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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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了。秋天的晴空瓦蓝瓦蓝,澄澈透明,似乎竖起任何一个指头就能捅得破,秋天的阳光懒洋洋打着呵欠,感染着谦逊的稻穗,秋天的风轻轻柔柔,把满天白云随意舒卷,把满枝黄叶催成飘零的蝴蝶。清凉凉舒缓缓的秋天最是熨贴孤独人的心。
林艾喜欢秋天,都说“秋心成愁”,何况她又是“离人”,正是古词里说的“离人心上秋”啊。所以在这个有着明媚阳光的秋天的午后,在所有小吃店生意冷淡小眉他们四散坐着打瞌睡的午后,她一个人溜出“陶米线线”走进店旁边师范大学校园的秋天里。大道两边的银杏树被秋风染成了青黄模样,扑扑簌簌落在林艾脚边。她弯腰捡起一枚落叶不住端详,那把小扇子慢慢化成了另一个林艾。林艾就对着举在半空的小扇子说:“林艾,你想你的大学校园吗?”然后把小扇子贴在耳朵上,说:“是的,我想。”再举起,又问:“林艾,你不后悔吗?”再贴到耳朵上自言自语:“是的,我不后悔。”“林艾,你想念他吗?”“是的,我很想念他。”
“有多想念?有海深么?”“比海深。”“有天高么?”“比天高。”“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我知道,他在我心里。一直都在。”……
林艾边走边把那片扇形的小叶子举起又放下,不断自问自答做着寂寞的游戏,直到撞见了银杏道边石凳子发呆的陶苏苏。林艾觉得很意外。“陶姐,你怎么在这里?”她还以为她去睡午觉了。
陶苏苏仿佛吓了一跳,等看清是林艾,脸上舒展开微笑:“小艾呀。店里无聊,我出来走走。”她往一边挪了挪,空出一半凳子。
林艾坐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拿眼睛看天空,看的久了,仿佛眼睛越过天空,看向天空外面很远很远的地方。
还是陶苏苏先说话:“小艾,你相不相信一个大学生会爱上一个高中毕业的打工妹?林艾点点头。她相信爱情,只要是真爱,不拘以什么方式存在。她点头的时候心里猜想陶苏苏说的是不是复旦大学的一个姚姓男孩,那个打工妹是不是她自己。陶苏苏看着她又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那个打工妹是不是我,换我也会这么想。唉,我也分不清哪段故事是我的,哪一个才是我。”
林艾听得一头雾水:“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我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事呢。走吧,时候不早了,又有得一阵忙了。”陶苏苏避开林艾探询的目光,站了起来。两个人不再说话,踩着落叶出了学校侧门,一起向“陶米线线”走去。
大老远地就见店门口堵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挥胳膊甩臂地吵嚷,嘴里净骂什么“缺德”、“没教养”、“亏你们做得出”的。看清是隔壁卖东北水饺的老板娘,陶苏苏皱了皱眉头,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问是怎么回事。小眉她们见是陶苏苏回来了,气呼呼鼓着腮帮子你递一句我添一声把事情经过说了。原来是一辆拉钢管的机动三轮车刚好在店门口倒车,车上绑的钢管太长,后半截刚好扫到“陶米线线”门口的的垃圾桶,把垃圾桶带翻了,垃圾倾出来,一部分洒到了东北水饺店门附近,她们还来不及收拾,那个东北女人就气势汹汹冲过来叫骂,硬说是她们故意倒在那里坏她家生意的。陶苏苏只好陪着笑脸让人收拾。
可是东北女人不依不饶:“喏,唱完红脸唱白脸,手段是一套套的使啊,蒙谁呢?我要不亲眼见着该欺到脸上来了!”
“大姐,你也犯不着这样,白是白,黑是黑,当时你也在场的,垃圾确实过了你家的地界我们赔礼道歉。”陶苏苏不卑不亢应对。
东北女人气急败坏起来:“哦哟哟,拉屎的不羞过路的羞,瞧你张致的!不使手段哪里开得起这个店来!”
“大姐,也别净捡难听的说,东西卖的好我的店自然开得起来!”
这句话说到了东北女人的痛处,她家的水饺就是卖不过陶苏苏的米线,也因此她认为是“陶米线线”抢了她家生意,所以怀恨在心,三番五次找碴儿发泄怨气。“哦哟哟说的比唱的好听,谁晓得是什么卖的好呢?谁晓得是卖给哪些野汉子呢?私生女都养下了!”
陶苏苏的脸“刷”地就变成一张白纸,瞪着眼睛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这时东北女人的丈夫从水饺店里冲过来,劈头给了东北女人一下:“你个臭婆娘,跑人家店里疯什么!”一面向陶苏苏陪着不是一面连拖带搡把东北女人赶回水饺店去。
陶苏苏木着脸走进“陶米线线”,林艾和小眉她们跟进去,大家该择菜择菜,该装碗装碗,谁也不说话,就这样一直忙到打烊。
回到陶苏苏租的房子,林艾安安静静洗漱上床。躺在床上,陶苏苏突然说:“小艾,你怎么不问这是不是真的?”林艾说:“你不想说我就不问。”陶苏苏说:“你该问的。”林艾就问:“是不是真的?”陶苏苏说:“算是真的吧。”
然后又无话了。陶苏苏熄了床头灯,两个人在黑暗中沉默着。然后,借着窗外透过的微光林艾隐约看见陶苏苏拿过床头柜上那幅照片,久久贴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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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呀?”
“你是从河里捡来的。”
“妈妈,你们怎么捡到我的?我不会凫水呀。”

“你被大水顺河冲下来,我正在河边洗衣裳,用盆子一截就捞到了。”
“那大姐是怎么来的呢?”
“大姐也是。”
“二姐呢?二姐也是从河里捡的吗?
“二姐也是的。”
我还记得两年前在家时我和母亲的这段对话。后来明白了这不过是农村里用来敷衍小孩子类似问题的流行谎言。然而那时是坚信不移的,我想妈妈用盆子一截就捞到了我们姐妹三个,要是我再捞一个小弟弟回来,爸爸不就高兴了吗?于是我偷偷取下挂在灶房墙头的笊篱就去了河边,我捡起裤管光着脚丫在水里捞到天黑也没见河里流下半个小娃娃,我急得快哭的时候妈妈找来了,她一把从水里拎起湿漉漉的我,很生气地质问我胡闹些什么。我说了缘由,妈妈又好气又好笑,搂着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到后来肩膀一耸一耸的,真的像是在哭。我就说:“妈妈,真好笑,您笑起来怎么像哭呀!”妈妈的肩膀就耸得更厉害了。这一事件距离我去唐家不过七八天的样子。
回想起这个笑话,我却笑不出来,感觉自己就像被父母重新扔在河里的孩子,一个人在河心里打着转转,不知道哪里才是可以永久停靠的岸。唐爸爸唐妈妈朝我伸过来的,不过是一根麻花棒子,初时浸在水里越胀越大,后来疏松了腐坏了,面皮一层一层剥落,在水流冲刷中越变越小,眼看就要抓不住了。见到我时,唐妈妈的唉声叹气越来越多,唐爸爸的笑脸越来越少,他们看上去一个个眉眼忧愁心事重重。我小心翼翼地做事,尽量让唐妈妈挑不出错。可是一切似乎徒劳,我洗碗的时候不小心把一个碗打了,唐妈妈叹口气说:“唉,毕竟是不一样!”我往家里拿三好学生的奖状,唐妈妈随便瞟一眼叹口气说:“好也是白好。”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讨她欢心了,终于鼓起勇气去向笑容越来越少的唐爸爸求助,唐爸爸伸手来摸我的头,我僵硬着身子直撅撅承受着。唐爸爸收回了手,叹一口气:“艾艾,你做得很好了。只是你没把家当成你的家啊。”我注意到唐爸爸也开始叹气了,就在我到唐家的第三年。
这一年我上小学二年级,我最早一个到学校,最后一个回家,老师夸我学习用功,其实我是害怕在家里呆着,在唐妈妈没来由的叹气声里那种犯了罪的感觉很不好受。那天下午学校组织去县城电影院看电影,排队入场的时候我感觉黑沉沉的电影院过道里有个人盯着我看,可是刚从外面走进黑暗里的我没看清楚她的模样就错开了。我不以为意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电影开演了,屏幕打上鲜红鲜红的七个大字——“妈妈再爱我一次”。我看着影片正哭得伤心的时候感觉有个人用手指捅了捅我的背,我转过身,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清了,那个满脸泪光叫我“小妹”的,是我的大姐,我的亲姐姐林萱。
大姐牵着我弓着身子出了电影院,我们站在路边的沙松树边相互看着,只是掉眼泪。然后大姐蹲下来,握我的手,搂我的肩,摸我的脸,她把脸埋在我的小肩膀上哽咽着说:“小妹,我就看着像你,果真是你啊!姐姐想你啊!他们对你好吗?瞧你瘦的,多让姐姐心疼啊!”我只是一叠连声哭着叫“姐姐”。原来三年前的那个换孩事件她是事后才知道的,她试图找我,可是父亲咒骂着,母亲也把嘴巴守得很紧,她偷偷带着二姐找了附近的几个村子,最后放弃了。大姐去年考来县城念初中,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我。大姐带我去小吃店,用她一个周的伙食费买牛肉米线给我吃,还加好多好多的帽。我们坐在门边吃着笑着说着,没注意到电影散场,没注意到天慢慢黑下来。最后我们是哭着分开的,大姐说她不能带我回家,但答应以后会常常来看我。
才进家门我就看见了唐妈妈冷得如同寒冬腊月的脸,两个哥哥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唐爸爸坐在椅子上抽烟,一口烟吐得很慢很慢,像是吸进去绕过了五脏六腑才得出来,他的脸虽然不像唐妈妈那样冷,可是至少也是秋天的温度。
唐妈妈冷冰冰地问:“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在一家人的逼视之下从来没说过谎的我心里一慌把之前大姐教给的说词全忘了,一句句从实招来,我口里说着,心里恨着自己,明知道不该,可是嘴巴就是不听使唤。说完了,我大脑一片空白,手足无措。短暂的沉默之后唐妈妈顺手抄起茶几上的一个玻璃杯摔在我的脚边,拖着哭声喊出一句“造孽啊”,站起身一手拖着大哥一手拖着二哥进房间去了,关门的声音比玻璃的碎裂声还要响。我含着眼泪看唐爸爸,唐爸爸不吐烟了,任半截烟在食指和中指缝里燃着,只不带任何表情地长久地看着我,直到香烟烧到了手指才惊跳起来,把烟头在茶几上烟灰缸里重重地捺熄了,看也不看我,大步走进了房间。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堂屋里,看着那道房间门,眼泪落下来,无声地打在脚边的玻璃碎片上。那是一道门,门里是唐家,门外是孤零零的我,即便我改姓了唐,我还是永远跨不过那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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