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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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屋子里很静,沙发安静,书桌安静,空气安静,床安静,林艾安静。
一抹温润晶莹的月光透过纱帘从窗外斜照进来,正好停在陶苏苏隆起的被子上,像一只乖巧温顺的波斯猫。陶苏苏轻轻伸出手臂,让月光歇在手掌上。青白的月光一点点矮下去瘦下去,最后在五个手指上消失了踪影。这样的消失让陶苏苏想到了生活里的某些无奈,一些人,一些事,无论你怎么补救,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好比今晚的月光,要走了就是要走了,留不住的。想着这些陶苏苏轻轻地叹了口气。
“唉!”一声长叹像是撞上了对面的墙,撞晕了都返过回音来了,好像空气里有另一个人附和着叹气。陶苏苏吓了一跳,侧过脸看睡对面床的林艾,黑暗中依稀见林艾也侧过脸对着她,脸上满是惊疑和询问。哦,原来不是回音,是两个人刚好同时叹了口气。原来两个人都失眠。
“睡不着?”
“睡不着。”
“干脆咱俩说说话吧!”
“嗯。”
陶苏苏反手扯出枕头竖在床头,支起半截身子斜靠着,悠悠地开始说话。
“小艾,我睡不着是因为有心事。你睡不着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一个人。”
“你别说,让我猜猜。因为一个男孩?你们这些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心里有的只能是爱着的一个男孩,而那个男孩又该是因为各种原因暂时不能和你在一起的,对不对?”
林艾笑笑,未置可否,笑得有些虚张声势,又虚张得有些勉强。然后声音沉了下去。“是我弟弟。”
“哦。你亲弟弟?你弟弟怎么了让你这个做姐姐的睡不着?”
林艾沉默了好半天,像是考虑了一下才说:“我们还是不要说我弟弟吧。陶姐你有什么心事能不能说给我听听?说不定说出来就解决了呢。”
轮到陶苏苏沉默了,然后她用了好几个开头词,“嗯……”“怎么说呢……”“其实就是……”,最后她对着空气挥一挥手,“算了,不说了,我不说你也不要问了。我们说点别的。对了,那天晚上你怎么想到我的店来?你怎么晓得我会留下你的?”
林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想起了那天晚上的莽撞。“我也吃不准的,我看见你做的招牌,四个小簸箕串成一串,四周缠绕一绺绺的白棉线,每个小簸箕里用黑油漆写一个大字:陶,米,线,线。那四个字娟秀内敛,我猜一定是你写的。然后看见你站在柜台里对每一个顾客微笑,很亲切的样子,就进去了。我想是因为感觉到你的善良吧。”
陶苏苏“噗哧”就笑了:“善良的周扒皮?”
林艾更不好意思了,用双手捂着脸咕咕地笑。
陶苏苏怕林艾难为情,玩笑适可而止,她又说:“你给我讲点云南的传说吧。对了,你从抚仙湖边来,就讲讲抚仙湖的故事吧。”
“和抚仙湖有关的神话传说几大箩筐都讲不完的。先说抚仙湖的由来吧:传说玉皇大帝派肖、石两位仙人到人间巡查,他们到达滇中看到一池碧水,简直赛过瑶池仙境,就乘一叶扁舟抚肩观看湖光山色,忘记了返回天庭,变成湖畔绵延的青山,后人为纪念两位仙人,便把这一池碧水命名为抚仙湖。”林艾讲了抚仙湖名的由来,然后又把抚仙湖九个千古之谜都讲到了,在讲到界鱼石的时候她顺带着讲了界鱼石的传说。“听说抚仙湖和星云湖相交处的一个小村里有个秀才,辞别身怀六甲的妻子上京赶考,考取功名后被派到很远的地方去做官,他几次派人来寻找妻子,一找找了十八年,才得知妻子早已病故,女儿也下落不明,同僚看他孤寂,给他找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做妻子,洞房花烛夜新郎新娘互道身世互盘根底,才知道两人竟然是父女,原来秀才的妻子病逝后孤苦伶仃的幼女被人收养,改姓换名迁居外乡。得知真相父女两人羞愧交加,觉得有悖人伦没脸再活在世上,父亲便投了南边的星云湖,因为头戴乌纱,他化作了大头鱼,女儿在父亲投湖的同时跑去北边投了抚仙湖,因为她身段苗条,化作了抗浪鱼,星云湖和抚仙湖虽然一水相通,可是化成鱼儿的父女俩依然无颜相见,因此两湖的大头鱼和抗浪鱼以那块大石头为界,至今老死不相往来。还有一种说法是抚仙湖和星云湖相交处的桃园村里有户人家,兄妹俩因父母早亡从小失散在外——”像是电影放到一半突然停电,林艾的讲述戛然而止,黑暗里是大片大片令人窒息的空白,这空白里仿佛为林艾厚重的心事而留,又压抑,又敏感。
陶苏苏感觉到了这种压抑和敏感,她转移了话题。“小艾,你说真有心电感应这回事吗?就是……当你在想念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也会想念你,当你怨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就在愧疚?”
“也许有吧。只是,心电感应有什么好呢?一个人思念、一个人怨毕竟只是一个人苦,如果有心电感应痛的可是两个人。我宁愿苦我一个痛我一个。”
“小艾,你敢说你深爱着一个人。”
“陶姐,我也敢说你深爱着一个人。”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各自怀着心事醒在黑夜里。静默里听得见窗外夏虫唧唧鸣叫,闻得见楼下花台里紫茉莉花的香气。许久,林艾肩膀一抽一抽地哽咽起来。陶苏苏起身跨到对面床边坐下,扳过林艾扭朝墙壁的身子,把她搂在怀里,用手轻轻拍打着背脊。林艾蜷起身子,把脸埋在陶苏苏怀里,像只受到伤害的小猫,“嘤嘤”地哭出声来。“哭吧,哭吧,哭出来才好了。”陶苏苏安慰着林艾,自己也不动声色地湿了眼眶。她悄悄曲起右手,用食指骨节轻轻勾去漫出眼眶的泪水,说:“不哭,不哭,陶苏苏是从来不哭的。”不明白是安慰林艾还是说给自己。
但世间有哪个女子是没有眼泪的呢?曹雪芹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满本《石头记》左不过一把辛酸泪。传说中孟姜女在秦长城根下为筑城累死的丈夫范杞梁哀哭十日,哭得几百里长城崩倒成灰。电影里青蛇问白蛇:“姐姐,什么叫爱,什么叫眼泪呢?”白蛇回答说:“懂了爱时,才知道什么是眼泪。”陶苏苏隐藏着自己的眼泪,猜想着林艾眼泪里的含义,心里的戚忧比死海的水还要咸。可是懂得了什么是爱,什么是眼泪,是不是就能爱?
夜色一寸一寸短下去,东边天泛白的时候,林艾在陶苏苏怀里沉沉睡去,脸上泪痕狼藉。而一夜没合眼的陶苏苏,为着那一句“不哭”,把眼眶憋得泡肿。

天就要亮了,天亮了不就什么都看得见了吗?思念也好,怨也好,深爱也好,就像黑夜会有尽头一样。
都会有尽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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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到唐家,我姓了唐,叫唐艾。
唐家很好,衣食无忧。
唐妈妈收拾出一个放杂物的小房间,唐爸爸放进去一张橘黄色的小木床,他们两个在里面摆弄了半天,然后把房间门开一条缝神秘地朝我招手示意我进去。我躲在桂花树后没动。唐爸爸只好出来把我抱进去。我眼前一亮:小小的屋子里有小小的书桌小小的床。小书桌上有个花花绿绿怪好看的糖果盒,还有一盏我只在商店见过的蘑菇样的小台灯。床上是米老鼠图案的被褥和床单,床上方的墙壁上贴着七彩的图画,画上画的花仙子。小小的木格窗子上挂着白底蓝碎花的布帘。还有门背后挂着红色的新书包。唐爸爸抱着我一样样指给我看,不停地问我“喜欢吗”、“喜欢吗”,像几天前母亲带我买衣裳那样。仿佛早知道我不回答,唐爸爸又接着说:“还差个书架,等我们艾艾上学了再慢慢添,还有衣服鞋子啦柜子箱子啦梳妆台啦,等这个房子装不下了,我们家艾艾就成大姑娘啦!”
唐爸爸费了很多口舌才让我相信这个小房间里的一切东西都是我的,让我相信不会挨骂更不会挨打,然后把我留在了小房间里。我站在屋子中间哪里也不敢碰。说实话我是很喜欢这个小房间的,所有的东西都那么好看。可是晚上我一个人睡在有着米老鼠图案的被子里,想着几天前在家里还挤在大姐和二姐中间胳肢着笑着闹着,我就哭了,任唐爸爸唐妈妈怎么哄都歇不住,直到哭着睡着了。
唐爸爸每次干完活回来,都给我带回有趣的东西。有时是两个秧鸡蛋,有时是一串肥胖的蚂蚱,或者一把野莓子,或者一朵水葫芦花。晚上全家人围坐在堂屋里看电视,唐爸爸把我抱在膝上,指着电视告诉我这是火车这是飞机那是大海那是海豚。我喜欢看电视,只是不喜欢和新家里的人看,要是能和大姐二姐一起看那该多好呢,要是抱着我的是娘那该多好呢,是爹也不坏。我原来的家是没有电视的,一到晚上奶奶早早就睡下了,娘在十五瓦的电灯底下做针线,爹原来是喜欢到隔壁武伯伯家看电视的,后来不去了,只在家里吸水烟筒或者打瞌睡,听娘说是因为武伯伯说了句“林家就没有一个带把儿的。”爸爸不去也不许我们去武伯伯家看电视,大姐晚上总是写作业,二姐就带着我在墙根处捉亮晶晶的萤火虫,或者带我出去和小伙伴们躲猫猫,跳大海,抓小偷。有时候我们会玩到很晚才想起回家,回去总被爹骂,可是,要是能和大姐二姐一起看电视,被爹骂也不坏呢。
唐爸爸不知道我的小心思,唐妈妈也不知道。她会做金黄黄的鸡蛋煎饼,我和两个哥哥都有份儿,她还总给我夹最大的那个,有一次二哥从我碗里抢走了最大的那个,唐妈妈教训他要让着妹妹,二哥顶撞了一句“她才不是我妹妹!”,唐妈妈就往二哥手背上给了一筷头。二哥嚎啕大哭,唐妈妈却搂过我安慰我不要听那个臭小子瞎嚼嘴。唐妈妈做的鸡蛋煎饼总让我想起在原来的家里吃的最后一碗荷包蛋,后来唐妈妈也给我做过,只是我觉得不如母亲做的好吃。我不晓得是母亲放了好糖还是好鸡蛋,还是放了别的什么东西在里边。是放了别的什么东西呢?
唐爸爸唐妈妈对我的偏护让两个哥哥很不高兴,他们不喜欢我,从来不和我玩。他们叫我“瘦猫”,叫我“爱哭鬼”,趁爸爸不注意抢我手里的东西吃,把我的小猫咪藏起来让我找来找去找不着。有一天他们还阴谋设计了一次迷路事件。
放学后两个哥哥笑嘻嘻地在校门口等到我,二哥给了我一只棕叶芯编成的黄绿色蚂蟥,问我:“小妹,你想不想学?哥哥教你编?”
我点点头,很是动心。班里好多同学都有棕叶蚂蟥,他们用棕叶丝拴着把蚂蟥放到校园的水井里,在井水里浸一下,提上来,棕叶蚂蟥密密麻麻的褶子里就藏了好多水,放在嘴巴里吮一下,是满口清凉清凉裹挟着棕叶清香的井水。这样的棕叶蚂蚱我早就想有一只了,可是我不会编,更找不到棕叶,唐爸爸唐妈妈从不让我一个人去野外玩,而哥哥们去野外玩的时候又从来不带我。
二哥更高兴了,又说:“那我先带你去找嫩棕叶!”
我犹豫了,看着大哥。大哥扬一扬头说:“怕什么,我也去。回家就说学校大扫除。
两个哥哥像护送钦差大臣一样一左一右领着我走完了田埂走大公路,穿过大公路就去钻草棵子,拐来拐去,越走越远,走到远得看不见村子的地方,二哥说:“小妹,棕树太高你不会爬树,你站在这里等我们去撕回来给你。”我点点头,很乖地把他们的书包提到我脚边,让三个书包堆在一起。
“不要你看,你只要在这里等就是了!”大哥二哥却抢过各自的书包哄笑着快速地分头跑开了,留我一个站在乱草丛里。我坐下等他们,左等不来,右等不见,我就自己起来走了,我往哥哥们带我来的方向走了一截,看看不对我停下来了,然后开始找我原来的家。我在陌生的路上胡乱走着,看到路边上有一两丛淡紫色的野花我就跑过去认,却不是小雏菊是大马豆花,看到有马车经过我就跟着跑,跑上一段追不着了又胡乱走,天色越来越沉,我越走越害怕。
我害怕得哭起来的时候唐爸爸叫着我的名字从后面赶上了我,背着我回了新家,当着我的面把两个哥哥揍得鬼哭狼嚎的。唐爸爸说:“今后谁还敢欺负艾艾我打断的腿,艾艾进了我的门,就是我唐家的人!”
我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不喜欢跟人玩,越来越爱哭。我不主动叫爸爸妈妈,总是在他们的要求甚至命令下才开口叫出。唐妈妈开始皱眉头了。我听见她渐渐地把一句话挂在了嘴边,她念叨:“子女是妈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去问唐爸爸。唐爸爸就笑着对唐妈妈说:“艾艾还小呢,慢慢来,大了就贴心了。”
我就想起我原来的妈妈说过的一句话:“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唐妈妈的意思,是不是她的小棉袄不合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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