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破阵子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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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说弓刀事业,依然诗酒功名。千载图中今古事,万石溪头长短亭。小塘风浪平。
一、*怕
傍晚的江南官道上,悠悠行来二个少女。
一影浅绿,一影素蓝;一人娉婷,一人窈窕。
正是八月初秋时分,天色已沉,白日中人来人往的官道上除了这二个少女便再不见有其他路人。
蓝衣少女肩背一个小包袱,看起来是个丫鬟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喘着气道,“小姐,早先那个客栈老板便说前面几十里都没有住店,你偏偏不听,现在倒好,只怕非要一路走到苏州了。”
绿衣少女呵呵笑道,“这样好的月色,就算走一夜也没什么不好。”
蓝衣少女气鼓鼓地道,“我可不像小姐那么有闲心逸致,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我那又酸又麻的腿。”
绿衣少女一把抢过蓝衣少女肩上的包袱,“水儿累了吧,我来帮你背包袱吧。”
水儿急忙将包袱抢过来,赌气道,“这怎么行,我们做丫鬟的天生就是劳累的命,要是让夫人知道了小姐背包袱,只怕又是一顿责骂。”
绿衣少女嘻嘻笑着,“那有什么,这包袱又不是很重,我早说了要让你好好练功夫,现在你知道平日偷懒的后果了吧。”
水儿笑道,“就怕给人看见你背着包袱,还以为你是我的丫鬟呢。”
绿衣少女一愣,“这倒是,我堂堂大小姐给人误会做丫鬟岂不是很没面子。”
水儿调笑道,“别人倒也罢了,最怕就是让他看见了……”
绿衣少女不依道,“哼,人家没有名字的吗?‘他’呀‘他’的,这一路来也不知道你提过几次了。我来江南只是看看风景,又不是要来见什么人。”
水儿忍着笑一本正经道,“是呀是呀,小姐最讨厌他了,本来说好要游杭州十天,一听说他出现在苏州,钱塘潮也不看了,六和塔也不见了,忙着要先北后南绕个大圈子,借道苏州城回家去也。”
绿衣少女大窘,作势要打,水儿连忙躲开告饶,二女笑做一团,官道上一团旖旎风光。
水儿揉揉眼睛,“最可恨是小姐今天一大早便拉着我去看江潮,害得人家现在还是睡眼惺忪的,待明日见了他,小姐你倒是精神百倍,可怜水儿我容颜不整,披头散发,活像欠了数个好梦的女鬼……”
绿衣女再次抢过包袱,歉然道,“好水儿,还是我帮你拿包袱吧。待到了苏州让你睡个三天三夜。”
水儿看着绿衣少女笨拙地将包袱挎在背后,奇道,“你不怕让他看见吗?”
绿衣少女嫣然道,“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以我的听风辨器之术,二里外有人接近便能察觉,到时候再把包袱给你就是了。”
绿衣女话音未落,前面已有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大叫起来,“二位小姐快快停下,前面去不得了。”
绿衣女吓了一跳,大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藏在那里?”
想到自己刚刚对小婢吹嘘自己的听风辨形之术,饶是她一向娇矜惯了,也忍不住脸上一红,就着暗夜如水的月华,更增妩媚。
“二位姑娘有所不知,前面已被官兵封路了!”一人从前面道边的一个小亭子中跳将出来,刚要施礼,似是被绿衣女子的姿容所慑,呆在当场,嗫嚅着半天再也说不出客套话来。
绿衣女见来人三十余岁,一身青衣小帽,手摇摺扇,分明个是穷酸秀才,见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脸惊艳的神情,不免大是得意,早忘了要先将包袱交给水儿,“先生不用多礼,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那秀才一震,如梦初醒般整整衣衫,恭恭敬敬拱手一礼,“前面苏州城外三里满是官府的人,似是要查什么江洋大盗,所有人出城容易,但要进城全都要搜身。”
水儿奇道,“你怕什么,莫非你是个江洋大盗?”
秀才急忙摆手道,“小生手无缚鸡之力,哪能是什么大盗。只是在此等待天亮,那时城中熟人多一点,总是好说话的。”
绿衣女子上下打量着秀才,一副不屑的样子,“看不出你在苏州城中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呢。”
秀才挺挺胸,“不瞒二位姑娘,鄙家在苏州城内还是有几份薄面的,若是天亮了就不怕这些官兵了,到时可以带二位姑娘好好游玩一下苏州冠绝天下的园林,以尽地主之谊。”
绿衣女子撇撇嘴,“几个官兵什么了不起?”
秀才跺跺脚,“这些官兵全是京中派来的,骄持蛮横,搜身时见到有合心意的东西便二话不说的据为已有。更何况我等读书人,让人于光天化日下搜身摸索,唉,有辱斯文,实是有辱斯文啊!”
二女一听登时明白,江湖上传言将军令已送至苏州城中的五剑山庄,明将军定是已然调兵派将了。
绿衣少女更是芳心暗喜,确信那个“他”果然便是在苏州城中了。
秀才兀自絮叨不停,“那些官兵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若是见到二位姑娘的那个,那个,那个……花容月貌,说不得便那个,那个,那个……”
二女见这秀才一副着急的样子,再也“那个”不下去了,更是笑做一团。
水儿似乎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先生不用害怕,碰上我家小姐就算你遇上贵人了,那怕官兵那个、那个如狼似虎,我们也可以带你那个、那个化险为夷……哈哈”
绿衣少女见水儿逗那秀才,更是乐不可支,花枝乱颤,看得秀才连忙双眼望地,“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绿衣少女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先生和我们一起进城就是了,几个官兵有什么好怕的?”
秀才喃喃道,“自古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如何可以不怕。”
绿衣少女双手叉腰,“一物降一物,你可知道那些兵怕什么?”
秀才一呆,“那些官兵仗势欺人,还有他们怕的吗?”
水儿接道,“先生可是被吓坏了吗?那些官兵自是怕他们的长官呀。”
绿衣少女笑道,“还是水儿聪明,那些当官的又怕什么?”
水儿嘻嘻一笑,“当官什么也不怕,就怕皇帝老儿。”
“皇帝老儿怕什么?”
“皇帝老儿万人之上,却只怕位高权重手握重兵的明将军。”
“明将军怕什么?”
“天下百姓、江湖好汉谁不怕明将军的威势,可就有一个人从不卖将军的帐,凡是能和明将军作对的事都有他的份。”
绿衣少女笑吟吟地望着水儿,故作惊呼,“哇,什么人能让明将军如此头痛,快快从实招来。”
水儿一挺胸膛,“除了那个号称‘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的碎空刀叶风叶大侠还能有谁?”
秀才望着二女巧笑嫣然,直呼皇帝之名,口吐大逆不道之言,浑不将官兵放在心上,再加上月影婆娑,丽人如玉,明知双眼不应该傻看着人家不放,却也是由不得自己了。
绿衣少女听到了那个名字,又见到秀才呆若木鸡的样子,更是拍手大笑,“先生你可知道这个叶风叶大侠最怕的是什么么?”
秀才一愣,老老实实地摇头,“我虽听过叶大侠的名头,却也想不出他还会有什么怕的?”
水儿捂着肚子,强忍着笑,“碎空刀叶风天不怕地不怕,却只怕海南玉凝谷落花宫宫主的大千金,人称‘身影倩倩、笑容浅浅、素手纤纤、暗器千千’的沈千千沈大小姐。”
秀才听了这一连串绕口令般的话,早是摸不到头脑,呆呆地问,“那这个沈大小姐又怕什么?”
绿衣少女亦是笑疼了肚子,一面拍着胸口一面娇声道,“笨蛋,沈大小姐当然是什么也不用怕了。”
秀才似是被绿衣少女的半嗔半怒弄得晕头转向,“为什么什么也不怕?”
绿衣少女眼波转处,看到秀才衣襟左下角绣得一个小小的“散”字,心念电转,反问道:“你可是江南第一大赌楼快活楼楼主散万金的那个宝贝公子散复来么?”
秀才再愣,“你怎么知道?”他似是突然变聪明了,“你又是谁?”
绿衣少女见自己一语言中,果然不枉临出门前死记硬背下来的江湖典故,心中大是得意,一根葱指点着自己的鼻尖,悠悠道,“你若是散复来,我当然就是沈千千了。”
二、*炊*
祝嫣红在生火。
祝嫣红从未想过自己会做这样的事,她身为江南大儒祝仲宁的宝贝千金,从小便是衣食无忧,随众前呼,婢仆后拥。
可是现在,她却在厨房中为了这一灶怎么都点不燃的火而发着愁。

五剑山庄只剩下了盟主夫妇和八大护法,再加上新来一个叶风,他们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好汉,他们当然不会为了一顿饭而亲自下厨。
可是,并不是江湖上的人就不用吃饭,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像练成绝世武功般几日不饮不食的。所以,这十个好汉与一个闺秀的伙食只有让祝嫣红来负责了。
祝嫣红并不是不会做饭,相反她的女红烹饪都是相当有名的,有时心情好时甚至会亲自给雷怒做几样小菜,看着丈夫狼吞虎咽的样子,她会觉得很满足。
可是,她不会生火,她甚至不会切菜,那些都是下人提前做好的。她从来都是把做菜当做是一种艺术,而不是生活的必需。
你见过磨枪的将军吗?你见过研墨的画匠吗?
那么你也一定没有见过点柴生火的大家闺秀了。
她开始有点后悔昨天让几个忠心的婢女离开五剑山庄了,她甚至连从小带她长大的乳娘邓妈也没有留下。
她虽然不会丝毫武功,可她知道那一方黑黝黝的令牌代表什么,她不想让其它人陪她送死,更不想因此连累自己的父亲。
而她自己——既然嫁给了这样的丈夫,还有什么好说的?
当雷怒叫她离开五剑山庄回娘家住一段时间时,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她当然知道留下来意味着什么!
可是,她还是留下来了,她不懂什么江湖义气,可自幼饱读诗书的她知道什么是从一而终,什么是患难与共。
她只是让几个婢女将三岁的儿子小雷带回了娘家,而她自己,坚决地留了下来。
看到自己决定留下时丈夫如释重负的表情,她觉得她一点也没有后悔。
正是因为所有人都离开了他,所以她才更不能在此时离开!
祝嫣红将几捆柴禾堆在灶底,拭拭汗珠,擦着了火石,然后学着下人往火下吹气,一阵烟倒卷过来,熏得她的双眼生疼。
火还是又熄了,不知是烟熏的缘故还是什么,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一双白净秀气的手不容置疑地接过她手上的火石,轻轻擦着,点着了火摺……
叶风!
祝嫣红呆了一下,她没有想过叶风会在此时出现,她以为这个虽然年轻却早已名满天下的刀客是绝不会出现在厨房的。
可他就是出现在厨房里了。
祝嫣红呆呆地看着那个适才在风凛阁中威武的不可一世的身躯趴在地上,对着灶底缓缓地吹着气,火苗腾腾地燃起,越来越烈。
叶风直起身来,微微笑道,“记得我第一次生火造饭时,也是像你般手忙脚乱的。”
他知道自己的“手忙脚乱”?他看了很久了吗?刚才自己那么狼狈的样子岂不是都落在了他的眼中?
祝嫣红突然觉得脸红了,像是掩饰什么似的轻轻地问,“你也要生火做饭吗?”
叶风大笑,“你当我是不食烟火的神仙吗?不吃饭岂不是要饿死了。”
祝嫣红的脸更红了,“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在酒楼中……”
叶风淡然道,“我第一次生火做饭时才九岁,那不过是在一个荒野中,哪有什么酒楼。”
祝嫣红的心轻轻一颤,想要再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风笑道,“明日我们便去苏州城最大的酒楼中大吃一餐,也免得夫人亲自下厨。”
祝嫣红点点头,“你怎么会来这里?”
叶风潇洒地一笑,“夫人是问我为何来五剑山庄还是问我为何要来厨房呢?”
祝嫣红一呆,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想问的是什么。
她的脸更红了。
见了祝嫣红的表情,叶风像是解释什么一样连忙道,“其实我来厨房是看看山庄的饮食,现在将军的人马随时可到,要防止敌人在饮水食物中下毒。”
雷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叶大侠说得不错,我确是疏忽了这一点,明将军手下能人异士颇多,自有精于下毒之人。以后井水中要养活鱼,食物都应吃活物……”
不知怎地,乍然听到丈夫的声音,祝嫣红的心头一震,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涌上来,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满室的炊烟悄悄地将她团团围住,刹那间好似什么也看不清了。
三、*局*
沈千千在笑。
看着散复来一脸惊愕呆呆看着自己的样子,她无法忍住自己的笑容。
身影倩倩,笑容浅浅!
她知道自己很好看,笑得时候就更好看了。
她笑着听水儿一路数落着散复来这个“呆子”。
于是她就想到了另一个“呆子”——那个让她千里迢迢从海南落花宫赶到江南,又急急忙忙地从杭州赶到苏州,为了能再见上一面的“呆子。”
于是她笑得更甜了。
那快活楼为江南第一大赌楼,每日均有四方赌客来此豪赌。
楼主散万金为人爽勇仗义,人如其名,又嗜好巨赌,一掷万金而面不改色,沈千千早有所闻,只道其子必是一个仰仗父威的纨绔子弟,却没料到散复来是这般胆小怕事之人。
散复来倒也不是一个迂腐的秀才,初见沈千千时的拘谨渐已无存,一路上咬文嚼字、引经据典,沈千千虽是有时听得大皱眉头,却也觉得有趣。
一路说说笑笑,倒也不觉气闷。不多时来到苏州城外,见前面果是有大群官兵封道盘查。
散复来越行越是脚软,压低声音道,“不瞒沈姑娘,我实是身怀巨款,若是按照这些官兵抽税的惯例,只怕就是要缴几千两银子,那也罢了,最怕这些官兵见财忘义,将我杀人灭口毁尸消迹,沈姑娘既是有办法,好歹救我一救。”说到最后,连声音也在发抖了。
沈千千有意逗他,“公子这么说不怕我先来个见财忘义、杀人灭口吗?”
散复来一呆,似是才想到这一点,讪讪道,“我见姑娘如此清丽绝俗,温婉柔弱,想必不是恶人吧!”
沈千千听他直夸自己的美貌,更是用上了对自己绝不相称的“温婉柔弱”,心中得意,“放心吧,到时让你见见本小姐的手段。”
果然有一个官兵前来盘查,沈千千从怀中拿出一块事物对那小兵亮了一下,“快快通报你们长官来迎接本小姐,不然耽误了本小姐的大事要你好看。”
那官兵见沈千千一副有恃无恐大有来头的样子,不敢怠慢,飞速通报。
散复来本是以为要硬闯关卡,早是心中忐忑,只是在玉人面前不敢直承胆怯。这下才知道沈千千原是另有法宝,方才放下心中一块大石,问道,“那是什么?”
水儿解释道,“昔日皇室宗亲武明王来我落花宫,与宫主相交莫逆,亲赐‘龙影玉’,此玉天下共有五块,是皇上老儿分赐五位亲王的信物,可比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这些小小的官兵见到了只怕会来叩头赔罪呢。”
散复来大喜,“沈姑娘为何不早说,害得我这一路上提心吊胆。”
沈千千哈哈大笑,“要不怎么能显得出本小姐的手段。”
果然那官兵中的长官一路赔礼,将三人直送入苏州城中。
进了城的散复来气势大不相同,力邀二女去府中作客。
沈千千道,“我们本是来苏州城中找人的,下次再去你那里吧。”
散复来一拍胸口,“在这苏州城中那有我找不到的人,沈姑娘尽可放心,先到我府中小坐片刻,找人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沈千千笑道,“只怕你的面子没有那么大,请不到人家来。”
散复来哼声道,“什么人能有这么大架子?”
水儿以指按唇,嘘声道,“散公子好象变了个人呢,看来地头蛇就是不一样。”
散复来面上一红,分辨道,“我是说那人至少应该来拜见沈姑娘才对,怎么能让沈姑娘去找上门去,真是有失礼数。”
沈千千心中一动,想到那个“呆子”似有情似无情,从来不将自己放在心上的可恶——自己千里迢迢来苏州,且看他要如何面对自己?会不会亲身来见?
当下沈千千道,“也好,反正天色尚早,你便请我吃早点吧。”
散复来大喜,“不若我们便去家父所开的快活楼。”
沈千千大是意动,“母亲是从不让我去赌楼的,去江南第一大赌楼见识一下是最好不过了。”
水儿惊叫一声,“小姐,要是让夫人知道了……”
沈千千大咧咧地道,“怕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莫非散公子会说吗?”
散复来连声道,“我怎么敢说,再说沈姑娘只是去尝尝我快活楼的早点,又不是去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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