而退。”
无色庵主恍然大悟道:“是了,那**宗的秋姑娘反败为胜,我曾觉得奇怪,想必她用的就是你所说的《花想容》心法,不过若是她的对手没有内伤隐患,能够全力出手,秋姑娘必然一败涂地,想必贫尼若是不曾留手,子静也不能卸去贫尼的掌力吧。”
杨宁听到此处,只觉满面羞惭,一撩青衫,单膝跪倒道:“都是弟子恩将仇报,才害了前辈性命,前辈若要责罚,不论何等处置,弟子都甘心领受。”
无色庵主闻言却是冷冷一笑,厉声道:“胡说八道,什么恩将仇报,贫尼怎么不知道,此战之前,贫尼和你说得清清楚楚,此来就是为了要取你性命,试招之时对你手下留情,那是理所当然,贫尼不顾身份,以大欺小,对你出手,若是还要斤斤计较,不留丝毫余地,只怕贻笑天下,这等小事你若当成恩情,也未免太好骗了些。试招之后,交手百余回合,贫尼自觉在承诺范围之内没有留手,你能够支撑下来,是凭自己的本事,哼,剑法之要,首先是精诚不懈,要么不出手,若是出手就要全力以赴,贫尼若是留手,也就不配使剑了,若非你剑法根基不错,早就死了百回千回了,哪里还有命和西门凛联手对付贫尼。”
听到“西门凛”三字,杨宁心中怒火顿时燃起,面上虽然毫无表情,只是一双眸子已经是烈焰熊熊。无色庵主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丝怜惜,继而冰冷地道:“你也别怪自己的师叔,他和你联手本是应有之义,不论内力剑术,你都没有胜算,看他的造诣,恐怕也不是嫡传,若非你们联手,哪有和贫尼公平一决的可能。你我三人对阵,贫尼自觉已经是全力以赴,子静你能不死,这是凭你自己的本事,和贫尼无关。至于他贪生怕死,以你为饵,这也未必不对,若非如此,就是你们叔侄双剑合璧,又能奈我何。而且不论他心性如何,若非他从后袭击,贫尼怎会只给了你一掌,而非一剑断喉,绝你性命,所以你还是欠着他救命之恩,哼,贫尼并非是想要对你手下留情,不过是憎恶这等卑鄙小人,不想让他心愿得偿,只待贫尼取了他的性命,就会再度回身杀你,想必那时你见到陷害你的仇人身首异处,就是死在贫尼剑下,也会死而无憾了吧。就是贫尼在你的立场,也会趁机杀了强敌,莫非你要等到贫尼转而杀你之时,才来后悔么?”
听到无色庵主冷淡的驳斥,杨宁越发思如潮涌,无色庵主所说正是他原本心中所想,那时他虽然隐隐发觉了无色庵主的手下留情,可是却并不能确信无疑,求生之念让他终究是刺出了那一剑,可是之后无色庵主不仅没有全力反噬,反而罢手停战,这才让他明白自己犯了何等错误,可是无色庵主却不怪罪自己,反而隐隐替自己开脱,想到此处,杨宁只觉心中一痛,膝行上前,便欲顿首。只是刚刚弯下腰去,却已经被无色庵主拂袖拦住。
剑眉倒竖,无色庵主面带严霜,冷冷道:“你这是做什么,胡闹,你们两人联手,贫尼既然没有异议,就应该有所准备,贫尼一掌失手,让你保有了战力,追杀西门凛之时,贫尼虽然有些松懈,但是自认还没有天聋地哑,你有本事逼近袭击,这是你的本事,算不得偷袭暗算。都是贫尼自恃过高,以至如此,这一战本就是生死相决,贫尼不知你错在何处,子静,贫尼问你,若是事情重新来过,你会否刺出那一剑呢?”
杨宁凝神想了片刻,然后缓缓站起身来,眉宇间虽然仍带着愧疚隐痛,但是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淡漠神情,望着无色庵主期待的目光,他缓缓道:“若是从头来过,那一剑弟子还是要出手的。”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方才的战局其实大多数人都是云里雾里,只是从两人的对话中才略知端倪,却也都觉得如果无色庵主当真是手下留情,那么杨宁偷袭之举果然是有些恩将仇报,只是见他下拜请罪,故而都不曾出言讥讽,此刻听到杨宁这般说法,不由心生鄙夷,有些胆大的已经开始嘟囔着谩骂起来。
无色庵主却是神色欣然,剑眉舒展,笑道:“好,好,你若是说不会刺那一剑,倒会让贫尼万分失望了,贫尼叫你得知,若是你那一剑没有出手,贫尼杀了西门凛之后就会杀你。就算贫尼打算放过了你,那又如何,莫非你情愿将自己的生死交给别人掌握么?若是生死由人,不如舍命一击,你若当真觉得自己错了,贫尼就立刻杀了你,就是触动伤势,当场身死,也是无怨无尤,若是害了贫尼性命的竟是一个没有担当的懦弱匹夫,纵然掬尽三江水,如何能洗去贫尼满面羞惭,总算你还没有糊涂到家,知道什么是剑出不悔。”
“剑出不悔。”杨宁喃喃念道,眉宇间神色淡凝,再没有了残存的惶惑之色,耳中听到四周的细碎语声,不由眉头一皱,冷冷环视,凡是撞见他那威仪无形的眸子的水寇,都不由低头闭口,再也不敢多言。
无色庵主满意地道:“正是剑出不悔,贫尼习剑多年,深觉这四个字既是剑法真谛,也是为人的准则,贫尼不会后悔为了一己私念,向你出剑,你又何必后悔为了自家性命,向贫尼出剑呢?”
杨宁细细品味着无色庵主的教训,只觉得一颗心都变得透彻起来,只觉得这些话语好像字字句句都早已刻在自己心上,只不过因为无色庵主,才变得清晰起来。
无色庵主见状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已经解开了这少年的心结,她是何等高傲的人,到了这个时候,自然不肯提及自己原本已经有了放过杨宁的打算,免得杨宁耿耿于怀,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她便转移话题,含笑问道:“子静的剑法可谓已经登堂入室了,却不知道那一招剑式是何人传授给你的,别跟贫尼说你是现买现卖,若是你有这样的本事,将贫尼数年苦修才创出的剑法片刻就摹拟出来,那么贫尼可真要惭愧不已了。”
杨宁神色一惊,嗫嚅了片刻,还是说不出口,无色庵主却已明白,淡淡道:“原来如此,想必烟儿也是不放心,唯恐子静日后遇到贫尼,贫尼不明真相,误伤了你,这才把这招剑式传了给你。以你的聪明,自然可以领悟几分剑意的,这样一来,你若是和贫尼交手,就事先有了些准备,若是贫尼见到你施展所领悟到的剑式,说不定也会对你手下留情。只可惜烟儿的一片心意却都白费了,贫尼性子执拗,既然要杀你,虽然发觉了你和烟儿之事,并非如我所知的那般,也不会放过你。贫尼这样的固执,怕是烟儿也不会想到,日后你若见到她,别忘了告诉她,这不关她的事,就算她没有传你剑法,今日的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杨宁这才想起平烟来,想到当日离别之时那女子弄箫相送,想到那女子临别传剑的一片深意,只是两人之间超越敌友关系的惺惺相惜,却已经因为今日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全然崩溃了,再相见之日,只能是兵锋相见,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无色庵主虽然不甚了然杨宁和平烟之间的关系,但是杨宁的黯然之色,却也令她暗自叹息,不由劝慰道:“子静,你不必为了贫尼之事觉得对不起烟儿,烟儿性子清冷,这世间的恩怨纠缠她都不会放在心上,天长日久,她自会明白今日之事,都是贫尼作茧自缚,原本怪不得你。”

杨宁略一怔忡,恭敬地道:“前辈宽心,平姑娘和晚辈已经有十年之约,就算她为了前辈之事怪罪弟子,也不要紧,这一战不过是迟早之事,若是弟子输了,平姑娘自然可以报仇雪恨,若是平姑娘输了,弟子当会斟酌一二,不会辜负平姑娘和前辈对弟子的恩德。”
无色庵主略一颔首道:“你能这样想,贫尼就放心了,若是他日你遇到烟儿,又没有立刻死在她手上,就跟她说,贫尼留在她那里的那一册《寒月谱》已经转送给你,这件事情十分要紧,你要记住了。”
杨宁神色茫然,却只得连声答应,他已经发觉无色庵主眉宇间的晦暗之色越发浓了,自然不愿让她不能心安。
无色庵主微微叹了口气,她心中明白,若是自己此刻传授这少年剑法,那么方才的种种举动都白费了心机,平白让这少年添了愧疚心魔,那册《寒月谱》虽然只是一本画册,但其中三十六幅画卷却渗透了孤寒剑法的剑意。这少年今日和自己倾力一战,对孤寒剑法的剑式剑意必然已经铭刻在心,日后若见到《寒月谱》,揣摩之下,必然能够领悟孤寒剑法的真意。凭着少年的颖悟性情,自然能够精益求精,青出于蓝,自己的一身剑术也是后继有人了。
感觉到心脉越来越微弱,无色庵主怅然若失,目光一转,落到了浮台之上的纯钧之上,淡淡道:“纯钧虽然是越王名剑,却不合你的秉性,不用也罢。这柄凝青宝剑,乃是一位故人所赠,那人是当世奇男子,也是一代枭雄,对贫尼曾有数次救命之恩,可是贫尼却不得已和他割袍断义,更是亲手将其置于死地,也算是忘恩负义至极了。二十五年来睹剑思人,虽然从未后悔,却也是心痛不已,贫尼今日重伤,实在不愿再睹此剑,以免更添心魔,就以此剑相赠,子静笑纳可也,不必推辞。”
杨宁欲要推拒,但是一瞧见无色庵主那双黯淡无神的眸子,只觉悲从心起,双手接过凝青,再度拜倒道:“弟子叩谢前辈赠剑之恩,自此之后,弟子必定苦修剑法,誓不辜负前辈厚望。”
无色庵主欣然一笑,伸手从手臂内侧解下一个剑囊,这剑囊不知用何等异兽的毛皮制成,通体雪白,毫无瑕疵,纤薄柔软,却坚逾金石,凝青剑正可容纳其中,且不会破囊而出。这剑囊背面上下共有四根丝带,平日可将丝带绑缚在手臂上,凝青剑虽然可以切金断玉,但是剑身柔韧单薄,不会影响到手臂的曲直动作,需要出剑之时,只需反手握住冲着袖口的剑柄即可,十分方便。
将剑囊也递到杨宁手上,无色庵主只觉心事了了,再无牵挂,一声清啸,纵身而起,瞬息之间,已经登上了赤壁峰顶,灰影一闪,已经消失无踪。
杨宁捧着手中的凝青和剑囊,怔怔抬头,却再也看不到那孤傲凌云,睥睨天下的寂然身影,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正在他茫然之际,云崖之后却传来凄然箫音,婉转低徊,不绝如缕,如泣如诉,呜咽悲啼,令人闻之断肠,但是奇怪的,虽然不懂音律,杨宁却能够感觉到那悲哀莫名的箫音里,还带着一丝疲倦,一丝安宁,听得久了,竟令人生出心安之感,恨不得也随着吹箫那人沉眠不起。
杨宁认真地听着箫音,只觉得仿佛看见无色庵主正在眼前谆谆教诲,不知不觉间,两行泪水已经滚落面颊,这一次,他却连掩饰都忘记了,任凭泪水滴落下来,虽然心结已解,但是他不是冥顽不化的蠢人,自然知道无色庵主虽然当真是要杀自己,可是在最后的一刻,却也当真是打算放过自己,否则那一掌不会只想制住自己的周身经脉,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无色庵主却在事后费尽心思开解,不让自己后悔愧疚,这样的爱重,就是在自己的娘亲、师尊身上也从未领略过,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死在自己的剑下。虽然恨不得追随箫声而去,杨宁的脚步却是死死钉在浮台之上,不曾移动半分。他心中明白,无色庵主这样的人,纵然是面临死亡,也不会和寻常人一样,渴求他人的劝慰陪伴,此刻她定是要趁着还有余力之际自己寻一个僻静所在,作为长眠之所,她不会容许任何人瞧见她濒临死亡的软弱模样,所以他强行遏制了自己追随而去的**。只是听着那渐去渐远的箫音出神,虽然在寻常人听来,那箫音高低始终如一,可是杨宁却能够感觉到其中的细微差别,只不过无色庵主内力精纯,令得箫音凝而不散,纵然隔着十里关山,箫音也是依旧如初。但是一曲箫音不管多长,终有完结之时,未过片刻,杨宁耳中便只听见流水滔滔,江风呜咽,再也听不到那动人肺腑的一缕箫音。
青萍立在人群之中,一双明眸尽是悲戚之色,凝望着杨宁孤寂的背影,恨不得立刻到他身边,用双臂将他抱住。和杨宁不同,没有身临其境的她,不知道无色庵主到底留了多少情面,她只看见无色庵主痛下杀手,她只看见杨宁屡次遇险,所以她不是很了解杨宁心中的愧疚。但是即使了解,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便是她,那一剑也是不能不刺的,她从来不觉得杨宁做错了什么,所以她很想去劝解、安慰杨宁,但是她却一丝一毫也不能动。不仅仅是因为目前局势的巨变,让她不得不忍耐下来,好在适当的时机相助杨宁,到了这个时候,能够相助孤立无援的杨宁只有她了。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她太清楚,有些痛苦只能一个人去面对,纵然是最亲近的人,也只能旁观而已。
江岸之上,颜紫霜神色惨然,怔怔望着无色庵主离去的方向,无论如何,她也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茫然无措间,耳边传来明月略带惋惜的声音道:“好一曲《安魂曲》,平月寒果然是当世奇女子,纵然身死,也不会流于凡俗。”
同时,远在岳阳的巴陵郡守府中,露台之上檀香袅袅,平烟睁开双目,感觉到真气在经脉之中流转自如,不由微微一笑,随手拿起放在身边的竹箫,就口吹奏起来,箫音婉转低徊,正是无色庵主生平最爱的《安魂曲》,平烟性子淡漠,最爱此曲的哀而不伤的意境,所以虽然此曲不祥,却也是偶有吹奏。只是不知怎么,今日之吹了一个小节,却突觉心中痛楚,不由停了下来,长眉微蹙,生出不安的预感。
杨宁举袖拭去泪痕,从容地将剑囊系在手臂上,然后将凝青剑纳入剑囊,也不俯身,一式擒龙手,已经将纯钧剑拿在手中,转身望向已经从水里爬了上来,登上前来接应的幽冀快舟的西门凛,一双眸子定定瞧向西门凛,两道目光刺骨冰寒,宛若出鞘的宝剑,锋锐无比。西门凛神色淡定,竟然没有一丝愧疚,只是从容迎上杨宁的目光,唇边更是带着一缕微笑,想要先前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般。
杨宁见状神色微变,冷冷道:“你有什么可以向我解释的么?”
西门凛微笑摇头,淡然道:“无色庵主给你的教诲,你这么快就忘记了么,所谓剑出不悔,我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就不会有丝毫后悔。”
杨宁只觉得心痛如绞,手中纯钧剑扬起,冷冷道:“好,剑出不悔,我记得了,那么我此刻杀了你,也是绝对不会后悔。”
西门凛眸底深处闪过一丝愧疚,面上神色却没有一丝变化,只是负手而立,扬声道:“那么就让本座看看子静你的本事吧。”
两人四道目光在空中撞击到一起,激起了无数的火花,转瞬之间已经是剑拔弩张,原本联手互救的叔侄两人,却在顷刻间成了强仇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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