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红袖阁已经过了晌午，刚下马车，侍从恭敬的对我说：“小姐，阁主正在找你！”家里所以的侍从，还有姑娘都尊称母亲为阁主，红袖阁的阁主。
穿过层层回廊，来到母亲的房间，她正在吃午饭，见我进来说道：“没吃午饭吧，一起吃吧。”我端坐在母亲的对面，侍女盛好米饭，端了上来。
这顿饭吃了很久，因为我知道再想和母亲单独吃饭，就不知是何年何月？吃饭时，她一直都没有言语，就如她平时的端庄宁静，脸上没有一丝因我离去的怅然。虽然她是我的母亲，但我觉得我从来也没有了解过她心中的痛苦，我不知道这种魂牵梦萦的痛苦来源于哪里？但我知道她所有宁静的背后，都是岁月留给她的伤痛。我的离去，可能会因更多的岁月来抚平她痛苦的记忆，痛苦的依恋。每个人都曾经年少过，曾经年轻过，曾经经历过让他们无法舍弃的似水年华，而年幼的我，是无法理解那些在她心中的地位。我所能做的，只是默默的和她在一起，直到我离开的这一天。我的母亲，一个美丽而又孤单的女人。
我一直默默的等着她对我说些什么，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也好。可她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说。她是不是非常想让我离开京城？走了，就了却了她的心事。
夜幕又一次降临到这个世界，红袖阁里张灯结彩，喜气盎然。阁里的姑娘安排了各式的庆祝节目，大声惊叫着：“贺兰，贺兰，一路顺风……”没有丝毫挥泪践行的影子，而愉悦的气氛倒很像新年舞会。由此看来这十年来，我在她们心中的形象糟糕透顶，而地位如过街老鼠。想想倒觉得有些伤心，我和她们相处这么久，竟然给她们留下了如此龌龊的印象。
可……可这一切真的不能怨我，谁愿意出生在烟花柳巷？谁愿意每天都和这个世界上最美丽而地位却又最低下的女子们混在一起？谁愿意一出生就遭到别人的排挤？谁愿意被别人称为低贱的种子？谁愿意时常遭到同龄人的唾弃？谁愿意……？我幼小的心灵中有太多的不满，太多的委屈。谁能体会到：因为出身，没有小孩子愿意理你，愿意和你玩，愿意和你成为朋友。红袖阁的十年，我没有任何同龄的朋友，没有……就是这样，我比同龄的孩子更早熟，性格也更加孤僻。可这些我从来都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没有提起。只有相似命运的苏儿哥哥懂得，而他此时却远在异郡的老家。
不高兴的时候也就只能拿她们寻开心，世事难料，今天过后，看来她们认为的好日子就要开始了。
比我想象热烈百倍的节目依旧吵闹的进行着，而我早已经没有心情来欣赏这一切。偷偷退出红袖阁的大厅，穿过小花园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安静一下。没想到，礼先生却在小花园的凉亭下等我。见到他，我有些激动的叫道：“先生。”这个世界也只有他不会嫌弃我。先生用他宽大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头，然后说道：“贺兰，你真的要长大了。”而后从怀里掏出一条金黄色的项链，放入我的掌心。项坠是一个镶着玉质六芒星的圆环，圆环上盘旋着两条对应着的龙腾，六芒星的正面是一只怒吼的龙头，背面则是用伏羲文精心雕刻着两个字，“天泽”。
龙？天泽？
礼先生弯下腰，蹲在我的面前，将项链郑重的带在我的颈上，“贺兰，这是龙水珏，你身份的象征。”
先生拿起项坠，翻到背面，说道：“贺兰，天泽是你父亲的名字。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到田先生家回答的考题吗？皇龙在天，万民在地。天将祥瑞，地生富贵。龙无恩泽，民不聊生。这里有你父亲的名字，也有你两个伯父的名字。天祥，天瑞，天泽，你要牢牢记住这些名字。”
我深深的点了点头，天泽，我的父亲。我知道了父亲的名字。
望着先生认真的面孔，我怯怯的问道：“先生，明天父亲会亲自来接我吗？”
先生无奈的摇摇头，说道：“不会，你的父亲不能来京城，但你会很快就会见到他的。”
摸着属于父亲的项链，父亲，我终于可以见到父亲了。
先生摸摸我的头，又意味深长的拍拍我幼小的肩膀，说道:“贺兰，到你父亲哪里要听话！你是一个好孩子，我……”先生不知觉的将头瞥向了一侧，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去。
先生站起来，望着夜色，又说：“已到燃灯，天明不远。贺兰，等你长大了，什么都会明白的，明白大人们的一片苦心。”先生转向我微微一笑，但这笑还是有几分的不自然。先生到底想和我说什么呢？年幼的我无从考究。先生望着我又说：“贺兰，我要走了。”我柔声说：“先生，再见。”先生又笑了，说：“贺兰，你知道再见是什么意思吗？再见，再见，希望再一次见到你。”
望着他转过的背影，遥远而又近在咫尺。不觉想到了白天的事情，追上他：“先生，贺兰有一事相求。”他问道：“什么事？”我说：“北城林正先，请先生在我离京之后，可以去照顾他。他一介文人，不会接受母亲的资助，所以这件事就拜托先生您了。”
先生点头，示意他同意了。我又说：“先生，贺兰不孝，母亲也拜托你了。”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我会尽力的。”
第二天的清晨，一辆银色的马车停在了红袖阁的门前，我知道那是来接我的。我抱着八弦琴，六芒星的项链藏在衣服里，猪头玉佩挂在腰间，飘飘送的书，放在要带走的行李里。
红袖阁里所有的姑娘都出来送我，可母亲却没有来。她连这一时刻都吝啬她的感情。我一直怀疑她不喜欢我，不爱我？可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为何她是一个例外？
马车缓缓的离开了红袖阁，车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伸出车窗探出头去，红袖阁姑娘们手帕在风中招摇。还是没有看见她，本想就这么缩回，却望见了母亲站在二楼的平台上，望着我远去的方向。眼睛突然湿润了，她还是爱我的，只是她不忍见到离别的场面。心里有了伤感和对母亲深深的依恋。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思考着这一别我要何时才能再见到母亲？为何母亲不能与我同去？为何我们一家三口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快乐的生活在一起？为何我只有离开了母亲，才能和父亲生活在一起？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那一时刻，心中有了怨恨，怨恨那个让我们全家不能团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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