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玻璃弹珠与阳光彼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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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转乘月台,搭上区间电车,第四度出发。
铁轨向前延伸。
乘载着两个人。
仿佛没有尽头。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但列车却在途中的某一站停住,没有要发动的意思。
随即,车厢内开始放送语调独特的广播。
「——由於前方轨道发生火灾,本列车暂时停驶,很抱歉造成您的不便,请赶时间的旅客多多见谅。」
喂喂喂,有完没完啊,一下子是番米的事情,一下子又发生这种事,哪来这么多麻烦事啊……贯太郎在心里伤脑筋的嘀咕着,实际上也真的用力地叹了一大口气。
普通电车有个意想不到的陷阱等着他们。
由两节车厢所组成的区间电车,里面的座位排列是两两相对的,贯太郎和藤浦番茄正面对面坐着。
他们所在的这节车厢当中,还有另外几名乘客,只不过几乎可以确定,所有人都不像在「赶时间」的样子。
火势大小究竟如何,从这里也不得而知,但至少大家都心里有数,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暂时」,表示需要相当一段时间。
所以,焦急也没有用。
虽然这样告诉自己,但心底深处,却无法如此轻易地处之泰然。
再不快一点赶去……
可能就会找不到了啊……
爷爷……
名为寻宝游戏,其实线索非常模糊,即使事前已经做过调查,但要收集情报实在困难重重。
祖父离开故乡,已经过了数十年,知道家乡事情的人,在亲戚中也相当稀少。
现下手中能掌握的线索,就只有一张自制的地图以及祖父康太郎留给他的亲笔信。
再加上从长辈口中听来的陈年往事,他必须依靠自己的记忆和直觉,去追寻祖父的身影。究竞在那个地方,会有什么东西呢?
因为这是和祖父之间最后的游戏,所以想要好好地完成,好好体会过程中的乐趣。
贯太郎感到坐立难安,下意识地微微摇晃着膝盖。
这时候,他眼前突然出现一块黑色的物体,占据了整个视线。
「——呜哇,什麽东西?」
他吓一跳,差点从座位上滚下来,那块遮蔽视线的物体,其实是藤浦番茄拿到他眼前的——饭团。
「你、你干嘛啦?」
贯太郎惊慌失措地问道。藤浦番茄平静地说——
「肚子饿不饿?你应该早就饿了吧?都已经中午了呢。」
「什么?」
「肚子一饿,人就会开始烦躁,不是吗?赶快吃吧。」
她说完便将手中的饭团强迫塞进贯太郎的嘴里。
於是,贯太郎逼不得已,只好用嘴巴接住饭团。
「唔……嗯……好吃。」
内陷是,烤鲟鱼柳。无论是盐分的比例,米饭的分量,饭团的大小,或是海苔的口感,都恰到好处,verygood。
满分。
「来,喝杯茶——」藤浦番茄从刚才拿出饭团的行李袋中,动作迅速地又拿出银色的水壶,将茶倒入杯子里。然后把杯子递给贯太郎。
「啊,谢谢……」
他顺从地接过杯子,立刻将茶水灌入口中。
嗯——冰得恰到好处。
不会太涩,也不会太淡,煎茶中的绝品,好茶!
满分乘以二!
接下来的时间,患太郎就陆续将藤浦番茄递过来的配菜一一放进嘴里。
藤浦番茄的旅行包,有如小叮当的口袋般,从里面不停变出各种东西。
「我吃饱了,谢谢你的招待——」
吃下一堆食物,饱足感带来幸福的心情。灌太郎忽然想到……
「那个,番米——为什么你会带便当来啊?参加补习营的话,学校不是有供应三餐吗?」
结果,正在将纸制便当收叠整齐的藤浦番茄,动作突然僵住。
「呃、呃、我……啊,对、对了,老师不是说第一天中午要自己带便当的吗?身为班长,这种事情当然要以身作则嘛!嗯!」
明显可见的心虚。
然后,她又像先前一样地,自己说完自己点头。
「这跟当班长,应该没有关系吧?」
「关系可大了!大到连我自己都很惊讶呢!」
「是、是吗。」
看着贯太郎一脸怪异的表情,藤浦番茄随即设法转移焦点。
「嘿咻……喝——!」
她用力推开紧闭的东窗。
轻柔的微风吹向两人。
「哇。**的风……」
夹杂着些微海潮的香气,徐徐抚过她的发丝。
「海就在附近吗?」
藤浦番茄说着,上半身便往南边倾靠,像要探出头去张望。
便当的事晴暂时被搁在一旁,贯太郎也转头去看窗外的景色。
只不过,这也未免也太惊人了吧……
向左边看是山,向右边看是防波堤,而防波堤的背後想必就是大海了。
周围,连一间商店也没见到。
嗯——
一种不同含意的叹息,几乎要脱口而出,这是个淳朴宁静到令人想叹气的地方。
车站里还勉强看得到站务员的影子,但也只限於这仅有的一个人。
而且,还是一位会微微颤抖的高龄老爷爷。
……要不要紧啊?
直到现在,电车都还完全没有要重新发动的意思。
车窗外,一片空旷寂静。
这时候,藤浦番茄尖然开口说话了——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
她出声唤住在车厢内巡逻的车掌。
「你好,有什麽事情吗?」
似乎就是刚才负责广播的那位车掌先生,有点啤酒肚,笑脸迎人的亲切中年男子。
「电车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会发动吗?」
藤浦番茄这麽一问,车掌立刻伤脑筋地苦笑着说:
「真抱歉,因为真没办法掌握到确实的情况跟所需的时间,我们也正伤脑筋呢。照这样子看来,恐怕还要再等一下吧。」
态度非常友善的车掌离去后,藤浦番茄看着贯太郎的脸说道——
「那个,贯太」
「嗯?」
「想不想去看看?」
「去哪?」
「——海边!」
去海边看看吧——她突然提议。
也许是受到轻柔的海风影响吧。
又或者是因为两个人在一起的关系。
不过,风确实是一直吹过来。
唉,真伤脑筋啊。
贯人郎提着藤浦番茄的行李,藤浦番茄提着贯太郎的行李,从座位上站起来。
不知为何,藤浦番茄一睑愉悦地,率先走向通道,朝车门方向前进。
贯太郎正准备跟随她的脚步,视线忽然瞥到隔壁的座位。
有一对年纪看起来比他小几岁的男孩和女孩并肩坐着。
黑发的男孩坐在靠走道这边,而戴着麦杆帽子的红发女孩则坐在靠窗那一侧。
两人都穿着怀旧风格的复古服装,看上去有种泛黄相片的感觉,明明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却莫名地感到怀念。
虽然只用眼角稍微瞄了一下,但光凭这一眼就能得知,少年和少女都有着相当出色的容貌。
唔——俊男美女情侣档是吗?
真年轻啊。
呃…………咦?
贯太郎脑中突然浮现一个疑问。
——他们从刚才就坐在这里了吗?
印象中,藤浦番茄跟那位亲切的车掌大叔说话时,这两个人好像并不存在啊……
那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还有,那个男孩子——似乎曾在哪里看到过……
我们曾经见过面吗?
记忆模糊不清。
喂喂喂,你这家伙怎麽回事啊。
寻宝游戏真的有办法完成吗?
贯太郎在脑中自问自答着,已经先下车的藤浦番茄,站在月台上呼唤他。
「好啦好啦,我马上过去。」
他一边喃喃低语,一边将藤沛番茄那袋重量感十足的行李给背到肩上。
少年的一双大眼,静静盯着贯太郎离去。
目不转睛地,只是默默地注视着。
「——接下来呢,要怎麽做?」
贯太郎才在月台上站定,正准备问藤浦番茄,却发现她已经不在原地,而是在站长室,跟刚才看到的那位老爷爷正交谈此什么。
没多久,藤浦番茄回来了。
「站长说这次是特殊情况,所以我们暂时走出闸门也没关系。」
原来她是去申请出站许可的。
不知是因为乡下区间车的关系,或者因为站长是那位老爷爷的缘故,居然连这种平常难以想象的要求也被准许了。
是否身处於这样悠闲淳朴的景色当中,人的内心也会特别宽阔呢?
话虽如此,藤浦番茄的行动力也实在很惊人。
会主动跑去找站长商量,还会突然说出要跟着贯太郎来旅行。
「真不愧是班长,做任何事都动作迅速啊。」
没有任何恶意,贯太郎开玩笑地对藤浦番茄说。
结果出乎意料地——
「人家现在不是班长啦!」
她像小孩子一样地,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然后又害羞地红了脸颊。
藤浦番茄笑着率先通过闸门上出去,即使声称自己现在不是班长的身分,却仍一本正经地,向站长深深行礼致谢,相当讲究礼节。
看着她的背影,贯太郎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全都收进心里面。
——你不是因为身为班长,才来阻止我的吗?
突然灵光一闪,他似乎明白,她之所以会身在此处的理由了。
真的的是突然之间想通的。
希望真的是「那样」啊——心中怀着隐约的期待,若有似无地,一下确定,一下又不确定……
「这个意思也就是说啊,其实人家只是没有发现,自己就是最棒最好的喔。」
爷爷曾经如此说过。
当时年纪还小的贯太郎,正在跟祖父康太郎一起玩砂堆,两人合力建造一座城堡。
假设,在这世界的某处。
有朵好大的云,像长了翅膀的鲸鱼般,在空中悠然地游着。
对那只鲸鱼而言,人类的烦恼也许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吧。
或者应该说,身为一只只鲸鱼,根本就不会知道人类的烦恼吧。
然而,相较于那只鲸鱼,海洋和天空还要更加宽阔,更大更辽阔,今天仍旧包围着世界。
但是,鲸鱼并不会放在心上。
无论是大也好,是小也好,鲸鱼就是鲸鱼。
就只是存在着。
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那一天,祖孙两人,布满皱纹的大手,与圆圆胖胖的小手,始终牵在一起。
回忆牵连着回忆。
如今已不复存在了,是吗?
「夏天结束了耶……结果,今年连一次也没有去过海边啊……」她眺望着无人的大海说道。「整个暑假期间,忙着上补习班跟先修班,一下准备模拟考,一下又要复习跟预习的,唉……连泳装都已经买好了耶……还想说这已经是毕业前最後一个暑假……
「真很想到海边玩呢……」
「你的泳装,是三点式的呢……」
贯太郎无视於她的感叹,开玩笑地问道。
「变态——!」
藤浦番茄立刻涨红着脸,挥拳做出揍人的动作。
结束旺季的沿海街道。
浪潮的香气。
又高又远的天空。
一片湛蓝,上面飘浮着薄薄的白云。
藤浦番茄伫立在防波堤上。
贯太郎抬头仰视她。
裙子被海风吹动。
长发在风中轻轻飘动。
有点心跳加速。
与平日不同,没有穿着制服的她。
沉静的笑容。
难以想像眼的就是那个绰号叫班长的女孩,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班上的男生,几乎都因为她既有的坚强形象而未曾注意过,唯有贯太郎知道,那张藏在眼镜背後的素颜,其实是个大美女。
藤浦番茄愉快地漫步在长堤上。
贯太郎沿着堤防下,走在她身边不远处。
「啊,你看,有海鸥——」
她指着天中说,声音开朗而清亮。用力张开双手,像在模仿海鸥的动作。然後,有如跳舞般,在防波提上奔跑。
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光芒炫目,贯太郎举起手遮太阳。
「如果能像鸟一样在空中飞翔就好了。」她说。
彷佛要展开翅膀,飞向蓝天。
仿佛能感受到风的流动。
湛蓝清澈的天空。
转瞬即逝的薄云。
「——既然不会飞,那就用走的吧。」
然而,贯太郎却如此回应。
那是以前祖父康太郎曾经说过的话。
「我爷爷说过,如果没有翅膀,那用走的就好啦。我们有一双手,还有一双脚,就算用爬的也可以想办法爬到——爷爷是这麽说的。嗯,当然,有翅膀的话一定很方便吧,不过真要讲起来,那直接在背上装火箭不就更厉害了吗——」
贯太郎咧嘴朝她笑。
「就算不知道路的前方是什么,也绝对不能怯懦,一旦怯懦就会走投无路,反正走下去就知道了啊,笨蛋!爷爷是这样讲的。」
「什么意思?」
藤浦番茄伸出手接住迎风飞舞的长发。
「嗯,冲向目标勇往直前——差不多就是这意思吧?」贯太郎耸耸肩,随口说道。
「那也是康太郎爷爷说的吗?」
「不,这是猪木说的!」
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幸好有藤浦番茄在这里。
为什么她要跟着来,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反正她已经在这里了嘛。
这时候,贯太郎在安祥的气氛中,忽然感觉到一股奇异的视线。
他双眼骨碌碌地转动,东张西望着。
「怎麽了?」看见他表情瞬间改变,藤浦番茄担心地问道。
「不……没什么……」
贯太郎嘴里这麽说,双眼仍四下张望着。
随即——他看到在隔了一小段距离的地方,站着那对在电车上坐他们隔壁排的少年跟少女。一瞬间,那对人影就像海市蜃楼般,朦胧地晃动着。
记亿深处似乎有什麽东西,在脑中一闪而逝。
——刚才那是什麽?
他追问脑中的记忆宝盒,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但记忆深处确实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铃。
这个声音……
是风铃吗?
「——贯太,你到底怎么了?」
「咦?」
听见藤浦番茄的声音,他回过神来。
再看一次,那对少年少女已经不见人影了。
是在他陷入沉思的时候,走掉的吗?
已经感觉不到那股视线了。
怎麽回事,究竟搞什麽鬼啊,这种奇异的感觉——
难道找我知道些什么吗?
那个什麽,究竞是什麽呢?
——爷爷,你来告诉我好不好?
就像往常一样,来告诉我吧。
就算听不懂也没关系。
就算很无聊也没关系。
就算是骗我的也没关系啊。
什么都好,来跟我说说话吧。
爷爷……
贯太郎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低着头不说话,藤浦番茄无法得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过,想必是跟祖父有关的回忆吧。
她一时语塞,找不到话可以对他说。
很不甘心,难以忍受。
她压抑住自己的心情,努力挤出笑容开口说道——
「贯太,我们该回电车上了吧?」
听见她说的话,贯太郎点点头。
两人回到电车里,过一阵子,电车终於开始运行了。
那个大眼睛的男孩子,以及戴帽子的红发女孩,已经不在座位上,消失了踪影。
——铃……
——我快等不及了啦,明明好像就要发现了,结果又没发现。
——是吗?我倒觉得他应该已经发现了。
——即使我们还没跟那两个人说过话?
——就算不经由言语交谈,他心中也会有所感应的,因为,这是属於「他们」的故事嘛。
最后一段路程,由电车转乘巴士,好不容易终於到达目的地,已经是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了。
紫色的天空,映着山间的红叶,美得令两人忍不住看到入迷。
这是一个,非常乡下的乡下地方,名符其实的乡野。
田园相当辽阔,四周都被山脉包围着。
两人下车的巴士站附近,想当然耳是什么也没有。
比之前电车受到火灾影响而被迫暂停的那个车站,还要更加偏僻更加荒凉。
眼前的道路似乎只是铺上柏油的田埂,理所当然地,并没有街灯之类的照明设备。
「在太阳下山以前,得想办法找到有人烟的地方吧。」
贯太郎说完,两人步行了约十几分钟。
嘎——嘎——
有鸟在叫,却连一个人影也没看见。
没有任何人经过。
沿途有看见住户,但房屋彼此之间的距离却相当遥远。
在都市的大厦或公寓里,邻居的噪音问题可说是家常便饭,然而在这个村庄里,应该完全没有类似的问题吧。
「唉——看来今天是回不了家了——」
贯太郎脱口而出这句话,藤浦番茄随即反应道——
「回家?你本来打算要当天来回的吗?」
「也没有啦,只不过,现在还有你啊。」
「有我在,所以怎样?」
「咦?」
「这又没什麽,大不了就随便找个地方露宿嘛。」
什麽叫没什么啊!他在心里激动地吐嘈着。
贯太郎原本希望至少要让她先回家的。
居然会从她口中冒出「露宿」这个字眼,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你、你说真的吗?露宿?」贯人郎问她。
「嗯。」
果然,滕浦番茄非常干脆地点头了。
嗯什么嗯啊!
「露宿在荒郊野外耶……拜托,你——」
「那我问你,贯太,为什么你要带睡袋来呢?」
「那、那是因为,因为我想说只有自己一个人啊……况、况且,睡袋也只有一个吧?」说完这句话,贯太郎终於察觉事态严重。
大事不妙!
两个人不可能一起挤睡袋啊!
应该说——根本就行不通嘛!

「总、总之先去找住的地方——话说回来,我本来是打算要露宿在外的,所以也没带住宿的钱啊……」
这时候——
「钱我身上有一些,昨天才去银行领的。」藤浦番茄果断地说。
「真——不傀是班长!可、可是……要去哪找住宿啊,这个村子里,会有旅馆之类的地方吗?」
「——?没有吗?」
「你觉得会有吗?」
两人缓慢地环顾周围。
山、山、山,然後,还是山。
——好像没有啊啊啊啊啊啊~~~~~!
不对——
「……………………有耶。」
某种奇迹似的存在——真的有耶。
孤零零地,建在前方不远处。
乍看之下,虽然是相当古老的房舍,但上头确实挂着「民宿萝卜泥旅社」的招牌。
走近一看,发现那不纯粹只是间老旧的房屋,而是非常具有怀古情调的建筑物。
为什麽要取名为「萝卜泥旅社」,两人不得而知,总之真是谢天谢地。
正感到庆幸的刹那——
「——呃?请问是……住宿加早晚餐……一个晚上,两万五千元?」
贯太郎和藤浦番茄忍不住异口同声地重复一次旅社老板娘所说的话。
老板娘是一位满头白发,端庄优雅的老人家。
身上穿着淡紫色的和服,与旅社的气氛相当融合。
话虽如此,
「所以说,两间房就要……」
「不,我们没有两间客房,这里原本就只有唯一的房间,只接受有预约的客人来住宿,今天正巧预约的客人取消了,而且两位似乎很烦恼的样子因此才特别破例的。」
对於藤浦番茄的疑问,老板娘面带笑容地解说。
看来这间旅社,似乎是在近年盛行的乡村热潮带动下,人气迅速提升的家庭式民宿。
因此,以退休的高龄人妇、或是厌倦都会喧嚣的上班族为主要客群。
加上整间旅社都由老板娘独当一面,负责打理所有事务,平常只接待有预约的一组客人,所以住宿费用也稍微高价了一些。
居然要两万五千日币。
对国中生而言,可是一笔相当大的金额。
而且还只有一间客房。
「那、那我们,要怎、怎麽——」
贯太郎正要问该怎么办才好,藤浦番茄却说「好的,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你了」。
然后爽快地开始登记住房手续。
贯太郎从旁偷瞄一眼她写的资料,发现年龄那些全部都是乱掰的。
她将眼镜摘下,努力表现沉稳,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
并且对老板娘说——
「我们两个是兄妹,来乡下探访祖父,不小心迷路了才会走到这里来的。」
老板娘似乎完全相信她的活,丝毫没有对未成年的两人起疑心,就让两人住宿进来。
这一切,都是托了滕浦番茄的福,多亏她始终一脸「我已经满二十岁的表情,言行举止都落落大方,从容不迫。
事实上,拿掉眼镜又穿着便服的她,看起来的确相当成熟,像个大人。
实在难以想像,刚才走进旅馆前——
「不要紧吗,你真的确定?我们看起来不会像小孩子吗?真的没问题吗?」
那个战战兢兢不停追问他的家伙,会跟眼前是同一个人。
嗯,真不愧是班长,身经百战的勇者。
或者应该说,女孩子实在了不起。
要跟男生共住一个晚上,居然能够那麽果断地作出决定……
唔——突然感觉……好像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
还是说,我根本就完全不被当成男的看待?
难道我,是个彻底的安全牌吗?
出乎意料地,天然无害?
笑起来连牙齿都会闪闪发光吗?
……不、不可能的……太离谱了,光用想像自己都觉得恶心……
在这时候,心情比行李还沉重的贯太郎,并未察觉一件事情。
为什么藤浦番茄,身上会带着二万五千元的现金呢?
为什么在参加学校补习营的前一天,必须要去银行领前呢?
女孩子真是……有够大胆啊!——可惜贯太郎当下只顾着紧张,头脑简单的他,是不可能会明白的。
「浴室是男女共用的。」老板娘说。
在这间不接待团体旅客的民宿里面,只有一间浴室。因此——
「绝————对绝对,不准偷看喔,这位少年!」
藤浦番茄带着警告的语气,笑里藏刀地说完这句话,便朝浴室走去。
据老板娘说,浴室里还附设露天浴池。
「……露点……呃不对,是露天……唔……」
纵使心理想着不可以,但贯太郎就如藤浦番茄听说,终究是个正值青春期的健全少年。既然还有空盖露天浴池,那把浴室分成两间不就好了吗——此时此刻这类吐槽的话全部不见了。
各种遐想在脑中浮现又消失,浮现又消失,然後又再度浮现出来。
在宽广的和室客房中央。贯太郎莫名奇妙地正襟危坐着。
非常地,脸红心跳。
非常地,郁闷苦恼。
非常地,不该有的遐想。
非常地,不该有的冲动。
非常地………………讨厌啦~
「——呃啊啊啊!不、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下行!」
贯太郎慌慌张张地猛然站起,走出房间打算去吹夜风。
这里是偏僻的角落,房间外面就是庭园。
一座照顾得非常周到,景观相当雅致的庭园。
只要眺望着园中的景致,心情就会平静下来。
仿佛有种心灵被治愈的感觉。
似乎能够明白,为什么人们要到乡间来寻求心灵的平静了。
今天遇到的,车掌、站长、以及老板娘。
每个人都悠然自得地,从容不迫地,和那些仿佛被人推着背不知在匆忙些什麽的都市人比起来,实在大不相同。
明明身在同一个国家,时间流动的速度却仿佛截然不同。
此时此刻,班上的同学们,都正挤在学校安排的场所里,埋头用功着。
对了,说到这个,虽然自认对学校跟家里都交代得万无一失,不过应该没露出马脚吧?
番米也说过没问题了,不过真的没问题吗?
话说回来,她有说过没问题吗?
不知道是否受到这块土地悠闲的空气影响。思考很难集中,感觉脑筋似乎不太灵光。于是——
「唉……算了……无所谓,现在想这些也没用。」
贯太郎放松自己融入乡野的气息当中,这时候,突然有样东西映入眼帘。
「那是……是那两个人?」
在通往主屋的正廊上,出现了之前在电车跟海边看见的那一对大眼少年和红发少女。
两人趴在地板上,不知在做些什麽。
为什麽,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麽,我会如此注意他们的存在?
其中一个答案,似乎就藏在记忆里,却怎麽想也想不起来。
明明只差一点点就要想到了。
贯太郎眯起眼睛集中视线。
那两人正用手指弹着地板上滚动的「某样东西」。
每弹一次,就会发出啪、啪的声音。
是正在玩弹珠。
很复古的游戏。
对了,记得以前,爷爷曾经说过。
他小时侯常常玩,所以也教了贯太郎怎麽玩。
而且,那个男孩子,那种用双手中指去弹的方式——跟爷爷的玩法相同……?
……跟爷爷……相同……?
这时候,原本趴着的少年站起身来,转过头面对贯太郎。
接着,微微一笑。
是因为赢了弹珠很高兴,所以才微笑的吗?还是在回应贯太郎心中的疑问呢……
贯太郎摇摇头。
爷爷已经不在了,他深刻感受到,产生寂寞的心情。
居然会在年纪那麽小的孩子身上,看见祖父的影子……
自己在干什麽啊?
贯太郎转身背对少男和少女,准备走回房间。
正巧遇上从浴空里来的藤浦番茄。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藤浦番茄穿着旅社的浴衣。
刚洗完澡,双颊泛着红晕。
微湿的头发还带着水气。
长发挽起,可以清楚看见后颈。
应该早已看习惯的青梅竹马,在月光下显得特别明艳动人。
「怎麽了,贯太?」
「咦?」
突然与她四目相接,贯太郎从先前的遐想当中清醒过来。
他慌慌张张地,快步走进客房里去。
藤浦番茄一脸的莫名其妙,重新将眼镜带好。
黑夜完全占据了世界。
虫鸣声轻传入耳,感觉很舒服。
空气凉爽,是最适合让疲累的身躯休息的环境。
只不过——贯太郎是不可能睡得着的。
双眼异常地炯炯有神,闪闪发光。
虽然将榻榻米上的矮桌立起来,当作屏风隔成两边,但另一端正躺着藤浦番茄。
而且是在陌生的土地上,两个人独处。
这实在是有种非常不妙的感觉……
非常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啊……
这、这下子就算发生什么事情也不奇怪了吧,这位太太!
谁是这位太太啊?
贯太郎不知在确认些什麽,整个人钻进棉被里,开始自问自答。
不,应该说,是在自暴自弃。
呃啊啊啊——睡不着!
对不起,我实在睡不着!身体明明已经累翻了,情绪却过度亢奋!
糟糕,这种症状是从国二才开始吧?
咦,国二又怎么了,发生过什么吗?
怎麽办啊?
怎麽办?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不管怎样,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应该,不会,吧?
为贯太郎内心不停反覆的愚蠢独白画下休止符的,并非他人,正是藤浦番茄。
「喂……贯太,你睡着了吗?」
隔着一张矮桌,从另一端传来她的声音。
「还、还没,我还醒着,什麽事?」
「我有点……睡不着耶。」
其实,藤浦番茄也同样拼命地克制着心脏快跳出胸口的感觉。
扑通扑通地,几乎要呼吸困难。
贯太郎误以为自己并没有被当成异性看待,其实只不过是她一直在假装平静而已。
今天一整天,不,从她决定跟着贯太郎来那一天开始,就持续到现在。
打从一开始,她根本就没有要阻止贯太郎来寻宝的念头。
身为青梅竹马,从小在身旁看着贯太郎一起长大,她自认非常了解他。
反正说什麽也没用的,况且他跟爷爷之间的牵绊如此强烈。
贯太郎对康太郎爷爷一直怀着仰慕和尊敬的心情。
他非常喜欢祖父。
当康太郎爷爷过世的时候,藤浦番茄察觉到贯太郎的心缺了一个大洞。
比贯太郎本身所以为的还要大。
然而,她也明白,光凭自己的力量什麽也做不了,于事无补。
之所以来到这里的意义是——
「……我上高中以後,就要搬家了。」
「咦?」
「会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想,大概再也见不到面了吧……」
听见她出乎意料的这番话,贯太躺差点跳起来,迅速坐直身子。
然而从眼前的角度,只能看见那张充当屏风的矮桌而已。
「你在说什麽啊,我都听不懂。太突然了吧,还有啊,既然已经上高中了,不跟着走也没关系嘛,总有别的办法不是吗?看要一个人住或是怎样都可以啊!」
「行不通的,毕竟,还是要配合大人的安排嘛。」
看不见睑孔,只听见她的声音。
彷佛带着些微的颤抖,带着些微的哽咽。
贯太郎领悟到了,搬家的原因,恐怕就是她的父母亲吧。
终於,要分开了。
从很久以前,藤浦番茄父母的感情就不算好,平曰总是争吵不断。
在刚上小学那阵子,每当父母亲一吵架,藤浦番茄就会逃到贯太郎跟康太郎爷爷这里来。
即使如此,她仍努力地寻求改变。
因此,藤浦番茄自己塑造出今日的自己。
为了不想依赖任何人,想要凭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於是渐淅地,她成为一个受到所有人信赖的存在。
「我一点也不像大家想的,那麽坚强啊……」她用蚊子般细微的声音说道。「其实我只是在逞强而已吧。明明希望得到帮助,却又不跟任何人开口,自己一个人硬撑。结果,不知不觉就变成大家信赖的对象了。看样子我好像也有点得意忘形吧,明明只会逞强而已。」
如叹息般轻吐的话语。
贯太郎立刻接着回答。
「我知道啊,这种事情,就算不特地说出来我也知道啊,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知道番米一直在逞强,也知道你一个人独自努力着。」
就如同藤浦番茄一直在身边看着贯太郎一样,贯太郎也一直在身边看着膝浦番茄。
而且,当班上同学为藤浦番茄取了「班长」这样的绰号,当周遭的人都认为她是领导学生会与班级干部的强者时,唯有贯太浪不一样。
只有他,是唯一用从小叫到大的昵称「番米」来称呼她的人。
正因如此,她也同样始终不变地,一直叫他「贯太」。
然而,这样的关系可能就要结束了。
但她仍旧决定要说出来。
从下定决心要跟着他来寻宝的那刻起,就决定要这麽做了。
至少,能帮到他的忙也不一定啊,她想。
贯太郎此刻,正设法要靠自己的力量向前迈进。
拼命努力,不肯低头地,看着前方,用笔直的视线,笔直地往前走。
对於这样的他,倘若自己可以帮上任何忙,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会是多麽高兴的事情。因此,她下定决心。
决定要跟随着他,就算是执迷不悟也无所谓。
为了最重要的他——自己也要勇往直前。
说出来吧。
即将面对的事情。
关於自己的事情。
然而,伴随着她倾吐的话语,眼泪早已浸湿了枕头。
「我并不是坚强……而是不得不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其实我,也会有想要依赖别人,想要尽情撒娇的时候啊。」
虽然说得像玩笑话。贯太郎却确实感受到话中的感慨。
所以他说——
「那就撒矫吧,对任何人撒娇都没关系啊,好,就从我开始吧……呃、那个、我的意思是说——反、反正现场也、也只有我嘛。对不对,总之,不、不管怎样,就先传授给你变化球的投法,或是正确地牵制一垒方法也可以……」
说到最后,已经开始对自己的言语感到可耻,语气僵硬又尴尬,失败得一塌糊涂。
结果,藤浦番茄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那,我可以稍微撒娇一下罗?」
「当然,别客气别客气,不过我没有钱就是了。」
「不,我只是想——可以过去跟你挤同一条棉被吗?」
「好啊好啊,这点小事,太简单了——耶?」
贯太郎明明什麽也没看到,却非常慌张地用力摇着头,拼命摇拼命摇,几乎都快可以听见他脑袋晃动的声音了。
如果他在投球时也能这麽灵活就好了。
「啊哈哈哈,开玩笑的啦。」她笑着说。
虽然看不见,想必是一张非常愉悦的笑容。
——有些东西,虽然用眼睛看不见,却能用心看到。
彷佛听见祖父的声音,对他这麽说。
这一夜,两人彻夜未眠,像是舍不得浪费时间似地,一直持续聊着天。
即使事後根本不记得聊天的内容。
似乎能够明白,此刻她身在此处的理由了。
一定是希望留下最後的回忆吧。
因为两人独处的时光,要就此画下句点了吧。
才怪……没这回事。
不要忘记这趟旅程,好好收藏起来吧。
收藏在脑海中,最重要的记忆宝盒里。
早晨,带着睡眠不足充血的双眼,两人开始行动。
再过几天,就是康太郎爷爷过世满四十九天的日子。
因此,贯太郎必须在这次连续假期当中,完成寻宝任务。
如果超过四十几天的话,寻宝游戏可能就会无疾而终。
就等于再也见不到祖父了。
即使原本就不可能再相见的。
康太郎在去世的几天,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死神已经来找我了,看样子爷爷差不多要走了吧。不过,这名死神是个娇小又可爱的女孩子呢,全身都纯白色的,几乎可以当我孙子的小女孩喔——」
当时,贯太郎以为这又是祖父康太郎的玩笑话。
然而事实证明,祖父真的死了。
就这样走了。
因此,他始终相信,只要实践跟爷爷的最後一场游戏,就可以再度牵起彼此的连系。
当他提到这个想法时,藤浦番茄温柔地对他说——
「别担心,你们一定能相见的。」
看见她为自己展露的笑容,贯太郎再度坚定决心,打开那张手绘的地图。
「……………………什麽东西啊。」
地图实在非常地摸糊抽象。
越是仔细观看,越觉得是一张粗率简陋又难以理解到极点的地图。
说到这,记得念小学的时候,他曾经请祖父康太郎帮忙画过暑假作业的图。
康太郎负责背景着色的部分。
结果他发觉,不要请祖父帮忙可能还画得比较好。
即使在打电动跟钓鱼还有工艺方面都相当拿手,祖父却唯独对绘画,非常地不在行。
「都怪我……笨手笨脚的。」
康太郎模仿电影演员的搞笑画面浮现在脑海。
「……真受不了爷爷……实在是——」
突然觉得很想笑。
可惜现在并不是沉浸於回忆的好时机。
「没有其他的线索或提示了吗?」
藤浦番茄的视线从那张无可奈何的地图转向贯太郎。
「唔,我也不知道。总而言之,先四处打听看看吧,或许能找到跟地图有关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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