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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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秦要道、八省通衢"。
说的是位于“八百里秦川”东的弘农华阴城。
华阴自春秋设邑,地址南依秦岭,北临渭水,气候宜人,山水优美,历代才人辈出,被汉相张良誉为"物华天宝,地灵人杰"之地。远的不说,方今大周天下,素有“权倾朝野”之称的国相杨坚杨氏一脉,正是祖籍弘农华阴。
时值乱世,五胡乱华方休,华夏江山南北分裂,北有周齐,南据陈梁,四国连年征战,百姓流离失所,中原满目狼藉。
四国之中,北周自武帝宇文邕登基,下令倾力灭佛,“毁破前代关山西东数百年来官私所造一切佛塔,扫地悉尽。融刮圣容,焚烧经典。八州寺庙,出四十千,尽赐王公,充为第宅。三方释子,灭三百万,皆复军民,还归编户。”民役稍希,租调年增,兵师日盛。朝政上重用杨坚、薛迥、李穆、宇文纯、司马消难,达奚震等文臣武将,南连陈国,北抑齐地,国力蒸蒸日上。
北周,隐为四国之首,大有一匡天下之势。
建德四年,北齐后主高纬昏庸无能,亲小人远贤臣,致使朝局混乱,大失民心,宇文邕遂定灭齐之心。十月,武帝命宇文纯、司马消难,达奚震为前三军总管,宇文盛、陈琼、宇文招为后三军总管,与国相杨坚及薛迥、李穆等率军分道并进,并御驾亲率六万天子军,直指河阴。
也是这一年四月,权相杨坚秘密将妻儿家眷送回华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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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温煦,整个华阴透出懒洋洋的舒散味道。
城东福记酒馆的堂中,三三两两聚着六个闲汉,或是哈欠连连,没精打采,或是满脸猥琐,大声喧谈昨儿漪翠楼当红阿姑的风骚表演,笑声放肆。
福记老板福老爷子窝在红木柜台后面,瞅几眼这些个流氓闲汉,暗自盘算着,算上这顿,这几位欠下的,怕是有酒馆半个月的收入咯……老爷子无奈摇摇头,长舒口气,重新将心思放到自个手中的白玉镶边算盘上。
福老爷子的这家福记是祖上产业,安居华阴足百年有余,祖传佳酿福酒,闻名远近八百里。到了他这一代,华阴百姓索性忘了他姓名,直接尊称其为“福老爷”。他自个儿呢,连连推辞,说是一个生意人哪称得“老爷”,不过一个老头子罢了!
无妨,那便就叫“福老爷子”。
却说老爷子当家的这几十年来,风风雨雨,什么没有经历过。不说别的,便是随公杨相爷也是喝过他家福酒,赞过声好的!
可眼下这位吧……
眼下这一位,便是那坐于酒馆一角的青年,书生模样。
却也无什特别之处,一身磊落灰衫,洗得发白,倒也干净清爽。不过头发实在凌乱,长到披肩,且脏得可以,这么看来,兴许此人有些时日没有洗澡了。
想到这,老爷子似是闻得到那月不洗漱的酸臭味道,酒糟鼻子忍不得狠狠吸了一下。
“大好年华,却来白日买醉。莫不是遇到了伤心情事?”想是老爷子听多了悲春伤秋词曲,这时候立时想到年轻人多半是为情所伤。
那青年却突然莫名地痛声咳嗽来,倒是吓了福老爷子一跳,暗想此人果不是被自己背后“中伤”了?罪过罪过……
青年头低得就要倚到酒桌上,双肩不停抽搐,伴着一阵一阵揪心咳嗽,着实难受地厉害。
旁桌一个满脸横肉,身材魁梧闲汉斜眼看罢,不屑地重哼道:“这没有几分肚量,来充什么好汉?没得惹人耳烦!”
福老爷子这才晓得哪里是自己“功力非凡”,这年轻分明是喝酒呛到了。不禁也是随着几个闲汉,轻笑起来。
另一个瘦小汉子接过话茬,举杯朝魁梧大汉劝酒道:“蛮虎,你一个混日子的,却又认识几个好汉子?”
众人听罢又是一阵大笑。那唤作蛮虎的汉子却是出奇地脸上一下憋得通红,敢情此人的性子,倒是较其身子板要“细腻”许多,平白取了个蛮名。
蛮虎猛一拍酒桌,故作狞目喝道:“谁说我王蛮虎不认得好汉……”众人一愣,没曾料得他王蛮虎今儿个竟也横了起来,一个个当下屏息凝神,暂罢酒杯,听这蛮虎接下去。怎料等了半晌,王蛮虎愣是没憋出半个字,那张肉脸越发涨红,红得发紫。
正是连一旁偷听的福老爷子都快憋不行了,暗自替蛮虎惋惜,嘴角的弧度却越弯越大。那瘦小汉子捧腹大笑道:“我说,好汉,哈哈……真是让我李猴儿今日见识了,哈哈!”余下几人也是笑得不行。
“呔!瘦猴子,莫要瞧不起人……远的不说,就在咱华阴……杨广,相府二少爷知道吧?!”蛮虎手上猛一下拍向李猴儿,被李猴儿灵活躲过。李猴儿脸上讥笑道:“小人倒是认得杨二公子,确实没有记错,公子爷今年也整是八岁,着实一位好汉啊!”
众人听罢又一阵爆笑,连福老爷子也是加入其中。
王蛮虎这回竟出奇得不动声色,嘴里哼了一声。
李猴儿奇道:“咦?蛮虎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蛮虎一指众人,不屑道:“你们懂个啥?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老子说他杨二少爷是好汉子便是真真正正的好汉子!”
福老爷子听到“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一句,面上笑意顿时凝固,愕然又转而惊叹,忙朝蛮虎道:“好个‘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虎子,这句话要是你想出的,今天这酒钱算老头子请你的!好,端地要浮一大白!”
余下五个闲汉,就是李猴儿,也是跌破脑袋,怎也料不到王蛮虎竟拽出句文言来,均是一脸呆滞,不可思议地望向怪物一般。
却是无人注意到,那桌的青年男子听到此句时,肩头似有颤动。
王蛮虎这下是大舒了一口气,得意洋洋地巡视四下,仿佛一个得胜将军正视察战场,极是满足此刻气氛,派头十足。良久,方朝福老爷子憨然笑道:“那能啊老爷子!怎好要您老赔本……”虽然此人已然欠下相当数量酒钱。
老爷子苦笑摇头,有此决心,早干嘛去了?
王蛮虎道:“其实,这句话……是杨府三少爷说的……”完了,还害羞般低下头去,不敢去瞧众人鄙视目光。
福老爷子倒没鄙夷之意,想是早便料到此言不是王蛮虎能说的出来,闻言若有所悟,抚须点头:“原来如此……”
一个闲汉疑惑问道:“杨府哪来的三少爷?”
李猴儿道:“这你便有所不知,这相府,倒还真有位三少爷,这位少爷,却非姓杨。”
众人恍然。李猴儿喝罢杯酒,接着道:“不错,正是那相爷义子,石轩石三少爷。”
王蛮虎抹一把嘴,咧嘴笑道:“说起这石轩少爷,那可真的算得奇人了……”
李猴儿不屑撇撇嘴,另一个闲汉咦道:“虎哥,这又是一个八岁好汉?”
王蛮虎低喝道:“莫闹莫闹,这回我虎子可是说真的,不信,你们问问那瘦猴子。”
众人看向李猴儿,李猴儿似是不满王蛮虎管他叫作“瘦猴”,嘴里嘟囔骂一句道:“你爹才是瘦猴子!”遂又摸上那没有一根胡须的下巴,点头故作神迷,好笑道:“今日叫你们长长见识……不错,说起那石轩,端的不凡。他父乃杨相麾下头号猛将石崇石大将军。”
“可是那被誉有我朝第一高手的齐王殿下极为赞赏,被陛下封为天赐神武将军的石崇?”
“正是石将军!”李猴儿神采飞扬,顾盼之间自信满满,仿佛自己乃石崇知己故交,身份与众不同。忽而又黯淡下来,摇头叹道:“想那石将军,十五便是齐王麾下五虎上将,随吾皇陛下,齐王殿下征战沙场,后追随杨相征伐北齐,河阴,金墉城……大小战功无数,那是何等了得!只是可惜,自古英雄气短,石崇将军于上次北伐之战中,被齐狗穆提婆那厮偷袭殒命……”

穆提婆乃北齐城阳王,官至齐录尚书,素有北齐第二高手之称,深受齐主宠信。时北周与北齐交恶,几番交战,城阳王穆提婆名号于北周军民间声威渐盛,恶名远播。被李猴唤作齐狗也是情理之中。
王蛮虎听到这,是再忍受不住,破口喝骂道:“他奶奶的穆提婆,他日老子从军,定要杀的他城阳军尸骨不存!”
“得了虎子!他日老子从军……这句你说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怎没见你真正行动过?”“嗨,此次陛下亲征,那北齐真的是要纳入我大周地界,怕是以后没有虎哥你从军机会了……””“对咯!赶紧去吧!没准杨相瞧你说他儿子好汉份上,给你个火头军长当个……”
王蛮虎被众人取笑气得无言以对,只得闷声喝酒,嘴上还是不依不饶讨伐“恶贼”穆提婆。
“猴哥你接着说,那石轩如何奇了?”
“嗯,咱接着说。”李猴儿被一声“猴哥”叫的浑身舒泰,“所以石少爷乃石崇将军遗腹子。嗨,也是老天无眼,将军夫人竟在生养那日……难产去了……”
众人也是齐叹一声,大叫不平。
“杨相怜惜爱将,更是可怜这孩子命苦,收其为义子,取名石轩,不改杨姓,是为石将军留下唯一血脉,却是对石轩视为己出,宠爱优胜二子。”
众人方是长叹一声,大为快哉。虽早对杨家三公子有所耳闻,此刻却像头一次听说石轩身有所寄,由衷为石崇将军欣慰,也是更加钦佩杨坚丞相人格。
王蛮虎瞧瞧众人,摆手洒然道:“要是只有这些,那也无什奇处。”
一闲汉拍案大叫:“莫非,你俩说的是那日的……晴天雷劈?!”
王李二人合道:“中!正是四月间的那记晴天劈雷!”
“嘶~~~”
身后传来福老爷子倒吸凉气声。
王蛮虎几人奇怪的转过身去,随意道:“我说福老,你惊个啥?要说,这件事还不是你先……”
“嘶~~~”
几位步上了老爷子后尘。
那是个绰约身影,翩翩然步进酒家大门,步子轻盈小巧,体态摇曳间越发优雅无双。王蛮虎第一眼瞧上那袭青丝,乌黑秀亮,自然垂下,搭在纤匀双肩,画出难以言喻的美好线条。那线条挠得王蛮虎满心直痒,恨不得立即上前掀起长发,仔细看看是怎样雪砌玉凝般的娇柔肩骨,那定是他见过的城里所有翠楼红莺无法比拟的美丽。又怕自己那双脏手污了那缎子般细滑长发,他是头一次觉得自己这双手是脏的。
李猴儿则死命瞪着那间黛青长纱思袍包裹下的妙曼曲线,眼睛自上而下,自下而上,越转越快,越来越红。从那高傲诱惑的耸起,再到平坦腹地,再而自然挺翘……十里外都能听到李猴儿急促喘息和咽吐沫的腌臜声。
但最为平静的却是最先最不平静的福老爷子,许是阅尽了风尘,已能淡然面对世间红颜绝色。老爷子只是看了许久那张娇颜上,唯一没被轻纱遮住的,那双眼眸。美目盼兮,秋水为神。
老爷子轻叹一声,那眸子,流转着说不出道不明的神迷,真是,引人下堕地域的罪恶啊。
福老爷子堆起招牌笑容,正要上前搭话迎客,一阵仿似桂花的香气,飘过老爷子略胖身躯,满屋便是让人无比陶醉的氤氲芬芳。
众人自香气沉醉中清醒,那袭绰约身姿,已然俏立于王蛮虎那桌旁。
他们酒桌旁边,但显然不是找他们来的。
女子背对他们,面前的,俨然那位不会喝酒的书生青年。
书生,女子。
女子妩媚清冷,书生贪杯颓废,还真是对怪到极致的组合。
整个酒楼,画面定格般安静。他们安静,自没有旁人打破这……安静到诡异的局面。
“书。”良久,女子见青年没有抬头理睬她,始开口道。
声音甜美,却有种空旷感。这么一点大的酒楼,声音竟如同响彻平原般空旷,难以捉摸,端的不可思议。
青年仍是埋头,不声不语。
女子见后,略皱眉头,又索性坐了下来。
女子像是自语道:“慕师兄……你们的缘分尽了。她不想见你,也不会再见你。”
见男子还是这般纹丝不动,女子嘴角一丝冷笑,不屑,鄙夷,淡淡道:“也罢。我也没性子管你们的事……但那书,虽是她借与你,但也是本门祖传之物,事关重大,怎么也罢,望师兄能够归还与我。”
终于,青年缓缓抬起头,仿佛趴得太久,动作有些沉重。
那愈加浓重的酸臭酒气迎面扑来,女子蹙眉,脸上厌恶越发明显。
始终注视女子的王蛮虎几人这才首次瞧轻青年容貌。
是张很文静很清秀的脸。算不上多么英俊,平凡,恰如清贫苦读的寒门书生,总是一张不精致,甚至略为呆滞的脸孔,却有双异常明亮的眼睛。他也是这般,如没有酒气的渲染,那是怎样精耀的眼神?
他的眼神,不是悲天悯人,是懒得悲天悯人,与我何干;不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众人皆醒我独醉;不是清高,那是种……寂寞;不是桀骜,是忧郁,然后才有忧伤。
青年笑得洒脱,女子也似经不住他这般的眼神和笑容,略微低头,不经意间,修长雪颈弯得优美动人。
借着醉意,男子笑得越加放肆。抬手,轻抚上女子娇嫩面庞,手指修长有力,眼神玩味。
女子反是一下不知所错,男子收手,往怀里取出一卷古籍,发黄封页,却让女子眼神瞬间炙热。
“书在这里,我不稀罕。你回去让她来取。”低沉悦耳的话语让女子眼神冷却。
“师兄非要这般……”
男子嘴角挑起轻浮邪笑,道:“我怎么从未注意过,你也这般的……好看。”
女子也笑了,与男子的张扬不同,笑得这般端庄娴静,小家碧玉。
袖里伸出一指,光洁纤秀,天地神采为之所夺。
那桌上,青乌杯,杯中酒,为无形力量所牵引,螺旋飞舞。
瞬间,杯碎酒溅。
细看,每一滴酒珠圆润均匀,轻巧回转,似蕴含无限力。每一滴,均击向男子周身大**。
那一指又化作手掌,拿向男子手中古卷,温柔的仿佛轻抚安慰情人一般。
男子尚有空闲的左手。左手缓缓抬起,却又能于酒滴袭来之前封住身前。而后,男子又似静止不动,酒滴却神奇地俱都回击向女子。
女子眼中,男子左手早于空中画了道道弧线,这些轨迹优美异常的弧线,画成了一朵盛放牡丹。那是极速在凡人眼里的停滞,造成时空停顿般难辨的错觉。
女子暗赞,放声笑道:“心禅领教师兄的花间拆手。”
笑声却让楼内先前早已呆滞的几人耳膜剧痛,手抱头颅,苦不堪言。酒滴无一逃脱的砸向桌面,仿有千斤之重。轰的一声,酒桌粉碎。
巨响声中,仿佛整个酒楼都在震荡。
王蛮虎几人捂耳埋头,再起身时,男女二人已消失不见。
就在几人“神仙”“妖怪”的惊叹时,谁都没有注意到,福老爷子眯着他那浑浊双眼,高深莫测的模样。
“唉,竟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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