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独特的魅力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92节独特的魅力
然而奇怪的是,当教授处于最佳状态时,不仅拥有独特的魅力,而且总能在某个时候弥补自己的过失。当他们三人并排坐在饭店交通车的后排座位上,前去城南的维利克兹卡大型盐矿参观时,他开始大谈波兰盐业的现状与发展,以及盐矿上千年的光辉灿烂的历史。他十分自信地滔滔不绝地谈着,努力表现着他出众的演讲才能。他说起维利克兹卡盐矿创始人的名字:博利斯洛•;布什富尔(扭捏之意),让大家十分惊奇;他还讲了一两个小笑话,他的诙谐使杜费尔德又一次感到很惬意。当杜费尔德情绪稳定下来,安闲地靠在座位上时,苏菲感到自己对他的喜爱又增加了一分。她想,他一点儿也不像声名显赫的德国工业界巨子。她从侧面打量了他一下,为他亲和的态度所打动,被某种温暖的脆弱的感觉所打动——这只是一种孤独感吗?外面的田地一片葱绿,到处是绿叶、庄稼和野花——正是波兰春暖花开之时。杜费尔德被这一景象所感染,一路上兴高采烈。苏菲感觉到他的手压在自己的胳膊上,顿时那裸露着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想把胳膊挪开——但在拥挤的座位上没能成功。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便放松下来。
杜费尔德又谈起德国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谈起凡尔赛条约。他用温和的语调对教授说,他不该被英国和荷兰激怒成那个样子,但请原谅他的直率,他们对诸如橡胶类天然资源的垄断令人愤恨,这些东西本应被全世界公平利用。当然,作为像德国一样没有富足的海外领地的波兰本土来说,这一观点可能会受到赞赏,然而战争的目的既非军事目标也非盲目的愿望,而是出于贪婪。一个像德国这样的国家在被剥夺了能提供大量原料的殖民地,被剥夺它对苏门答腊、婆罗洲的权利后,应该怎样面对呢?它面对的是一个遍布海盗奸商充满敌意的世界。凡尔赛条约的恶果!是的!它只能变得更野蛮,为自己创造财物,创造一切!用智慧摆脱这混乱不堪的局面,然后背水一战。小小的演讲结束了,教授微笑着鼓起掌来。
杜费尔德又陷入沉默之中,尽管演讲时充满**,但总的来讲十分冷静,用的是一种很平和的语气。苏菲感到自己被他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在政治和国际事务方面,她几乎是个外行,但她很聪明,理解力很强。她不能肯定自己是被杜费尔德的思想所吸引,还是被他的外表所打动,或许两者都有吧。但她觉得他的话很诚实,听起来很有道理,至少不像一个典型的纳粹分子——大学校园里拥有自由意愿的人们同仇敌忾的对象。也许他真的不是一个纳粹,她乐观地想——但,他肯定是这个党的高级成员。是吗?不是?好了,都没关系。她只知道,她很快活,心里痒痒的。一种**袭击了她,让她全身充满甜蜜脆弱而又危险的感觉。她还是在孩提时代有过这种感觉,那是在维也纳,在可怕的费里斯大转轮旋转到顶点之时——危险,美妙而刺激,令人无法忍受。(然而,在这种情感传遍全身的同时,她忍不住想起了家里发生的一件可悲的事,正是这件事给了她自由,使她有理由拥有这种触电的感觉。这是发生在一个月前的事。她看见她丈夫穿着浴衣的侧面剪影站在他们阴暗的卧室门口。卡兹克的话像一把尖刀刺进她的心里:你必须把这些话放在你的头盖骨下,不过也许你的骨头比你父亲的还要厚。如果我不能再和你干那事,那么你要明白,不是因为我缺乏阳刚之气,而是因为你,你的一切,尤其是你的身体,让我失去了兴趣……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甚至无法忍受你床上的气味。)不一会儿,在矿井入口处,他们俩眺望着阳光沐浴下的绿色田野。杜费尔德问了她一些个人问题。她回答说,她是家庭主妇,一个全职妻子,她一直在学钢琴,希望能在一两年内到维也纳继续深造。(他们单独呆了一会,彼此靠得很近。苏菲从未如此强烈地希望与一个男人单独相处。这个机会是一个小小的麻烦带来的——矿井口的一个告示牌上写着矿井关闭维修的字样。教授说了一大通道歉话,让他们等着,他去找关系解决此事。)他说她看上去很年轻,像个女孩!他说很难相信她有两个孩子。她回答说她很早就结婚了。他说他也有两个孩子。“我也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他的话听起来很俏皮,含有挑逗的意味。两人的眼光第一次相遇,他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令她心慌意乱。她在一种突如其来的罪孽感中赶紧掉开了头。她从他身边走开几步,眼睛望着别处,大声问爸爸到哪儿去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她明天必须早早地去做弥撒。他的声音又从她的肩头传过来,问她是否去过德国。她回答说去过,多年前她还是个孩子时,在柏林呆了一个夏天,是跟父亲去度假。
她说她还想再去德国,去来比锡拜谒巴赫的墓地——她犹豫了一下,有些窘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虽然在巴赫墓前放上一束鲜花一直是她的心愿。然而,他温存的笑声中含着一丝理解。来比锡,我的家乡!他说,如果你想来,我们当然可以办到。我们可以去参观所有伟大的音乐圣殿。她心中一惊——“我们”!“如果你来”,她可以奢望这是一份邀请吗?很巧妙甚至有些狡猾——但它是邀请吗?她觉得眉毛在跳,赶紧转移话题。她说,我们克拉科夫也有不少的好音乐,波兰到处充满美妙的音乐。他说,是的,但不像德国。如果她到德国的话,他一定带她去贝鲁思——她喜欢瓦格纳吗?或者去伟大的巴赫音乐节,或者去听罗逖•;莱曼,克雷伯,基耶谢金,福特汪格勒,巴克豪思,费歇尔,克姆福……他的声音抑扬顿挫,令人着迷,很有礼貌却又略显轻佻,让人不可抵抗,激动不已。如果她热爱巴赫,那她一定也热爱特勒曼,我们将在汉堡为他干杯!在波恩为贝多芬干杯!正在这时教授回来了,他高兴地对他们说:“解决了。”苏菲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猛然收缩的声音。她想,我的父亲,一个与音乐格格不入的人……

差不多就这些了(她的回忆中只有这些)。尽管教授声称这个巨大的地下盐堡是欧洲七大人造奇迹之一(或许是或许不是),但因为参观过多次,所以并不比别的景观引起苏菲更多的注意,她只觉得这是个虎头蛇尾的东西。而且此时的她已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所笼罩(不知道是什么?迷恋?),像被雷电击中似的头晕目眩,浑身疲软。她不敢再看杜费尔德,但又忍不住瞥了一眼他的手:它们怎么那样迷人呢?当他们乘升降机下到井底(拱型顶,像一座庞大的无边无际的教堂,一个埋藏人类记忆的陷阱),在闪闪发亮的白色地下宫殿里漫步时,苏菲把杜费尔德的身影以及父亲的讲解统统从脑子中抹去。她沮丧地想,她怎能成为一个傻乎乎的感情俘虏呢?她要把这个男人彻底忘掉。是的,彻底忘掉……
她确实这样做了。她后来想起她是如何把他忘掉的。参观完盐矿一个小时左右以后,他和妻子离开了克拉科夫,从此再也没有烦扰她的记忆,也没有像一段罗曼史似的永驻心中。或许这是某种意志无意识的结果,或许只是因为她觉得希望与他见面的想法有些轻浮。就像一块岩石掉进了维利克兹喀矿井的无底洞,他从她的记忆中一下子跌落下去——为那从未翻开过的积满灰尘的记忆剪贴薄上的**篇章增添无关痛痒的一页。六年后,她又见到了他,但这次会面是在集中营里,而且见面时间比上次更短暂,更不具私人性。那时,合成橡胶以及它在历史长河中的重要地位,使这位著名的IG联合工业集团的王子成为奥斯威茨巨大化工企业的主人。然而,这次会面再一次给苏菲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两次的印象互相叠加,互相牵连,那便是:在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在波兰最有影响的反犹人士的陪同下,她敬慕的沃尔特•;杜费尔德像她的主人一样,只字不提犹太人;而六年后,杜费尔德满口犹太人问题,以及他们将被灭绝的命运。
在弗兰特布西那个漫长的周末,苏菲没有对我谈起伊娃,只简略地告诉我——我在前面已写了下来——那孩子在到比克瑙的当天就被害了。“伊娃被带走了,”她说,“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对此她没有多说什么,而我也不能紧追此事;这事一定很可怕。这条消息从她的记忆之门里毫无头绪地流了出来,我没法再问。但我仍然对她的平静感到惊讶。她很快又回过来谈吉恩:他在选择中幸存下来,她通过一些小道消息得知他被关进了儿童营。我只能根据她所讲的在奥斯威辛头六个月的情况进行推测,伊娃的死使她遭受了巨大的打击,那悲伤足以把她毁灭。如果不是吉恩幸存下来的话,她会垮掉的。事实是那个小男孩还活着,虽然她见不到他,但还有可能最终见到他。这成为她每晚的梦魇。她所有的思想几乎都与吉恩有关,她随时随地地打探他的消息,每晚都无法入睡。他很健康,仍然活着——这总算给了她一丝安慰,使她能摆脱噩梦的困扰,经受住每天早晨醒来后面对的地狱般的生活。
但苏菲是经过精心挑选出来的,所以比大多数刚到集中营的人更“幸运”。刚开始时她被分配到一个营区,在那儿,照正常的发展趋向,她无疑将度过经过精心计算的,缩短了的生命时间。她的很多难友已遭此难。(在这一点上,苏菲把党卫军大队长弗里奇给犯人们的“欢迎辞”告诉了我,她甚至能一字不漏地重复他的原话。“我记得他说的每一句字。他说:‘你们来到了集中营,不是疗养院,这里只有一条出路——从烟囱上飞出去。’他说:‘任何一个不喜欢这里的人,可以到铁丝网上把自己吊死。如果是犹太人,你们将无权活过两周。’接着他又说,‘有修女吗?和教士、牧师一样,一个月。其余的,三个月。’”苏菲早已在到达的二十四小时之内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只不过弗里奇用党卫军的语言再次证实了这一事实。)但正如她在后来与霍斯的那段插曲中对他解释的那样,一连串奇怪的琐碎小事——在营区被同性恋袭击,一场搏斗,接着是一个友好的营区队长的干预——把她带到了速记组,接着被调往另一个营区,在那儿暂时躲过了集中营摧人的折磨。当然,六个月后,好运再一次撞到她,把她带到霍斯家里,受他本人的庇护,过上了更好一点的日子。然而首先是一次关键性会面的出现。就在她搬进司令官官邸的两天之前,汪娜——她一直在比克瑙,被囚禁在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狗窝一样的地方。自从四月愚人节那天到达之后,苏菲还没有见过她——悄悄找到苏菲,神情激昂地对她大讲一番,把她心中的希望之火重新点燃,那就是拯救吉恩的可能性,但这同时也是对她的勇气的要求。苏菲知道她不可能有这样的勇气,这一点令她非常恐惧。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