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华尔兹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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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华尔兹舞曲
她站在过道的阴影中,离斜顶小屋的楼梯只有几步之遥。收音机里播放着柔和的华尔兹舞曲。霍斯的脚步声从下面传来,他已离开房间去巡视。她静静地站了一会,感到又饿又冷,浑身无力,像要病倒了。她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现在她希望这一切不过是个恶作剧。不,她还没有完全失败:霍斯至少答应让她见见儿子。但回头想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再想想即将来临的集中营的折磨——这一结局令她无法接受,无法理解。她闭上眼睛靠在墙上,因饥饿而感到一阵恶心。那天早上就是在这儿,她把吃下去的无花果全吐了出来。现在这里已被党卫军的奴才们打扫干净了,但在她的想象中,这里仍有一股酸甜的香味。她的胃一下子痉挛起来,疼痛难忍。她闭上眼睛伸出手向前摸索,突然触到一把软毛,像魔鬼身上毛绒绒的小球一样令人毛骨悚然。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摸到的是一个牡鹿的鹿角。这是霍斯1938年在视野开阔的科尼西山坡上的捕获物——她听见他对党卫军来访者说,“三百米远一枪命中”。(谁知道呢,也许她当时也听见了这致命的一声枪响!)
牡鹿的两只眼球向外凸着,苏菲的样子便映在那里面:虚弱不堪,死灰般的脸色。她死死地盯着那个映像,一时间迷茫,紧张,没了主意。她在想,怎样才能让自己不这么迷乱呢?在这几天里,苏菲好几次经过爱米的房间。她越来越渴望实施那个计划。她不想辜负汪娜的信任,这一直像噩梦一样困扰着她,但是——上帝,这多难啊!关键的因素只有一个:怀疑。如果这部稀有的收音机不见了,将会导致报复,惩罚,拷问,甚至滥杀。这所房子里的犯人自然都会成为怀疑对象;他们首先会被搜查,拷打。甚至包括那两个肥胖的犹太裁缝!但苏菲发现她可以利用另外一点,即党卫军的人也可以成为怀疑对象。如果只有像苏菲这样的极少几个囚犯可以到楼上来,那么这个图谋完全没有可能性,无异于自杀。但是,每天至少有十几个党卫军经过这里到霍斯的办公室去——传递消息和命令的通讯员,以及来自集中营各部门的各种人。他们也可能把贪婪的目光伸向爱米的袖珍收音机;他们中至少有几个人会被怀疑。事实上,有比囚犯多得多的党卫军成员经常到霍斯这儿来,苏菲觉得她完全能迅速摆脱嫌疑,这很符合逻辑——甚至她可以捕捉到更好的机会来做这事儿。
那么现在就是如何把握时机干净利落地行动的问题了。她已在前一天与布罗尼克悄悄说好:她将把收音机藏在囚服下面,然后迅速回到楼下,在黑洞洞的地下室里交给他,再迅速地转移到等候在大门外的联络人手里。同时,房子里肯定会乱成一团,地下室马上会被翻得底朝天。布罗尼克也会参加搜查工作,他会一瘸一拐地边走边提出一些建议,充分展示其走狗的丑恶嘴脸。但愤怒和混乱最终毫无结果。被吓得战战兢兢的犯人们逐渐又放松下来。而在部队驻地的某个地方,一个长着老鸨脸的党卫军小队长惊恐万分,因为关于他偷窃的指控正四下传播。地下组织从而获得一个小小的胜利。而在集中营的某个角落,男男女女围住这个宝贵的小盒子,收听肖邦的乐曲,音量被关得很小很小。他们相互说着鼓励的话,好像重又找到了生活的动力。
她知道她必须马上行动,否则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于是她移动脚步,心狂跳着,顾不上像魔鬼一样纠缠着她的恐惧——鬼鬼祟祟地走进屋子。她刚走了几步,身体晃动了一下,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儿。她预感到她在时机和策略上犯了可怕的错误:如果她把手一放到收音机那冰凉的塑料壳上,灾难便会马上降临。这感觉像无声的尖叫弥漫在这间屋子里。她后来不止一次地回忆说,当她的手触到那渴望已久的东西的一瞬间,她想起了她父亲在一个遥远的夏日说的话,那声音里充满鄙夷:你干的一切都是错的。但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声音,另一个声音已在她身后响起,是那种冷静的说教式的德语:“你的工作可能需要你从这儿上下楼,但不需要你到这间屋子里来。”苏菲倏地转过身,爱米迎面站在那儿。

那女孩站在衣橱旁。苏菲从没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过她。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紧身短衬裤,那十一岁的早熟的**在同色的乳罩下隆起。她的脸很白,圆得令人吃惊,像块圆饼干,上面是一头卷曲的黄发;她的样子很端庄,但又显得有些堕落,圆鼓鼓的鼻子,嘴和眼睛都像画上去的——苏菲最初认为,是画在一个洋娃娃脸上,后来又觉得画在一个气球上。苏菲觉得第二个想法似乎更……也许不是堕落,而是……不天真?苏菲默默地看着她,想:爸爸说得对,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应该先弄清楚情况。她结结巴巴地总算找到了词儿:“对不起,小姐,我只是……”爱米打断她:“用不着解释,你到这儿来就是想偷收音机的。我都看见了。我看见你马上就要动手了。”爱米面无表情。她神色沉静地从衣橱里拿出一条垂着流苏的白色长袍披在自己近乎**的身上,然后转过身去,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我要去向我的父亲报告,他会惩罚你的。”
“我只是想看一看!”苏菲临时想着对付的话,“我发誓!我从这儿经过了很多次。我从来没见过一台收音机这么……这么小。这么……这么可爱!我无法相信它真的可以收音。我只是想看看——”“你撒谎!”爱米说,“你就是想偷它。我可以从你的表情看出来。你就是想偷,而不只是拿起来看看。”
“你一定要相信我!”苏菲说。她感到自己喉头发紧,就要哭出来了,浑身软弱无力,双腿又沉又冷。“我不可能想拿你的……”但她停了下来,心想这没什么用。既然她已贻误了这一时机,那就说什么也没用了。只有一件事对她仍然很重要,那便是她将在第二天见到她的小儿子。怎么能让爱米搅了这事儿呢?
“你就是想偷!”那女孩坚持说,“它值七十马克。你可以用它来听音乐,就在深深的地下室里。你是个肮脏的波兰人,波兰人都是贼。我妈妈说波兰人比吉普赛人更坏,而且更脏!”小鼻子在那张圆脸上皱成一团。“你身上真臭!”
苏菲眼前一黑。她听见自己呻吟了一声。因为紧张,或饥饿或悲伤或恐惧或上帝才知道的什么原因,她的经期推迟了至少一周(这事在集中营里已发生过两次),但现在它像山洪暴发似的突然来临;她觉得血大量涌出,眼前却变得一团漆黑,最后只看见爱米的圆脸。她觉得自己在往下掉,往下掉……恍惚中,她好像在波浪的摇曳中慢慢睡着了,耳朵里灌满遥远的声音,当她慢慢醒过来时,这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声凶猛的吼叫。有一会儿,她仿佛觉得这是北极熊的怒吼,而她正漂浮在冰上,身上刮过刺骨的寒风,她的鼻子都被冻僵了。
“醒醒。”爱米说。她的脸像腊一样苍白,离她很近,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苏菲这才知道她正平躺在地板上,女孩蹲在她身旁,把一个小药瓶放在她的鼻子下。房间的窗户大开,放进了冰冷的新鲜空气。刚才那吼声原来是集中营的号角声,现在已慢慢减弱,只留下一丝余音。在爱米裸着的膝盖旁是一个刻着绿色十字的塑料药箱。“你晕倒了,”她说,“别动。把你的头放平,这样可以让血流畅通。深呼吸。这种冷空气可以帮你恢复。同时保持不动。”苏菲立时清醒过来,但她感觉好像在演一场戏,可戏中的主角却换了:是刚才的还是很久以前——不可能是很久以前,这孩子还像凶狠的冲锋队员一样对她大发雷霆,而现在却像护士一样对她悉心照顾。这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苏菲呻吟了一声,身子动了动。“你不能动,”爱米命令道,“我有救护证书——一级。照我说的做,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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