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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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城已是一派冬日景象,冷风萧瑟的清晨,阳光还没战胜夜间蓄积的厚重寒意,青石板大路冻得光洁,一如坚冰,马车停在宫门口,没有多作停顿便放行,并有两旁守卫跪倒行礼,让人产生一种时光交错仍是一国之后的错觉。
我的僻静小院依旧僻静到荒芜的程度,离开数月乍见之下,居然有些许喜悦。其实这里用来躲避宫里的蜚短流长还是很不错的,也很利于睡眠,对于语言偶尔过激行为偶尔出格的人来说,也就是对于我来说,很合拍。
有别于外头的萧条,里头像是依旧住着人,被人打扫得一尘不染,床褥是全新的,帐子也换过,原来的水墨图案是秦域喜欢的,我则偏好明青碧或丁香色,现在的这个,不同的角度,印照不同的光彩,满足不同需要,像是波斯货,也是我跟他提过,他留了心的。不禁冷笑,如此讨好大概只有一个目的,补偿他的提前回京给我造成的心灵上的空虚,呵,空虚。
做人嘛,哪有不空虚的。
等了一天他没露面,晚上照旧,回宫的第三天,他才姗姗而来。我正坐在窗前解九连环,看向他时,只见宽袍大袖,头发松垮垮,面上消瘦许多,颇有道骨仙风,便不冷不热地道:“如隔三秋,陛下。”
“朕又何尝不是?”他施施然坐在我身边的靠椅上,拈起面前碟子里的杏脯吃了:“这个位子,是不是一直为我准备的?”
我笑而不语,继续专注于手上的活计。
“这个容易。”看一会儿,他不改霸道本性,夺过困扰我一天的玩具,拿在手中翻来覆去,也不知怎么弄的,竟解开了,一个个掉在桌面上,玉质与硬木触碰,异常清脆的声响。
阳光暖融融撒在身上,对于冬日的北国来说这样的舒适很是难得,索性全身重量落到椅背上,舒展双臂,笑吟吟地看着他洋洋得意的面孔。
“凤凰,这几日冷落你了。”忽而又低调地深情起来,这不奇怪,他有这天赋,再说孩子的脸本就是春天的气候。
“别显得我这么不懂事,我不是什么也没说吗?”冲他挤眼:“你看,我又没去御书房找你。”
他失笑:“憋在屋里,消息倒是挺灵通。”
想起来也觉可笑,他的慧妃,据说貌比天仙,在宫里所向披靡,得意多年,谁知某天不知怎的,突然不得宠了,被圣上冷落数月,其状惨然。原想着他回来必能重拾江山,谁知皇帝陛下一回来扎进书房,潜心政事,根本谁也不见,这可怜的女人便觉命苦了,心理严重不平衡了,产生孤注一掷的念头了,遂独闯御书房,表达了她无比炽热的爱意,其结果显而易见,被侍卫架出去,喊叫伴随哭哭啼啼,闹了一路,那热烈的爱情啊,最终落得惨淡收场,贻笑大方。
其实一早就该知道,他不在乎你,等于否定一切,想要最后的脸面就别太强求。成年人,事情进行到这份上,哪有看不出的道理,不会如此不识相。也许只因太想要,内心太执着追求一样东西,才会忽视其他,什么脸面都能舍去罢。傻女啊,你若为了利益,这一系列的行为我理解,不但如此,只怕还要夸一句有魄力;若真是为了爱……啥都不说了,傻女啊。
“你这个始作俑者,笑得倒是比谁都轻巧。”我白他一眼。
“你觉得我该殉情?”他耸肩,向我摊手:“不爱了就是不爱了,人喜欢谁不喜欢谁,原是他自己的事,总不能为了别人,葬送自己一生的幸福。”
混账,这话可以女人讲,就是不许男人说!我侧首看着他:“你可以不爱,但你有责任。”
“的确,我娶了她,她是我的女人,我该给他舒适的生活,满足她一切不算离谱的需要,我都给她了,包括名份,她是皇妃。”他靠在椅子上伸个懒腰:“至于爱,这东西每人只有一份,我的这份并不想给她,这似乎没什么错。”
我叹息:“她的那份给你了……”
“非要说这么严肃的话题吗?”他摸下巴,又伸手捏了捏我的:“当初我称帝,原不想弄什么六宫,都是制度压人,不得不笑纳臣工们的心意。其实一直以来,觉得有个皇后就行了,相守着过一生,彼此珍惜,未尝不是最大的幸福,也许我的要求太过诡异,挑来挑去,却没一个顺眼,好在现在挑到了,好哇,真好。”
男人这张嘴真是比烟花还要绚烂,要多美有多美,要多无敌有多无敌。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呢?虽说不参与政事,当初在南国,好歹和高璟做了多年枕边人,北国的八卦还是知道不少的。这位皇上哪是没挑到好的呀?皇后之位之所以空着,是因为原先要娶的那位同盟国的公主命不好,出嫁的前一天,竟发了哮喘症,半夜死在闺房里了,这姻也就没联成。正好,盟国还有一位公主,再过一年就到出嫁年纪,这才空着后位,等人家一成年就坐上来呢。
还是糊涂着过吧,这男人毕竟不属于我,无论未来多艰险,我都要回到高璟怀抱,现在无须想那么多。
“什么时候走?”
他的两条眉毛顿时拉耸下来,像小兔子的耳朵:“**还没坐热,就往外轰人。”
“你现在是放羊的孩子,说什么陪我,到时都要变卦。”我冷哼:“我对你已经没有信任,没有!”
他直起背,脸上忽然涌起一股信誓旦旦的神色:“今晚我陪你,绝不走。”
听起来很感动,可还不是每次都这样,誓言就是用来违背的,谎言永恒:“放羊的孩子,且看你今天的表现,我再决定要不要相信你。”
此言一出,倒颇具成效,这一天他都与我形影不离,一副行动证明一切的架势。到了晚间,我和他都松了口气,这时候一般也不会有什么事儿,正要洗洗睡,小太监熟悉的声音又从外边传进来:“皇上,八百里急报。”
我呆滞地看着他,他尴尬地看着我。
总不能误了他的宝贝国家,这个罪名谁来当?最后恐怕还是我。小赚大赔的生意我不做,转身去洗洗睡了:“要是太晚就不用回来,最近睡不实,被你吵醒要睁眼到天亮。”
“凤凰……”他并不挪步,弱弱的声音像是乞求我的原谅。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吩咐玳玳准备澡水,我在屏风后头解衣带:“快走吧。”
“凤凰……”
最讨厌男人婆妈,我不耐烦,隔着屏风叹了口气:“还有事儿吗?只怕都没你的国事重要,走吧,你的士兵为了你在战场上搏命,血溅五步,马革裹尸,让你多磨蹭一刻钟都是有罪,别让我成了待罪之身。”
须臾,他轻声:“你越这样,我越不安。”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想来想去还是这句,是啊,若是拿到我要的东西,我们就是陌路,真希望谁都不欠谁,干干净净。
外边没有声音,他走了,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深呼吸,只听玳玳道:“水好了。”
大股白色的热气滚滚升腾,跨进浴桶慢慢蹲下,任水一寸一寸地包裹,地氤氲的热气笼罩全身,舒服得失真。我拈起一片花瓣,垂下手臂,在水中紧紧地握着,又觉不过瘾,两指狠狠掐着,像要将它掐出汁来。
“娘娘,安国竣王总留在宫里,不回封地,是为了什么呀?”
思绪被打断,我道:“我哪知道,好好的,问他做什么。”
玳玳笑:“今天去太后那儿拿蜜橘,看见竣王爷也在,算起来,他到京也有三个月了吧,藩王进京可是皇家大忌,偏是皇上和太后都不管。”
“太后是他亲祖母,巴不得他在身边。”我看着小丫头:“你操的心还真多。”
她立即收起笑意,一本正经地:“哪有。”
标准的思春表情,怎逃得了我的法眼:“听说竣王爷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好好的提起他,丫头,你不是看上他了吧?”
“哪有!”她搅合我的澡水,哗哗的水声,像在掩饰着什么。
爱帅哥之心人人有之,见到俊男不动心的就不是女人,不过玳玳这丫头,有些一根筋,提醒一下还是必要的:“陶醉归陶醉,情怀归情怀,仅限于此啊,感情这玩意儿多了可是你自己受罪。”
“还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一团乱麻。”她吐舌头:“你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感情呢。”
谁说我不晓得,我晓得得很,不就是一个臭屁孩嘛,老娘应付他那叫个绰绰有余:“臭男人而已,想搞定他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只是我不屑于动罢了,要真出手,包管把他变成我裙下走狗,还无怨无悔型的,哼。”

水有些凉了,困意袭来,也懒得再吹牛,披上件睡袍便上床呼呼,刚要钻进被子,只听不远处有个声音:“主人晚安。”
主人?我没养宠物啊,这是……咿呀,秦域!!
“我又回来了。”他坐在桌边,冲我小幅度地招手,笑容那叫个内容丰富。
地缝在哪里?开开恩让我钻进去,永远不要出来。刚才的话明显被他听见了嘛,这叫我今后怎么做人!吹牛没事,最怕牛皮被人戳破,丢脸丢到家。这家伙为何去而复返?我已经没心情问了,有的只是无垠的尴尬和悔青的肠子。
“主人为何还不安寝?”秦域轻声细语地,屋里有人睡觉怕吵醒了似的。
我依旧是僵在那里,以和他小半年的相处经验,这家伙越轻柔,表示他越动气:“我错了……”听我说完,他果然去了面具,脸渐渐沉下来,靠在椅子上,分不清是好整以暇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没办法,这不是打仗,敌不动我不动,眼下可是我得罪了他呀!只得给他正版可怜巴巴的眼神:“对不起,你也知道,吹牛嘛,这个……一吹就上天了。”
“笨凤凰,你该塞给我一句: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这样我还真不便发作。”面无表情的脸上绽开一丝笑纹。
这人到底是一般的生气还是很生气?委实令人费解,不管他,岔开话题是王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嗯,岔开话题这招也算高妙。”他叹了口气,揉揉眼睛,又拍了拍桌上一打厚纸,有卷宗,也有奏折,最上面一张棕黄色的东西,像牛皮,上面密密麻麻的黑线和小字:“御书房搬到小凤凰卧室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想我是要亡国了。”
我又一次僵住,他手边的东西……
“原本答应陪你一晚,临时撤了还觉得对不住你,这下好了,你那句裙下啥啥的,我一听就没了歉疚。”他狞笑:“小凤凰,咱俩又两不相欠啦。”
无心插柳柳成荫?踏破铁鞋无觅处?如果这真是高璟要的东西,我的运气实在太好!冷静冷静,看清楚再说,我下床,几步来到秦域近前,微微低头,状似害羞,实则下死眼把布防图看了几看:“不嘛,我要你欠我。”
“撒娇的工夫也是不赖。”他摸下巴,摇了摇头:“回去!”
这东西,和高璟描述的一样,正欣喜无限,闻言抬头望着他:“唔?”
“再不回去我就要把你身上这片布扯掉,到时可别后悔。”他张牙舞爪地:“穿得这样少还在我眼前乱晃,耽误国事你就是千古罪人,害我没法专心看奏章。”
他杵在这,根本没有机会下手,我就算钉在这里也没用,既然有这么更好的机会,能不能抓住,像它一开始蹦在眼前一样,全看天意。我提溜着毯子回到床上,说了一句别弄太晚,很自然地背对着他假寐起来。
一番折腾,困意尽消,比白天还精神,也不怕一不小心睡着,只是细细盘算起来,觉得不妥。拿到东西其实不难,可半夜三更,谁来接应我?总不能一个人揣着东西出宫吧,恐怕死都不晓得怎么死的,严重行不通。白白放任机会流走,又太过可惜。到底那个不动声色躲在暗处的人是谁?观察许久,一点儿线索也没有,有时甚至怀疑除了我,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个计划。
秦域没了声响,估计在专心研究他的国家大事,回过头,这家伙果然埋头,日理万机状。我道:“人家皇上都是二大爷似的坐着,听大臣们的意见,最后潇洒地拍板,你这个皇帝却当得这样苦大仇深。”
他看我一眼,又低头盯着那块牛皮出神。
“好罢,我收回你是个不称职的皇帝那句话。”
这次他头也没抬,恍若未闻。
本想将他调戏上床,方便对那布防图下手,看这厮一本正经的样子,估计没戏。今晚大概什么都没戏了,天时地利都有了,就是没有人和,这就是命。我长叹一声,再无进展,恐怕就要沉沦于这还算过得去的生活中,长此以往,和高璟再续前缘的梦想会像外头的薄雾一样淡,最后消失不见。时间是世间万物的大敌。
床突然动了一下,当然不是地不平,侧首,秦域正冲我笑:“大功告成。”
“这么快?”
“这点小事研究一整晚,我也就可以从龙椅上滚下来了。”他按着我的肩膀:“等急了吧。”
也许因那亦浓亦重的内疚,我对他很是依从,又想到这些日子以来他对我还算仁慈纵容,歉意转化成主动讨好,我吻他。想是感受到我热情的回应,他以比我多出百倍的热情礼尚往来,客观地说,今夜是我们那么多次中最和谐合适最畅快的一次。可是想到这样的日子正在过一天少一天,多少还是有些惆怅,也许通往女人内心的道路不止一条,所有和伤感有关的情绪都能打通那一条条闭塞的路线。
枕边鼾声阵阵,声音不大,像极了深沉的低吟。臭屁孩的鼾声并不难听,睡着了的他有种毫无防备的天真,如果刺猬身上没有那一根根尖刺,和他现在的样子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不是没有刹那是软弱,可软弱不能带给人憧憬的幸福,我轻轻推他,没反应,唤了他两声,情形照旧。
试试吧,虽然我不是没有退路,但和高璟厮守终身,也是我唯一的夙愿。我下床,来到桌前,借着轻薄的月光,地图仍是老老实实摊在桌前,散发着诱惑的味道,犹豫片刻,迅速卷起塞进袖里,将门推开一条缝。
能接应我的人,一定也是秦域身边的人,至于秦域不去御书房,而是回到我处,有心人一定有所察觉,说不定早已准备妥当,只欠东风。向外望了望,明明记得今儿是陈重当班,外头站着的却是刘获,这些贴身侍卫一般不换班,除非……
“入冬了,晚上真冷。”我合上门,缓步上前。
他躬身道:“是,起风了。”
这些侍卫常在秦域身边,我和他们虽然没怎么说过话,也是颇熟,这刘获平日不甚起眼,在众多近侍中只是平平,见我半夜出来也不问缘由,十有**就是了:“……有把握吗?”
“娘娘请随我来。”
转到僻静处,他递予我一套侍卫服,愣了愣才接过,想问这就要出宫吗,又觉得废话,正百感交集,只听刘获问:“到手了?”我点头,与从秦域处偷来的令箭一并交给他:“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他对这月光把两样东西都看了,喜道:“正是。”说话间,我已换好衣服,随着他取了两匹快马,按压住勃勃心跳,往定安门行去。
其实不想走,其实也不想留,高璟与秦域,毁灭谁都不能让我感到欢喜。难道我真不知道高璟对我有所隐瞒吗?不知道他隐瞒了多少,却清楚他不可能毫无欺骗,只是确信即便如此,他也是爱我的,我曾是那样毫无保留地爱过他,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却不能抹去痕迹,那份留恋与牵挂,任何眼前的美好也不能掩盖。
人有种怪病,总觉得现在的东西不如从前的好,眼前的心旷神怡不如已经掠过的风景,离乡背井的人,也总想功成名就回到原点,叶落归根。总是第一个好,第二个出来,情感上达不到一致,难免厚此薄彼。人心不比天意,从来不高,却是形形色色光怪陆离,难以掌控,正应对纷繁复杂的情绪,忽听刘获道:“快到了,别露出破绽。”
定安门守卫森严,近前勒马,微弱的火光与月光下,刘获不紧不慢地亮出散发隐隐金黄光芒的令箭:“奉圣上之命出宫。”
守卫上前查视,又看了看侧首的我,顿时冷汗湿衣,呼吸停止,不敢露出怯色,唯有五内流淌着恐惧的寒流,那人查看的时间明显过长,以为他看定是看出了破绽,却见那人转向刘获,微微一笑:“刘大人,皇上等您多时了。”
还没弄清楚这句话什么意思,四周火光大亮,照得白昼一般,眨眼的工夫,不知从哪冒出那么多人,把我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统统手持兵刃,一副早已潜伏多时的样子。
人还在马上,没有掉下来,只是心猛地一坠,落入万丈深渊,再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惊恐与绝望中,只意识到中计了,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也许出在哪儿已经不重要了,众人让开一条道,我看见了现在最不想面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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