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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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泰国回来,我没有立即回学校。我坐火车到了广西北海,再搭三轮摩托去到和海南岛遥相对望的一个小镇上,住在一家距海大约四公里远的名叫“叠海客栈”的小旅店里。在叠海客栈的第一夜,我给砚希发了两条短消息,然后去旅馆对面的小商店里买了一瓶度数很高的酒。我发的第一条短消息是:“疏窗锁梦湿笔砚,满地愁痕柱弦希,夜暮音遥宽玉带,一剪多情不问我,伴影婵娟空瘦去,举首长天徒相看,难笺心事独临海,频托流水祈恩好,晨催魂黯墨知吗?”
是的,小艾,你听出来了。九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连缀在一起,我其实是在问:砚希,带我去看海,好吗?
有一次在明斋里讨论诗歌中“大海”意象的时候,我们谈到了诗人多多,当时我背诵了我很喜欢的多多的一首诗《少女波尔卡》:“同样的骄傲,同样的捉弄/这些自由的少女/这些将要长成皇后的少女/会为了爱情,到天涯海角/会跟随坏人,永不变心”。很奇怪每次我宁可把诗歌里的“天涯海角”理解成海南岛的天涯和海角。也是那一次我对砚希说起过年少时候许下的一个愿望:今生今世愿那个最爱的人带我去看海。我从小长在南京,后来又在上海读书,南京和上海离大海只有一步之遥,假期里我常常喜欢一个人背个背包四处行走,我去过很多地方,从祖国最南到祖国最北,可是我固执地守着那个心愿,即使打海边经过,也不岔过去一步面朝大海。我还说,只有到了天涯海角,才是真正的看到大海了,那么,从此无论天涯海角,相爱的人永远相守。
我给砚希的第二条短消息是叠海客栈的具体地址。
然后,从发出短消息的那一瞬起,我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等待。我给自己三天期限,正如刘若英歌里所唱的,爱到痛之极才需要一段等你的限期来遗忘自己。三天里等不到砚希,我将喝光桌上那瓶酒,狠狠大醉一场,醒来后不再回学校,我会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躲起来,从遗忘自己开始,让我和他慢慢地彼此遗忘。
要不了三天,第二天下午,慵懒的阳光停在窗台的第四块方形瓷砖上时,砚希风尘仆仆形容憔悴地出现在我的房间门口。我走上前,砚希张开手臂轻轻拥抱着我,这是我们相遇以来的第二个拥抱,轻得像一个句号,事实上它就是一个句号,是我和砚希的最后一次拥抱。我什么都不说,只把头靠在他胸口,听他沉重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他开始吻我,第一次吻我,很轻很轻地,像拥抱一样轻,像一个梦一样轻地,轻轻吻着我的唇角。很久后他才松开手,我们并肩坐在床沿,脸朝向窗外。窗外是密密的逼仄的楼房,我们看不到远方。我们就这样坐在静默之中,看天色一点一点沉下来,直到黑暗吞噬了他的脸,我的脸。
砚希问:“陶陶,为什么我们不早一点遇见?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那么,现在,来不及了吗?”
“来不及了。”
“仅仅因为她?”
“是。”
“你并不爱她。”
“陶陶,你知道吗?你挣扎的时候我其实也在苦苦挣扎,可是偏偏在错误的时间里我遇见了对的你。
“为什么你情愿和一个不爱的人相守,却不愿接受深爱着的人?”
“我也想,可是我不能。陶陶,你想象不出当你站在我面前一字不落背诵出我在南京大学收到的小纸条时,我内心是多么惊喜,就是那一次,我感觉我生命里的那个人一定是你,可是你来的那么迟!也是从那一次起,我就开始苦苦挣扎,我也想让爱做一次主,可是我不能够了。陶陶,我并非在找借口。多年前我曾让我现在的妻子宛心意外怀孕,那时候我事业刚起步,而且我们也没有为孩子准备下足够好的物质条件,于是在我的劝说下宛心放弃了那个孩子。后来我们生活稳定了条件好了决定要孩子的时候,却怎么也要不上。医生说宛心的子宫内膜本来就薄,加上在以前的流产中受了伤,恐怕不能再生育了。我们三岁的女儿其实是从孤儿院领养的。陶陶,你说我怎么能够再去伤害她?”
我泪眼迷离,听得见心在胸腔里咔嚓咔嚓碎裂的声音。在心碎裂的背景声音里我哽咽着一字一字背诵出前一夜发的第一则短消息。“疏窗锁梦湿笔砚,满地愁痕柱弦希,天暮音遥宽玉带,一剪多情不问我,伴影婵娟空瘦去,举首长天徒相看,难笺心事独临海,频托流水祈恩好,晨催秋心雁落吗?”砚希果然叹着气摇头,他懂得看海背后承诺着我一生的相依相守。今生今世,天涯海角近在面前,可是我注定不能和那个最爱的人一起去看海了。
“那么,今天晚上,让我做一回你的新娘,我们缘尽于此。可以吗?”最绝望的时候说出这句话来,我终于理解了苏陶陶。砚希承认他很想要我,但他不肯,态度决绝,因为不想负对发妻,更因为珍惜我,不想伤害我一丝一毫。砚希说一个男人如果知道自己不能给出幸福,那么他无论多么爱一个女人他也应该放手。那么,砚希是放手了么?别人放手是因为不爱,为什么偏偏我们要因为爱去放手?我哭着,哭得前所未有的悲伤。砚希只在旁边流着眼泪心疼地看着我,给我递纸巾,不肯吻我,不肯抚摸我,甚至连再拥抱一下我都不肯。
眼泪挽回不了什么。可是除了哭我还能怎么呢?哭吧,哭吧,如果能够,我愿是大观园里多情的颦儿,用一生的泪去还砚希的知遇之情,哭到气消声断到得那奈何桥头喝下一碗孟婆汤,汤水下肚,所有的荡气回肠随前世剪断。只是孟婆尚在眠中,谁能给我一碗孟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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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高中的弟弟像是做生物实验时候泡在营养液里的豆芽,一寸一寸迅速往上窜起来了,才两个月个头儿就有我高了,再过两个月就超过了我,到他升高二的时候站过来跟我一比,我只到他的耳垂那么高了。
他神气地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说:“姐姐,干脆你叫我哥哥,我叫你妹妹吧!”

我笑了,打击他:“你再高得超过姚明,还不是得叫我姐姐,谁叫你比我晚来两年呀!
“姐姐,反正我是不能叫你姐姐了,我叫你‘艾’吧?艾,艾,艾……”弟弟说。
不管我反对不反对,弟弟从此坚持叫我‘艾’。
弟弟说:“艾,我长大了,我可以保护你了!”
我看着弟弟嘴唇上颜色重起来的小茸毛,和突起的喉结,知道弟弟正在长大,不过他孩子气的话还是打动了我,让我满心的安全感,尽管是虚拟的。
高三的学习很紧张,决定考美术的我要么一天到晚泡在画室涂涂抹抹,要么成天泡在教室,课桌上高高的习题试卷只差没把我埋起来。弟弟会把买好的饭菜送到画室或教室来给我,会每天傍晚打好开水拎去放在女生院门口,知道我们的同学说我们姐弟情深,不知道我们的说林艾你男朋友真好啊,我不置可否,一面继续苦画苦读,一面有些得意地享受着弟弟对我的好。
天道的确酬勤,那年9月,我如愿以偿考上了Q城美术学院。在火车站和我拥抱送别的弟弟俯在我耳边低低地说:“艾,你等着,两年之后我也考到Q城!”
弟弟说到做到,两年之后也来到Q城,做了理工大学的学生。
在Q城这个大城市里,我没有任何亲人和朋友,我只有弟弟。
我和弟弟很穷,家里东拼西凑借来的钱只够缴我们昂贵的学费,而在Q城没有钱几乎寸步难行。为了省钱,为了活下去,我和弟弟搬出了学校的寄宿宿舍,在城郊民居里租了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地下室很小,只够并排摆两张一米宽的小木床,中间隔一个小方桌,进门靠墙的地方放一个简易书架,角落里放一套用了不知多少年代的课桌椅,桌面上坑坑洼洼满是污渍。我和弟弟对看了一眼,会心一笑,分头行动开了。弟弟去附近工地上捡别人施工用剩下的灰浆袋子,把残余的灰浆聚在一起,加点水,往斑斑驳驳形迹可疑的墙壁上一刷,地下室就焕然亮起来了。我去画室偷偷**一小团石膏,和上水,往课桌的坑坑洼洼里填,然后用尺子抹平压实,等它干了再往桌子上铺一层橘黄色吹塑纸。弟弟把我一年来画的作品都挂到墙上,我替弟弟采买了和我的一模一样的彩虹条纹的新床单。我们费心费力把一间小小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变成了温馨舒适的小房间。
看着焕然一新的小屋,弟弟说:“艾,给我们的小窝取个名字吧。”我想了一想,我名字里有草,弟弟名字里有水,我说:“‘水草居’,好不好?”
“好极了!”弟弟在一块砖头大小的白纸板上写三个洒脱的毛笔字,挂在了门上。
我们从旧货市场买回两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到处都丁零当啷响个不停的破自行车,有课的时候我们骑着它去上课,没课的时候骑着它去做家教,发宣传单,做促销,帮人画广告牌,替人送外卖。每次拿到工钱,我和弟弟就在那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紧紧拥抱着又笑又跳,仿佛水草居就是整个世界,我们就是世界上最灿烂的太阳。
很少人知道我们是姐弟。白天我们各自骑车去上学,晚上我们回到小屋,睡在各自的木床上,隔着方桌面对面地说话,直说到睁不开眼睛自然睡去。我来例假的时候肚子疼,弟弟就用他的破车载我去学校,路上遇到同学,他们暧昧地朝我们笑。我知道那笑的意思,不知为什么我没想着要解释,我甚至对同学的误会有一些小小的喜欢。有时候遇见弟弟的同学,他们同样暧昧地笑,男生比较闹一点,会一起起哄说:“林灏你女朋友真漂亮!”弟弟笑笑居然也不解释,他的笑甚至给人默认的意思。我很纳闷,内心隐隐不安。弟弟为什么不解释呢?
Q城的冬天很冷,很多时候气温到了零下。下雪的时候对来自云南的我们是个大折磨,地下室原本设计的时候是不预备住人的,因此也没装暖气管,整个水草居里像是冰窖,到晚上睡觉脚冻得生疼,怎么都睡不着。实在受不了了我和弟弟从预算中挤出60块钱来买了一个单人电热毯,我们把中间的小方桌挪开,把两张床并拢,躺在一起,把两床被子重叠着盖来抵御严寒。
一天半夜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蜷缩在弟弟怀里,弟弟的右手臂垫在我后脑勺下,左手搂在我腰上,他呼吸均匀,尤在睡梦中。我闻着弟弟带着孩子气的男人味道,陶醉了一下,猛然惊觉,我的陶醉里弟弟完全不是以弟弟的身份出现的!这是一种怎样的陶醉呢?是恋人在身边的踏实和安全,是拥有爱情的满足和平和——是爱情!这种陶醉居然是爱的感觉!
我害怕了,一种罪恶的恐惧感紧紧抓住了我,我怎么可以爱上弟弟?姐姐怎么可以爱上弟弟?姓林的姐姐怎么可以爱上姓林的弟弟?我惊慌失措,从弟弟怀里猛地挣出来,坐着发怔。
弟弟被我惊醒了,他坐起来,右手搂在我背上轻拍,很轻柔地问我:“艾,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胡乱点点头。
弟弟右手移到头上,帮我理着乱发,把我搂向他,说:“不怕的,有我在,我保护你!”
我再次挣脱出来,离弟弟有半米远。借着过道里的微光,我见弟弟先是满脸的不解,继而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后来他叹出一口气,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气氛尴尬起来了。僵持了大约十分钟,弟弟往边上让了让,躺下了。“艾,躺下吧,担心冻着。”我平躺下来,一动不动。弟弟也一动不动。我们中间的距离足够睡下一个大胖子。我们就那么平躺着一动不动,呼吸声很轻,可是都明白对方并没有睡着。
天渐渐亮了。我侧脸去看弟弟,见弟弟也侧着脸拿眼睛看着我,眼睛里有种迷茫和坚持的痛苦。像小时候打眼睛仗一样,我不敢看弟弟的眼睛,急忙把眼睛撤开了。
弟弟,你的眼睛要告诉我的,我不敢去听,不能去听啊。听错了,是痛;听对了,更是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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