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场大厅的轮盘前，身穿便服的马腾两眼圆睁，死死盯着飞旋的赌盘，随着旋转的赌盘慢下来，骸子一格一格慢慢翻滚，他的心揪紧，眼珠都似乎要从眼眶瞪出。当骸子慢慢翻滚到他押压的轮格时，他狂叫道：“停！停！停！”但骸子又翻了过去。
眼看着筹码被收去，他垂头丧气道：“妈的，又输光了。”
长得精瘦细长的马腾，平生最大兴趣就是赌，只要发饷或有了外快，都要来赌场赌个精光。今天来上海采购军需，贪污了几百大洋，又来赌场豪赌。开始时手气奇佳，手中筹码很快就翻番，如果此刻收手回营，几天都会兴奋得睡不着觉。但赌兴上来，红了眼，根本不懂节制，很快就连本也输得精光，正想象往常一样耍赖掏出手枪押上，一个恭敬但凝重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马长官。”
马腾扭头一看，见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不过年轻人身上有种渊停岳峙的气度，马腾没敢太放肆。
“我叫元大畏，是这里的总管。”
“那又怎么样？”马腾挑衅似地说。
“庄会长想请马长官喝杯茶。”元大畏不亢不卑道。
“老子来赌钱，不是来喝茶——”马腾突然住口。“是商会的庄会长？”
“对。马长官一定知道，庄会长是这里的老板。”
军营虽在市郊，但马腾是司令副官，经常出入上海，庄致远的大名早如雷贯耳。庄致远取代华金亭成了上海滩的新霸主，他的司令唐湘汉也多次感叹，庄致远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流露出欲与庄致远接交的意图。马腾上次输红了眼，在赌场发飚，庄致远还送了他一大笔赌次，因此他对庄致远极有好感。
“元总管请带路。”马腾也客气道。
元大畏把马腾领进了华丽的贵宾厅。
与喧哗大厅不同，贵宾厅寂静无声，一张宽长的赌桌的两端各放着一堆筹码，庄致远沉稳坐一端，嘴上含着雪茄，似笑非笑看着门口，背后挺立着面无表情的楼定山。
贵宾厅里凝重的气氛，使进门的马腾下意识理了理已拉斜的领结。树的影，人的名，庄致远摆出的这个架式，已经在气势上压了马腾一头。
“马长官，请坐。”庄致远摊手向马腾示意长桌对面的空椅。
马腾诧异看了眼空椅，向庄致远抱拳道：“庄会长，久仰了。”
“马长官是豪客，今天庄某人想陪马长官好好尽尽兴。”庄致远微微一笑道。
“这——”马腾傻了眼，他现在是身无分文，即使有钱，也不敢与庄致远这上海滩产富相比。就连这富丽堂皇的贵宾厅，他也没有资格进来过。他的眼光不禁偷偷瞟向桌上堆积如山的筹码。
元大畏走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时是庄会长奉送的。”
马腾瞪大了眼，桌上的筹码，少说也有几十万大洋。军人虽然无法无天，但在权贵富豪云集的上海滩，却是一批不被人看重的穷光蛋。庄致远如此的大手笔大气派，又给了他如此的礼遇，马腾大感受宠如惊。
马腾又向庄致远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庄会长的大器，兄弟心领了。”
赌局开始，刀光剑影，你来我往。
怕被庄致远瞧不起，马腾开始时还象个绅士般正经危坐，但看着面前的筹码逐渐减少，就仿佛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消失，他心痛得很快就乱了方寸，露出了兵痞本色，张牙舞爪，毫无坐相。但越乱越输，很快又输得一干二净。
“尽兴了吗？马长官。”庄致远潇洒地把手中的牌往桌上一丢。
“尽兴了，输得他妈真痛快！”马腾咕咕说。“倒霉！晦气！这手气真他妈背！”
庄致远走过去亲热搂住马腾的肩，哈哈大笑道：“马兄弟，走，喝茶去。”
马腾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心想早知会全输光，自己就该留下几万，既然说是奉送给他的，他就有权自主支配。但在赌场桌上，眼睛一红，他根本就控制不住。几十万白花花的大洋啊！堆放在面前看着都开心。不过，一次输了几十万大洋，回营房讲给兄弟们听，恐怕还人敢相信。
庄致远最初设想输一两万给马腾，让他开开心。但知道马腾这种赌徒，输了红眼，赢了也红眼，赢钱绝不会适可而止，非得赌个天昏地暗不可，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奉陪。还不如给他几十万筹码，让他输个尽兴。
在休息间坐定，侍女给他们上茶后，见马腾神情恍惚，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豪赌之中，庄致远笑道：“马长官，军营生活清苦，有暇就常来玩玩，但把菲薄的军饷输掉，何以养家糊口？小赌怡情，大赌伤心，豪赌伤身。象我们今天，几十万大洋，转眼就没啦，就是这上海滩，也没几个人能输得起。”
“我就好这一口，输赢都痛快啊。”马腾瘦削的脸又放光彩。
“哈哈——马长官真是性情中人。我欣赏。”庄致远笑道。“唐司令保上海一方平安，我仰慕以久，请马长官给唐司令带个话，庄某将专程登拜访。唐司令什么需要效劳的，我定当尽力而为。”
“唐司令也多次说起过庄会长，称庄会长是不世出的奇才，上海滩的天下，是庄会长的。”马腾说。“唐司令现在最头痛的是军费吃紧，兵不好带。”
庄致远做了个手式，一女侍托着瓷盘进来，盘上放着两根灿灿发光的金条和一个红信封。庄致远一示意，女侍屈腿把盘托在马腾面前。
“这两根条子，还望马长官笑纳。信封里的，是托马长官带给唐司令的。”庄致远说，见马腾贪婪把两根金条收起，又开信封看见支票的数字，一付吃惊的样子，接着说：“据我所知，地方财政吃紧，给贵军的费用有限，这笔款子，是我对贵军保土安民的一点心意。请马长官转告唐司令，我将以商会长的名义，发动商会会员捐资，帮助唐司令解决燃眉之急。”
马腾万没想到来赌场玩出了这么一个结果，欢天喜地带着支票回了军营。
第二天，一辆军车驶来停在商会大门前，马腾指挥着几个兵士抬着一个木箱进了商会，在庄致远办公室里，马腾打开木箱，是整整一箱长短枪。
“马长官，你这是——”庄致远故着惊疑地问。
“庄会长的馈赠，唐司令十分感激。唐司令说，来而不往非礼，我们是军队，没东西拿得出手，这些枪，庄会长的护会武装用得着。”
庄致远大喜过望，对这箱枪，他并没看上眼，有钱就能买到好枪，他铁血队的短枪，全是德国货，恐怕比唐司令卫队的短枪都好。他喜的是唐湘汉的这个举动。自从马腾上次来赌场撒野之后，他就让元大畏收集这支驻军的情况。唐湘汉是个没有背景，靠作战勇敢一枪一弹的战功升上来的，身上有着草莽英雄的气质，特别讲义气，他的部队，靠义气凝聚，中层军官，除了极个别，几乎全是他结义兄弟。因为在政界没什么关系，又不善于钻营，军费一直不足，连勉强维持开支也不够，只能靠以商养军。商会有好几个会员，一直与唐湘汉有生意往来。马腾虽是唐湘汉的副官，实际上是他生意的总管，这才有机会经常来赌场。
唐湘汉收了他的支票，投桃报李，送来一木箱枪，说明唐湘汉是个值得交往的豪爽人。
庄致远当晚就在上海最豪华酒楼宴请唐湘汉和马腾。
虽然掌着军权，但因是大老粗，没文化，不被上海滩的上流社会所接纳，唐湘汉心里早就十分窝火，基本不到上流社会的交际场所露面。但一来上海是个极特殊的地方，他不敢胡作非为；二来市长叶宗元，是他老长官的朋友，他能派到上海驻军，靠得就是这层关系。叶宗元当市长时，还能基本保证他的军费开支，但汪少甫接任后，继续维持叶宗元给他的数目，但物价已经上涨，他就入不敷出了。
他曾登门拜访过庄致远的前任商会长华金亭，希望能得到商会的赞助，但华金亭因知道他与叶宗元的关系，不软不硬的回绝了他。华金亭把叶宗元视为眼中钉，但不敢对叶宗元下手，顾忌的就是这个唐湘汉。谋刺姜青松，华金亭先向叶宗元通报，先把自己摘除出来，也是怕叶宗元一怒之下，动用唐湘汉的部队对付他。
所以，庄致远主动送钱，再加上马腾的好话，唐湘汉大为感动。庄致远巧妙的投其的所好的话语，让唐湘汉感到与他一见如故，再加上酒意，唐湘汉提出要同庄致远结拜，庄致远当然求之不得。于是唐湘汉就成了他的大哥。
在饭店门前，唐湘汉与庄致远拥抱分手时豪爽地说：“兄弟，遇到什么麻烦，告诉大哥一声，我手下一万多兄弟，就是你的坚强后盾。”
“从今以后，小弟将与大哥荣辱与共，大哥的军费有困难，小弟一定为大哥想个好办法。”
“哈哈——”唐湘汉放声大笑，宏亮声音在夜空中特别富有感染力。“想不到我唐湘汉还能在大上海交上你这个好兄弟。”
唐湘汉与马腾走后，元大畏走到庄致远跟前：“一个重情义的血性汉子。”
“同他这样的人打交道，轻松。”庄致远点头道。
有了唐湘汉这个坚强后盾，那个预感到的危机即使爆发，他也有办法应对了。
命运对他确实不错，每一出现危机，都会伴随着化解危机的幸运；每化解一次危机，他就壮大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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