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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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订婚宴,让泉州因聚集了无数准备看好戏的江湖人士而变得无比热闹,却也让当地的客栈老板在难得地大赚一笔之余、同样因这源源不绝的来客而面临了房间不足、客人却又不好打发的窘境。
这些个来看热闹的江湖人士功夫不一定高,可火爆的性子和破坏力却是半点不少。好在还有流影谷的人马与官兵搭配着不时于市街上巡视,这才没闹出太大的乱子。
只是,不论秩序维持得如何,泉州城内一铺难求却仍是不容改变的事实。饶是许多店家都已将马厩空出来,大堂也移了桌椅让人打地铺用,僧多粥少的情况仍没怎么好转。
早来或经济宽裕的人还好,那些个这几天才入城的一般江湖人士可就没这么好运了……能住进马厩、大堂之流的都还算好运,很多人甚至得露宿街头或于城外野营,也因而让泉州城在热闹之外同样添了以往少有的凌乱。
凌冱羽和杨少祺同样属于那批来得晚了而没能找到客栈下榻的人,可相对于其它人的窘境,尽管隐藏了真实的身分和容貌,前行云赛三寨主还是靠着那份过人的亲和力为自己和同伴寻到了落脚之处。
两人暂住的是一间小茶铺,地点就位在通往柳林山庄的必经之道,以观察对方动静来说称得上位置绝佳……由于经营茶铺的只有一个老婆婆,她所住的小屋又还有一间空房,偶然得知此事的凌冱羽遂以帮忙白天帮忙打点生意为交换取得了老婆婆的同意,和杨少祺一起住了进去。
望着眼前虽有些破旧狭窄、却仍称得上窗明几净的小房间,思及先前友人顶着那张粗豪的睑孔用行动及言词让一个老人家完全卸下心防的丰功伟业,饶是已实实在在地在此度过两晚,杨少祺却仍有些难以置信——
他虽早知道凌冱羽的真诚总是让人乐于与之亲近,也曾经亲身体会过这一点,可友人明明形象大改却还能有眼前「实际」的成果这点,却仍令他不免深深为之震撼。
若非清楚对方的心结不解,一切便很难真正从头开始,他其实是很想让凌冱羽潜伏暗中重新发展努力的。以凌冱羽的个人魅力,即使抛开了昔日的身分,想必也能够轻易寻得、聚集一群好伙伴。如此一来,只要能立稳根基发展茁壮,总能有正大光明恢复身分的一日……没了往日难以洗脱的山贼身分,只要他们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流影谷自也只能默认于他们的崛起。
可若能半点冲动都无便理智地衡量利弊做出如此决定,凌冱羽也就不是凌冱羽了。也因此,尽管并不十分赞同对方的计划,杨少祺却仍是选择了依从……好在打那日入城并见着白冽予后,青年郁郁寡欢的情况便已有了显着的改善,整个人也似沉隐冷静不少,也才让他多少得以放下心来。
虽说……冱羽对那白冽予所抱存的心思,同样让他有些在意就是。
凝视着屋外顶着一脸胡渣悧落招呼着客人的青年,杨少祺目光染上了几分复杂,却终还是逼自己压下了一时难以得解的忧思,整了整仪容后出外同友人一起忙活起来。
茶铺的工作虽然琐碎,可以探听消息而言,绝佳的地理位置与行业特性却让这份工作成了再好不过的选择。
尤其两人都是聪慧之人,在单纯的听取消息外也同样能顺着客人的问话半引导着套出想问的讯息。虽说事情依旧真假难辨,可小半天忙下来,却也多少对眼下的态势及这段时间来流影谷方面进行的各种搜查与相开进度有了更详实的了解。
替四近各桌的客人送上清茶后,凌冱羽正待入屋取些小菜来,一道稍嫌沉重却异常稳实、多少听得出其不俗功力的足音却于此时自身旁传来……听着如此,青年心下暗凛正打算装作不知,可接下来传人耳中的话语,却逼得他当场硬生生收回了已半跨入小屋的脚步——「这位小兄弟可在关外待过?」凌冱羽昔年随师父学艺于长白,这个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可在他形貌大改的此刻,来人却能一语道出这点,自然让他心下难免惊骇……好在他毕竟不是寻常人物,当下咧嘴一笑回过了头,道:「这位客倌真是好眼力,却不知您究竟是如何看出的?」询问着的同时,清亮眸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来人试图从中找出此一蛛丝马迹,望见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福泰脸孔,只一对与自个儿相望的灵动双眸带着一丝难以隐藏的「可疑」喜色……
但见那名福泰男子同样回以一笑,道:「上回我去采购山参的时候可还是小兄弟你做的响导.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临走前找还送了你一罐家兄特制的万用金创药呢!」
「……雪香膏?」私享家论坛
「哈哈!虽不中亦不远矣——差了一个字,是雪『芳』膏才对——看来小兄弟你还是有些印象的。正所谓相逢就是有缘,异地得见故交,怎么说都得好好聊上一番才对……这位婆婆,可否将贵店小二借我一用啊?」说着,男子哈哈一笑,也不等婆婆回应便抬臂一把搭上青年肩头拉着对方朝旁边的树林走去。一旁的杨少祺心觉不对正待阻止,凌冱羽却在此时回过了头。
朝同伴摇了摇手示意他无须担心后,青年不再争言、随着男子进到了树林之中。
之所以会由初始的骇然转为顺从,自是多少猜到了对方身分的缘故——眼下这泉州城里确切知晓他身分的本就只有师兄与杨大哥两人,对方又以一句「家兄特制的万用金创药」做引,连他故意回答的错误药名也给对方纠正了过来,答案自然呼之欲出。
这个人,想来便是师兄派来与他联系的……至于对方的身分,他若没猜错,此人想必就是白家四兄弟中的老么,以易容及暗器之术闻名的白堑予了。
果不其然,确定四下没有闲杂人等后,那福泰男子登即朝他一个拱手:「久仰了,凌大哥。小弟白堑予,此次乃是奉兄长之命前来相寻。」脱口的言词亲近却不失礼数,音声却已是迥异于先前浑厚的清朗,正是肩负了兄长委托来此的白堑予。
那日他依兄长之意前去请人,本还以为兄长是要针对东方大哥先前横加插手之事发难、或是阔别多日想一诉情衷……怎料入屋之后,兄长竟只是简单同东方大哥说了几句没登即拿出纸笔来要求对方作画,所画的不足别人,正是凌冱羽。
以「柳方宇」名闻江湖的作画功力,这事儿自然没有多大的困难。可画成之后兄长却又让对方在这画上添了些胡渣,让画像上的大好青年逐渐变得落拓起来……如此几经加笔,小半刻后,兄长才让东方大哥停了手,并将画像交给了自己。
这就是兄长托付给他的任务——记熟画像,然后在不引起他人注意的情况下找到并与对方建立起联系。
经由兄长的指点,三天后.他终于在这间小茶铺里找到了这个他同样景仰已久的青年……尽管形貌落拓,可那双仍不失熠熠光采的眼眸却仍让白堑予清楚感受到了这个前行云寨三当家的过人风采。
而这份敬佩之情,自也在少年停止做戏后再清晰不过地表露了出——瞧着如此,饶是凌冱羽早已猜出对方的身分,却仍因这过于鲜明的改变而为之一惊。
「久闲四庄主易容之术高明,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凌大哥客气了……另外请唤我为『堑予』吧!喊四庄主什么的实在太过生疏哩!」热络响应着的同时,白堑予由他那装扮得圆滚滚的假肚子里捞出了一个包袱递给对方:「这是冽哥让我转交的,里面是情报、药品和一封信。信有些急,希望凌大哥能当场看完并告知我回复内容。」
「没问题。」师兄会在此时让幼弟前来与己联系,目的想来不外乎确认自个儿的想法和打算才是……凌冱羽对自家师兄向来敬重倚赖,当即接过包袱、从中取出了白堑予所言的那封信函。
随着信纸展开,最先入眼的,是师兄熟悉的字迹……信不长,内容也不脱要他冷静以对、好好保护自个儿安全为第一要务之类的。可即便是早已从友人处听过无数遍的内容,转化为师兄的字句后,却仍让他光瞧着心头便忍不住为之一酸……
尤其当他读到信中「不要把一切当成自己的错。比起憎恨懊悔,你还有更多值得费心重视的事物,所以千万不要让往事支配、剥夺了你可能的未来」的这么段话时,满溢于心的暖意让他虽已竭力按捺,眼眶仍是不由自主地为之一红。
师兄果真是理解的吧?理解他的痛苦、他的迷惘、他的自责……那字里行间所传达出的体谅和关怀让凌冱羽足足费了好大的劲才得以平静下来继续看完,而终在信末瞧见了白堑予所言须得答复之事。
问题很简单,只有「所求为何」四字,指的自然是他此来泉州的目的了。思及那个让他决意到泉州城来,却仍暂无具体头绪的目标,凌冱羽犹豫半晌,终还是选择了据实以答、收起信函包裹朝白堑予道:「请转告师兄:我此来泉州,只是想和西门晔见上一面、好好确认彼此当初的『情谊』究竟有几分真实,绝不会冲动地做出刺杀西门晔或破坏结盟大典的事,请师兄放心。」
「我明白了。」见凌冱羽已结出答复,白堑予郑重点头一应,「继续多留怕会引人生疑,我就先离开了……也请凌大哥这几天务必小心。待到结盟之事了了,冽哥定有办法助你平安脱离的。告辞。」言罢,装扮成福泰男子的少年一个拱手辞别后、当即转身离开了树林。
可客人走了,出来「会客」的凌冱羽却没有马上回到茶铺里。
运起内力将那封让他看得无比激动的信施以内力揉成碎粉后,他自包袱中取出了那一迭印有白桦标记的情报,而同样在阅毕后将之灭了迹。到最后,随着他一起离开树林的,便只剩下了包袱巾和师兄亲手调制的金创药。
眼下不同以往,行事自然得更加谨慎些……至少,他就绝不希望师兄因自己一时的失察而惹上麻烦。
「没事吧?」回到茶铺时,最先迎来的,便是提着茶壶的杨少祺有些关切的一问。
听着如此,凌冱羽心下几分歉疚之情升起。却仍是隐瞒了真实情形,只道:「那位的确是我以前在关外认识的人,这回到岭南办事,还送了我一罐药膏……就是我以往常用的那个。」
「没事就好……也对,你以往的随身药品如今都已不在,能多上这么罐药随身自然让人安心些。」因青年所言而松了口气地这么道了句后,杨少祺话头一转、将茶壶往青年手中便是一放,「好了,你人既已回来,这添茶的重责大任就交给你了。方才一人当两人用,可真把我给累惨了。」
「抱歉,我也没想到会给旧识认出……想来当年我驰骋山林之时形貌与此相差无几,这才让对方认了出来吧。你先去休息吧。」知道自个儿方才的冲动确实有些不当,凌冱羽苦笑着老老实实地认了错,并接过茶壶开始延续起杨少祺先前的工作来。

只是手头的动作虽利落一如先前,可回想起先前师兄辗转送来的情报,心思却不禁有些远了。
因为那个他所关切、却一直没能得到确切消息的八方车马行。
尽管曾在岭南风光了好一阵,可做为一个与行云案几可说是一体两面的组织,尽管流影谷有意为一些骨干脱罪好藉此转手车马行赚上一票,却因这些血性汉子多是忠心于行云寨而让一切化为了泡影。
没了行云寨、没了作为中心的凌冱羽领导,车马行自也不再是当初的车马行。同样的,对流影谷乃至于岭南其它有意接手的人而言,这样的「车马行」自也失去了其存续的价值。八方车马行,终究还是免不了其消亡解散的命运。
若说凌冱羽还只是帮着行云寨发扬光大而已,那么车马行便完完全全可说是他一手建立的心血结晶了。也因此,尽管早在事发之时便已预想到了如此结果,可实际面对之时,心里的疼痛与怅然却仍在所难免……即便青年满布胡渣的面容虽瞧不出分毫异样,向来清亮的眼眸却已多少失去了平时的光采。
而这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全给一旁本欲进屋的杨少祺收入了眼底。
杨少祺本就觉得那个突然冒出来「认亲」的福泰男子十分可疑,眼下见对方神态有异,自然越发担忧了起来……只是先前凌冱羽全无解释之意,想来是有些难言之隐,让他虽有些不放心,却仍只得暂时按下了忧思,进到屋中稍作休息去了。
***
仅管杨少祺始终未曾直言相问,可接下来的几天里,那总免不了深思与忧虑的神情,却仍清楚展现了他对此事的介怀。
凌冱羽知道他在等。
未曾相问,不代表不介意此事。杨少祺的表现意在传达他虽因明白凌冱羽的顾虑而未加以质问,却仍期望着能为青年分担、等待着青年在克服心中的顾虑后能主动道出事情的因由……凌冱羽本就因有所隐瞒而心怀愧疚,面对他如此态度,自然让心头的烦恼又添了一层。
行云寨灭,侥幸逃过一劫的杨少祺其实是可以就此隐遁、远离一切是非的。
以他的才学智识,就是到一般乡下地方当个教书先生也必定能有十分平稳而安逸的生活,又何须再搅和进这淌浑水?可杨少祺却没这么做。
他不仅回到越族想办法寻找自己的消息、并在重逢后悉心照料、开导自己,就连自己因个人的恩怨而打算冒险前来泉州城时,他也明知此行凶险,却依旧因担忧着自个儿的安危、希望能在必要时劝阻自己而选择了随行……不论是两人间本就颇为深厚的交情,或是这份在危难中依然全力支持的情义,都让凌冱羽很难再像以往那般若无其事地隐瞒自个儿与师兄之间的联系。
可即便有心想坦白,但这事儿毕竟牵扯到师兄的身分与秘密,自不是他能私自透露的。偏生白堑予的相寻却又更为加深了杨少祺的疑心,让他终不得不提早面对这教人两难的抉择。
若继续加以欺瞒,结果便很可能是丧失杨少祺的信任,可若直言相告,却又违背了他一直以来的原则。也因此,那日之后,杨少祺固然是心怀忧虑,凌冱羽却也同样是愁眉深锁,心烦意乱。再加上自身原有的、因西门晔之事而起的忧虑,让原已有此好转的青年再此染上了与自身外表相符的忧虑气息。
那日,他虽据实同白堑予道出了自个儿此来泉州的理由,也相信师兄定然会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可对于师兄会否阻止这点,他其实没什么把握。
毕竟,他此来虽只是打算和对方好好谈一谈、确认彼此的过往究竟有几分真实,而无意为此送了性命。可他这么打算,却不代表西门晔见着他时也会这么想。若西门晔真对他半点情分不留,主动相会无疑等同于自投罗网,能否逃出生天自然十分难说。
连他都想得到这一点,师兄自然也不会忽略。而从先前那封信上的内容来看,师兄其实是希望他能够韬光隐晦暂避锋芒的,又岂有可能同意让他去冒险?可出乎意料的是……几天后,当他终于再次见到白堑予时,得到的答复,却是师兄全无但书和条件的赞同。
『如果这对你而言是必要的,那就放手去做吧!』
这是师兄第二封信上的字句,支持之意十分明显,更别提书信后头所附的、西门晔到达柳林山庄之后的日常作息行踪了。师兄甚至还标出了其中几个适于出手的时点,让凌冱羽心下感动之余也因师兄过于放心的表现而有些不解……如此举动,简直就像认定此事必定不会有什么凶险一般。
师兄既已入住柳林山庄,就必已和西门晔有过几次交锋才是。如此推想而下,莫非师兄之所以如此放心,就是因为已认定了西门晔不会加害于己?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凌冱羽心头一紧,却终还是逼自己压下了这个只会令心绪更加紊乱的想法——横竖都是要想方设法和西门晔见上一面、好好确认一番的,又何必事前便因无谓的揣测把自己搞得心神大乱?可便在他仔细研读情报找出最适合的出手时机后,另一个问题却也跟着浮上了台面。
就算没打算让杨少祺随行,要去和西门哗见面的事仍是不能瞒着对方的。可他原先一直苦无西门晔行踪,现在却突然有了详细的情报,要人如何不心中生疑。也因此,犹豫多时后,凌冱羽终还是选择主动开口,在不泄漏师兄身分的情况下道出了情报来源。至于他所用的名目,自然不外乎白桦了。
凌冱羽和白桦关系极好是当时行云寨人人都清楚的事,他以此为由,说自己与白桦的首脑有一番渊源,所以一直以来颇受对方照顾,倒也称得上是个合情合理的答案。也因此,尽管凌冱羽以不便明言为由并未说出他和白桦首脑的渊源为何、却仍是成功以此解开了杨少祺的疑惑。
而他,也在当晚向杨少祺道别后换上了一袭同样由师兄托白堑予带来的夜行衣,趁夜前往柳林山庄后门埋伏着等待西门晔的现身。
据他刚到泉州的那天所得来的消息指出,西门晔偶尔会在深夜时分孤身外出,行迹颇有异常之处。初始他还认为这多半是个陷阱,可师兄传来的消息却打消了他的疑心——西门晔的的确确是孤身外出,且据说都是有些心神不属的……也就是说,如果他想和西门晔单独相谈,选择这个时候尾随其后再趁机现身自然再好不过。
望着前方不远处的那扇小门,凌冱羽暗中潜伏于暗巷阴影处,心绪却已是一番交杂。
上一回见面,是在燃烧着熊熊大火的行云寨内。
那一天,勿匆赶回的他亲眼见着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以远超乎自身想象的实力击败了陆伯伯……尽管带着的是俊美冷厉犹过先前的面孔,可彼此间的亲昵与熟稔却让他连错认也无法,瞬间明白了那个他所一直信赖着的「霍大哥」的真实身分。
而今,月余过去,当时的情景却仍旧历历在目,可那个曾经让他无比信任倚赖的人却显得无比陌生而遥远……
思及即将到来的、睽违已久的相见,尽管安排一切的正是自个儿,凌冱羽心下却仍起了几分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忐忑,而连同那些个复杂得难以辩明的情绪,让他从开始埋伏伊始便一直难以平静。
这是个月色晦暗的夜晚,虽不像新月夜那样便于隐藏行迹,可若找对了位置,在埋伏跟踪上还是有些益处的。发挥了身为一个优秀猎人的本领,凌冱羽尽可能地放缓吐息潜迹匿踪,静静等待着那个已换了一种方式牵系住他所有心神的男人。
不到片刻,但听一阵熟悉的足音由远而近,原先紧闭的小门由内而启,下一刻,昏黄月色下、那个占据了他大半心神的身影已然由门内步出、再清晰不过地映入了眼底。
阔别月余,那张仅见过一次的面容俊美依旧,神情也依旧冷沉……可看似平静如常的外表之下,隐约蕴含着的,却是凌冱羽同样再熟悉不过的郁郁之色。
一如在那个哀伤的别离之前,始终笼罩于「霍景」眉宇间的沉郁。
甚至,尤甚于前。
望着那个总是让他无此心疼的神情,即便面对着的是那张仍算陌生的脸庞、即便两人如今已是彻彻底底地成为了敌人,凌冱羽胸口却仍是不由自主地为之一紧……自身出乎意料的反应让青年瞬间吐息微窒,头一次如此深刻地体认到两年多来的情谊究竟有多么重的分量。
因为这份难受的缘由,不在愤恨,而在不舍。
他……竟还是关心、在意着西门晔的么?在对方已亲手毁去了他的容身之处、他全副的心血的此刻?
过于让人震惊的事实让青年完全怔了住,一时竟连西门晔已经拔足离开都没能立即跟上……足过了小半刻,他才勉强控制住自己,强压下心头越发紊乱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追了上去。
虽说先前曾在西门晔手上大败一场,可凌冱羽轻功本就不错,前些日子在越族的玩命苦练更让他的身手有了相当的提升,再加上磨炼了数年的追踪技能,饶是西门晔武功胜他不止一筹,却始终未曾发现身后坠着的黑衣青年,自顾自地顶着那张阴沉的面容直朝郊外而去。有些反常的状况让凌冱羽心乱之余亦是几分疑惑升起,对西门晔外出的目的、以及那张俊美的面容沉郁若斯的原因。
结盟大典在即,得到一切的他理当意气风发才是,又有什么理由露出这般神情?况且……他会在无须做戏的此刻表露出这样的情绪,是否也正代表着西门晔在扮成「霍景」时的一切并非全然虚假……
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本就紊乱无比的心绪瞬间更是激起了万丈涛澜……本应充斥着心头的憎恨竟连一瞬都未曾涌现。占据着凌冱羽胸口的,只有满满的迷惘、困惑与复杂。
『但他仍没杀你,不是么?』
『西门晔接近你的理由确实不单纯,但若因此便全盘否定过往彼此相处的一切,却忒也有此过了——你对他人的感情向来敏感,又怎会分辨不出对方是否真心相待?况且,若一切全是做戏,他只将你当成敌人、当成利用的对象看待,你我如今又岂有相见的可能?会甘顾冒着被人发觉的危险放你这条大鱼离去,不正代表了他是真心在乎你的?』
不觉间,仿若再次于耳畔响起的,是他向杨少祺道出当日所经历的一切时对方给予的响应。尽管心头一直对这个可能的事实有所抗拒,可眼前的种种,却似乎都在证明了他所熟识而深深予以信赖的……并不全是一个为了利用而虚构、扮演出来的人物……望着前方犹自往郊外方向行去的熟悉身影,凌冱羽足下未停,为黑布覆着的面容却已染上了几分交错着挣扎的无措……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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