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败落之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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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垠一步一缓地走到桌边,僵直地坐了下来,房中很静,师傅的话却在耳边萦绕——
“你不要再见他了。”
“对……不是……他不是……”无垠自语着,表情再一次冰封了起来。
“姑娘今日气色好了许多,你……叫什么名字。”老人笑着问道。
“姓殳,名言。”
老人眉头微微一簇,低语道:“殳文和你是什么关系。”
……
“正是家父。”殳言惊讶老人这样问,但也理直气壮的答道,“莫非您认识家父。”
“想不到,你就是殳大人的女儿,殳大人也曾是师傅学生,如今他出了事,我们也很难过。”曲峥嵘代那老人答道。
学生?殳言记得爹曾经和自己提起过,那个人是……
“您是国师?”
老人点点头,道:“可惜我与他缘薄,在他执念最深之时未能及时替他化解,更……”
老人看着殳言的眼神有了变化,没有说下去,转而问道:“这两年,你是如何过来的。”
殳言低下头去,没有回答。蛐蛐感到她的指尖深深陷入了自己的手腕。
往事如同退回岸边的潮水,拍击着思绪——被驱赶,被追打,流浪,乞讨……为了生存埋葬了自己的尊严,没有幻想,没有憧憬,生命中除了日出便是日落,没有尽头的终止,只有短暂的中止,那两年……一切都是黑白和错乱的……
忽然间,殳言的脸颊感到了一种安全的轻柔力量……蛐蛐轻轻摸了一下殳言那紧绷的面孔,殳言抬起头看着蛐蛐,蛐蛐笑着说道:“没有人逼你回答呀。”
“没有人逼你回答。”这句话,如同利箭瞬间射穿了老人记忆深处的封条,挣脱的记忆瞬时凌乱地争相闪现在眼前,老人微微晃动了两下,便被曲峥嵘扶住了。
“师傅!”曲峥嵘及时将老人从记忆深处唤了回来。老人抚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回复平时的慈祥面貌,说道:“殳姑娘若不介意,今后可在长生园住下,老夫与殳文师生一场,不想他的女儿在外流浪。”
殳言不禁惊呆了,这句话,这句话,为什么没有在两年前听到,可是现在……
殳言依旧沉默,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自己和蛐蛐都不是自由的人……
“这位蛐蛐小兄弟,也可以和你一起留下。”老人见殳言没有回应自己,又加了一句,只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目深深注视着蛐蛐,似要将他看入眼中一般。蛐蛐并没有感觉到有人正在这样看着自己,他只是注视着殳言,等待着她的回答……心中有种忐忑。
“师傅,不如让他们两个慢慢考虑,弟子先带他们四处转转。”曲峥嵘见时间气氛仿佛凝固了般,开口缓解了一番。
老人的目光柔和了下来,点了点头道:“你们考虑一下,先随峥嵘在这园中走走,老夫先行告辞。”说罢,转身离开了。
待老人完完全全消失在三人的视线中,曲峥嵘看着蛐蛐和殳言笑了笑道:“其实这园中除了这庭院和桃林,便没有什么了,而现在,桃林也没有什么看的。”话中有种淡淡的无奈。
“国师一共有八个弟子吗?”殳言问道,她开始称呼那老人为国师。
曲峥嵘笑道:“这里虽然有八间房,但只有七个人住,而且我们时常会外出,所以长生园对于我们来说,只不过是个暂时的落脚地。”
殳言点点头,正准备开口再问些什么,曲峥嵘看了看无垠的房间,道:“我们还是边走边说吧。”
殳言和蛐蛐同时点了点头,三人一起走出了八角院落。
长长的回廊两边,只是荒凉的野地,蛐蛐感觉走在这里,就如同走在废墟上一般。殳言也没有想到,堂堂国师的府邸竟是这般景象,但心中也有疑惑,因为谁都知道,国师长年不在朝上,居无定所,没想到在京中竟有府邸,真是隐蔽的好。
“你们中有个叫‘陌’什么的人吗?”殳言问道,她一直忘不了那个叫无垠的少女看到蛐蛐时的表情。
“没有。”曲峥嵘说道,想了想又道:“我也是最近这几年才拜在师傅门下,所以以前的事也知之甚少,更不便多问。”
“但是那个无垠好像是你师妹呢。”殳言奇怪,师妹都知道的事,为何先入门的师姐会不知晓。
曲峥嵘爽朗的笑了起来,道:“我们师兄妹是按照五行排的辈分,不是按照入门先后,无垠师妹是从小在师傅身边长大的,知道的自然比我多些。我最晚进师门,所以长期留在园中,其他人都很少在这,现在你们来了,我觉得热闹了许多。”
“桃林……”蛐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解,只见昨夜那撑满红香的枝头如今连一片枯叶都不剩,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凋零和枯萎。殳言也有小小惊讶,但更多的觉得,这无际的败落中竟也有一种气势,国师府应该不是一个普通的地方。
“昨夜这里有很多桃花的,我还想让你看看呢,你一定很喜欢。”蛐蛐颇为可惜地对殳言说道。
“桃花……”殳言想起了心中那首歌谣,自己的确最爱的是桃花。
“这里的桃花只有晚上才开放,所以,我还是喜欢夜晚的长生园。”曲峥嵘看见那两人都有些少少的失望,笑着说道。
“曲姐姐平时一定很孤单吧。”殳言看着曲峥嵘忽然淡淡地问道。在这样一个大荒园中,能有多少乐趣,即便晚上的桃花开得再欢艳,也只是平添心中的寂寞罢了。
“哈哈……”仍是那爽朗的笑声,“我有他们陪我。”曲峥嵘说罢,从腰间抽出两张人形纸符,向空中轻轻一抛,两个环髻童子翩翩落在地面上,看着殳言他们,咯咯的笑个不停,甚是可爱。
“原来昨晚就是他们!”蛐蛐笑道。
两个小童跑上来扯住蛐蛐的衣襟围着他转圈,蛐蛐也笑着和他们一起转着。
曲峥嵘和殳言笑着看着眼前的笑作一团的三个人——好久了,殳言都没有见过蛐蛐笑得这样开心,也许是该把那些恼人的事情暂时丢在一边。
“这是……”
“纸偶。”曲峥嵘没等殳言问完便答道,“我之所以在你面前施展,是因为知道你也是同道中人,若我没猜错的话,你们都是罗教的人吧,师傅一定也是看出了这点,才担心你之前是怎样生活的。”
“你们怎么知道的?”殳言有些好奇,原来国师只是想知道自己是怎样入的罗教。
“我们和罗教有些往来,你们的着装和他们有些相似,不是汉人的打扮。”曲峥嵘打量了一下殳言。
殳言笑了,的确,自己和蛐蛐的打扮是比较与众不同,而国师和他的弟子与罗教有关联也在情理之中。
只听重重的一声,两个小童一齐惊呼,化作了两团白雾……白雾散去后,便见蛐蛐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识。
“蛐蛐!”
殳言跑到蛐蛐身边,颤抖的手去试探蛐蛐的鼻息——为什么,一刻都不得安宁!……
只见她全身放松似的舒了一口气:“好在,看来只是晕了过去。”
曲峥嵘也很惊讶,自己的法术是纯阳之术,为何蛐蛐会对自己的纸偶有反应,除非……
“少爷!”远远一声扯裂的惊呼直逼殳言和曲峥嵘的耳膜,那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一把推开殳言,试图将蛐蛐拖起来,殳言一时都不知如何反应,只听……

“小福!走开!”是曲峥嵘,殳言没想到平时一脸笑容的曲峥嵘居然会如此呵斥一个小厮。
只见那被唤作小福的人让曲峥嵘喝得全身瞬间缩成了一团,战战兢兢的起身,扭头跑开了,看也不敢多看曲峥嵘他们一眼。
“殳姑娘,带蛐蛐去见我师傅,让我师傅帮他看看。”平和的语气,却似多了一层隔阂。
殳言也顾不上多管那个莫名其妙的小福,眼下蛐蛐的事最总要,她点点头,心中却突然间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是国师,也许能够帮助蛐蛐和自己……
曲峥嵘弯下腰去正准备扶起蛐蛐,却被殳言在中途握住了手腕:“曲姐姐,我们已经很麻烦你了,还是我来吧,我可以的。”殳言说罢便背起了蛐蛐——那香味仍然悠悠,蛐蛐依旧轻得没有重量……
曲峥嵘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殳言和蛐蛐越来越接近她的推测了。
“跟我来。”曲峥嵘转身向前走去,殳言跟在了她的身后。
长生园似是一个“丁”字形,正中的青石道直通堂屋,屋后回廊连通东西,回廊两边杂草丛生,八角院落便在回廊西面的尽头。这回廊一路走下去,已经过了堂屋,殳言猜想国师的房间一定是一个在回廊东边的院落。
曲峥嵘在前面走着,她留意着殳言的脚步和气息,步态轻盈,呼吸均匀,根本不似背了一个人,更不用说是一个年轻男子。
“妖人!”曲峥嵘忽然转身,向着殳言大声喝道。
殳言一惊,慢慢说道:“曲姐姐,你怎么了?”手却挪到了腰间的布袋上,顿觉手背一阵灼热——一个符咒揉成的纸团打在了殳言手背上,哧溜一声化作一堆白灰飘了一地。
“少耍花样,罗教异支!”曲峥嵘目露杀气,于腰间迅速掏出五张纸符抛向半空,哄的一声,五个带刀侍卫齐齐落地,个个手持明晃晃的大刀,将殳言她们团团围了起来。
殳言虽也接触了一个多月的咒术,但毕竟不及曲峥嵘几年的修为,如今被杀气堵了个水泄不通,心中不免有些惧怕,她感到那五把大刀随时会砍将下来。
“什么罗教异支?我们只是烧水煮饭的。”殳言透过侍卫间的缝隙向曲峥嵘喊道。
“你们休想骗过我,你便是那领路人,而蛐蛐就是虫偶,难怪叫蛐蛐这么怪的名字。”曲峥嵘字字锋利,绝不亚于那五把大刀。
“曲姐姐,我们是国师的贵客,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能担待?”看那曲峥嵘对国师毕恭毕敬,殳言希望把国师抬出来,能够挡上片刻,好设法化险为夷。
曲峥嵘果然眼中的杀意锐减,一丝犹豫浮上眉心,矗立在原地不动了。
“峥嵘。”不安的空气中传来洪钟般的声音,是国师,但只闻其声,却不见身影。
“师傅,他们是妖人!”曲峥嵘大声说道。
“带他们过来,不许伤害他们。”命令的口气,不容许违抗。
曲峥嵘咬紧了嘴唇,狠狠地瞪了殳言一眼,转身道:“跟我来!”
五个侍卫顷刻间化作白雾,散了开去。
殳言松了一口气,心中却仍然不安。她快步跟上曲峥嵘,手背依然隐隐作痛。
“别靠我那么近!”曲峥嵘回头冰冷地说道,愤愤地扭转身加快了向前的步伐。
殳言对这种呵斥鄙视的语气厌恶至极,刚刚还对自己笑脸相迎的人怎么瞬间就变成敌对之人——就算是什么罗教异支,也是为形势所迫,自己和蛐蛐是决不会因为被人操控,身不由己,而低人一等!想到这,殳言不禁追上曲峥嵘,紧紧地贴在她的身后——越是让我离远一点,我就偏要靠近你。
曲峥嵘也有所察觉,更是快步向前。
如此不耗多时便到了回廊的尽头,殳言只觉一阵狂风袭来,吹得自己睁不开眼。
待缓缓睁开眼睛看清楚,才发现,回廊的尽头并非自己所想的是一个庭院,而是根本什么都没有……不,确切的说,除了枯黄的野草,便是苍凉的无主之风,这片荒地,一望无际……
老人身着白衣,犹如风中的雕像,在离回廊不远的地方盘膝打坐,在这荒芜的时空中静止冥思。
“你们过去。”曲峥嵘道,依然背对着殳言,似乎不想回头看见他们。
殳言没有多去理会曲峥嵘,冒着大风走到国师身后——她现在只想确保蛐蛐安然无恙。
“国师。”殳言轻轻喊道。
老人站了起来,道:“你先把他放下来。”衣摆在风中呼呼作响。
“好的。”殳言轻轻放下蛐蛐,扶着他的后背,慢慢抽出拖着他头部的手掌,平平稳稳地让蛐蛐躺在了地上,更感受了一下风向,背对着风蹲在了蛐蛐身边,然后抬起头,看着老人,道:“他没事吧。”
这一切,老人都看在了眼中,他轻轻地点头,亦蹲了下来,为蛐蛐把脉。
一切正常……蛐蛐的脉象并无异样。
老人侧过头,看着蛐蛐——太像了,怎么会这样相似?
“他是……虫偶?”老人平静地问道。
“……是的。”殳言淡淡地答道。不知怎的,她忽然有种蛐蛐和自己不在同一个世界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一直想忽略的,却总是会那么明明白白的出现在你眼前,让它消失的唯一方法,便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自己——它已不存在了。
老人对蛐蛐是虫偶这件事没有多大反应,仿佛早已洞悉了真相,差的只是殳言的亲口承认而已。此时,他已准备放下蛐蛐的手,突然间,只见他神情一闪,一把握住了蛐蛐的手臂,然后更快速的摸遍蛐蛐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那是一种十分焦急的样子,仿佛要迫切弄清楚什么事情一样。
啪,蛐蛐的手在老人手中滑落,跌到了地面上,老人显然被自己的举动惊了一下,即无措又无可奈何,好似生怕摔坏了蛐蛐一样。只听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随后,面色苍白地跪在了地上,悲伤、惊恐、内疚爬上了他那原本精气十足的面孔,开始扭曲,开始挣扎……
“国师!你没事吧。”殳言开始觉得事情不简单,连忙问道,老人却依旧陷在自己的泥潭中,没有回答。
“师傅!”曲峥嵘也冲了上来。
殳言和曲峥嵘的声音老人听得十分清楚,只是,他分明感受到,蛐蛐他……多处骨折,甚至可以这样说——他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他偏偏又是虫偶,有着常人的脉象,还有他的相貌,这只能说明……
“妖人,你施了什么法术害我师傅!”曲峥嵘说罢,抬起手便要向殳言辟去,却被老人在半空硬生生地接住。
“峥嵘……他们是贵客,并非妖人,你要好生对待……记住,不得无礼……为师要静一静。”老人的声音有点虚弱,仿佛大病初愈般。只见他缓缓地站起身,对殳言说道:“蛐……蛐受不了峥嵘极阳的纸偶,所以才会晕过去……一会他便会醒了,你无需担心。”说罢,又再看了蛐蛐一眼,转身向荒地的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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