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卿本佳人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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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泊国师面容肃穆,抬首望月,一字一句道:“改变气运!”小弦被蒙泊国师的神情所慑,略微一窒。
“万物、众生、国家、民族……皆有气运。”蒙泊国师的眼中射出一道似可刺破暗夜的光芒,“也包括名动天下、今晚决战的两大高手。”他深深吸了口气,续道,“老衲早知,泰山绝顶之战,明将军必败!”这轻声吐出的一句话,却几乎震破了小弦的耳膜。
小弦呆愣片刻,立刻想到如果蒙泊国师真能算出明将军必败,那么他改变气运之举岂不就是要对付林青,立即喘着粗气大声叫道:“你怎么能这样,快放我下来……”他才一开口,蒙泊国师袍袖轻拂,语声顿时中断。
当初在汶河小城时,追捕王亦曾用上乘内力迫得小弦无法呼吸,讲不出话来。但蒙泊国师此刻的做法却有不同。小弦虽然不停说话,声音却无法传出,周围仿佛立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厚墙。这种奇特的感觉,就如同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捂住耳朵,每一句话仅在脑中回响不休,根本不似从口中发出。
蒙泊国师淡然道:“许施主不必叫嚷,老衲决不会对暗器王不利,只要你平心静气,老衲立刻收功。”他看小弦点头应承,又解释道,“明将军即将来此,被他听到有人在这里原也无妨,但就怕他一意与暗器王决战,刻意避开老衲,那就不好了。”
小弦身边的压力顿然移去,他拍拍胸口,放低声音:“大师到底想要如何改变气运?”蒙泊国师反问道:“老衲自幼出家,原不过是光明寺中一个普通的僧人,许施主可知老衲为何有目前的成就?”此言虽有自傲之意,他却说得不瘟不火,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人人皆知的事实。小弦惑然摇头。
蒙泊国师续道:“瞽者善听,聋者善视,这世间的每一个人、每一种生灵都有自己最特别的能力。而对于老衲来说,则是可以在梦中顶知一些未来即将发生的事。这种感觉一与生俱来,起初老衲还不以为意,只当是凑巧,梦境时有时无,预测的事件或大或小,大多并无差池。但随年龄渐长,反令老衲心生惶惑,恐遭天谴,宁可将所感应之事封存胸中不对人言。直至老衲三十岁,精研了吐蕃黄教七卷十五经后,悟知世上万物皆有其存在的道理与机缘,才明自这能力对于老衲来说虽是福祸难辨,但若能以此度化世人、移凶避祸,却不失为一件功德。于是老衲潜心修习佛理,并借入定参禅之机充分体验自身异能,亦因此创出‘虚空**’……”
小弦见蒙泊国师说得有板有眼,渐渐信之不疑,忽又兴奋起来:“难道你梦见明将军败给了林叔叔?林叔叔可是用偷天弓打败他的?”蒙泊国师沉声道:“那只是一种隐隐悬于脑中的玄妙提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正如我们看见了远处的一座山,相信其后定然还会有更高的山峰,却看不到更高的山峰是何模样。所以,老衲可以感觉到明将军的失败,却并不知他因何而败。”
小弦挠挠头:“可大师刚才说要改变气运,难道你不希望明将军失败?”
“那是因为一年前,老衲忽生出一个感应。数年内明将军将再度兴兵征战,血流成河,尸积若山。而他出兵的目标,却是我吐蕃境内的几十万子民。明将军与暗器王之胜败与老衲无关,老衲所关心的,只是那些无辜的百姓命运与天下苍生的气运。”说到这里,蒙泊国师少见地一声叹息,“天意难测,有些事情或许根本无可更改,或许老衲仍想勉力一试。”
小弦本就痛恨人与人之间残忍的战争,此刻对悲天悯人的蒙泊国师既敬且佩:“大师想点化明将军么?”蒙泊过师摇摇头:“中原第一高手、朝中第一大将军岂能被老衲的只字片语点化?或许我只能凭武力解决。”
小弦犹豫一下:“明将军被誉为近二十年来的天下第一高手,大师可有把握制住他的流转神功?”蒙泊国师抬手在地上画一条线,他并未用上内力,线条入地不深:“如果许施主不用手擦除,有何方法能令这条线变短?”
小弦脑筋疾转,一时虽想出无数花样,比如吹口气引来尘埃遮盖等等,但看蒙泊大师法相端严,心知另有巧妙的方法,不敢胡乱开口。
蒙泊国师指尖一挥,又画了一条略长数分的线条,一长一短的两线并行。
小弦醒悟过来,拍手笑进:“对,这样看起来原先那条线似乎就短了一些。”
蒙泊国师淡淡道:“比武争胜也是如此,根本无须顾忌对方有多强,只要能比他做得更好,便足够了。”作为被吐蕃子民敬为天人的大国师,他无疑有着一份强烈的自信。小弦心潮起伏,蒙泊国师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却令他有一份难言的领悟。
蒙泊国师徐徐道:“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老衲亦十分推崇‘将军之手’,唯恐失手反而会引起更大的灾祸。所以虽然一年前就有此感应,却还是等到现在方才入京。”小弦问道:“难道这一年大师武功大进,足有能力击败明将军?”
“老衲执意要替吐蕃子民消除这一场弥天大祸,任何手段也在所不惜。只恐力有不逮,所以还要借助两个人的力量。”蒙泊国师面无表情,目光盯住小弦,“一个是许施主,一个是暗器王。”
小弦一脸诧异:“我?我能做什么?”难道蒙泊国师这样的僧也相信自已是明将军的“命中克星”,所以才特意带自己来到泰山……而听蒙泊国师的语意,既然明将军的失败已命中注定,又何谈改变气运?难道蒙泊国师打算与林了青联手杀了明将军?
小弦越想越惊,脱口道:“大师想要如何?必林叔叔要公平胜过明将军,你可不能乱帮忙……”蒙泊国师口中低低吐出一句藏语。小弦依稀记得与在京城外那挂有“法”字的竹屋内听到的,是同一句话,尚不及开口询问,蒙泊国师忽然出指遥遥一点小弦,然后垂首闭目,就此入定。
小弦中指,顿时口不能言全身不得动弹。他怀中的扶摇发觉主人有异,亦是轻轻一震。但不知是因为那愈来愈黑沉的夜色、还是因为那弥漫的幽旷之气,小雷鹰似乎也感应到了一份凝重的人气氛,老老实实地伏在小弦怀里,一声不出,只是用一双鹰目盯着主人不停眨动的双眸,鹰喙时而轻触一下他因紧张而兴奋的脸容……
泰山最高处名为玉皇顶,从山脚下沿山道直上,途经岱宗坊、斗母官、壶天阁、中天门、云步桥等数处各有情趣的风景。但明将军一路并不停留,不过一个时辰,已来到泰山十八盘。
堪堪走完数百台阶,明将军心中忽起警觉,抬头望去,但见夜雾深锁的山腰上,上千石阶不见尽头,仿佛直通云霄。而在距离他约六十步外,在那陡峭的石阶边,赫然有一位盘膝而坐、双掌合十的僧人。
对于明将军这样的高手来说,即使有人暗藏一侧,至少也可令他早早感应到山风拂衣的声响、目光遥望的灼热、甚至包括毛孔皮肤的张弛……但这一次,僧人出现得如此突兀,就如凭空变出来一般,而在相遇之前,他仿佛已化为这山景、夜风、松涛、云海的一部分,令人根本无从察觉。
明将军出道近三十年来,第一次有人距离如此之近,方才被他发觉。
山风吹拂着僧人宽大的僧袍,隐显其高大魁梧的身材。但肃穆的面容却在明将军出现的刹那有了一丝扭曲。他依然闭目合十,忽缓缓开口道:“你来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听在耳中,却如同三柄铁锤重重击在明将军的心里。
明将军脸色不变,朗然大笑:“蒙泊国师,名不虚传。”蒙泊国师骤然睁眼,双目开阖间闪过一丝奇异的红光,迎上明将军冷如刀锋的眼神。
就在两人对视的一刻,明将军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横掠的山风中另有一股向上的浮力,将蒙泊国师的身体托于半空……随即他就真的发现,蒙泊国师姿势不变,依旧是盘膝合十的模样,但身体已然腾入半空,往自已急速扑来。纵然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此刻亦有一分猝不及防的恍惚,竟分不清这到底是因为眼中所见而得来的印象,还是因为自己的想象才引发了对方的行动。令对方与不知不觉中产生时间与空间的误差,从而一击功成。这正是“虚空**”之无上奥义!
最奇怪的是,蒙泊国师这凌空一跃气势惊人,却并没有激起半分劲风,仿佛他那高大的身形已化为夜色中的一片虚无,无声无息地掩近明将军。
就算明将军身经百战,也绝未想过蒙泊国师乍一见面便先行出手。此举虽谈不上偷袭,无疑大不合吐蕃国师的身份。此刻明将军身处石阶之上,左右皆是崖壁,根本无从闪躲,除非往后疾退以避锋芒。但他心知蒙泊国师居高临下,可将武功发挥至顶峰,自己稍有怯战之意必令对方气势高涨,纵然能无恙闪过第一招,却再也无法抢得先机。
明将军虽惊不乱,神情镇静,脚步疾停,屈膝沉腰,微微下蹲数寸,双手由内而外翻为阳掌,十指交叉,虚按胸前半尺空处,手臂似曲似张,怀抱若弛若闭,全身肌肉尽数绷紧,却在力道将离体的一瞬问强自收缩。那情形就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线拉扯住他即将凌空飞起的身体,只要再稍加一分外力,便可脱开束缚,冲天而出。
瞬息间,明将军的面色由青至白、至红疾变,流转神功已汇聚双掌。面对出道以来少见的大敌,他不得不尽出全力一战。
蒙泊国师来势极快,在空中却一直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飞临明将军身前五尺时,方才发出一声低沉的佛号,身体蓦然舒展,四肢箕张,仿佛突然伸了个懒腰,而他空门尽露的胸膛,则正对着明将军蓄势待发的双掌。难道蒙泊国师竟敢用血肉之躯抵挡明将军的流转神功!
就在明将军的双掌快要接触到蒙泊国师胸口的千钧一发之际,蒙泊国师一声狂啸,张开的四肢闪电般弹回,身体在空中不可思议地一滞,蓦然缩成一个圆球,而弹回的双手双腿则不偏不倚地封在明将军双掌进击的路线上。
与此同时,一道厚重沉凝的气墙后发先至,带着山崩海啸般的撕裂之声,撞在明将军的护体神功上。仿佛刚才蒙泊国师从石阶上纵跃而起后带起的劲风,直到此刻方才赶至对战者身畔。明将军亦在同时发出一声大喝,须发皆扬,横于胸前的双手左掌缓收、右掌疾发,闪电般击出。这一掌没有任何花巧,偏偏画出一道诡异的弧线,那是因为右掌在行进过程中以肉眼难辨的节奏不停挥摆,引起周围空气的急速颤动,乍着之下才令人生出这样的错觉。
明将军的单掌,是否能接下蒙泊国师的四肢齐至?中原与吐蕃两大绝顶高手在泰山十八盘上全力交手,会否立判生死?
“砰”的一声剧震,蒙泊国师左手与左腿皆行在空处,却迫得明将军的右掌再无变招余地。两人的右掌结结实实硬碰一招。蒙泊国师弹起一丈余高,堪堪撞在崖壁上。他双手齐出,在空中抓住一根垂下的藤蔓,腰腹用力,身体不停上下翻腾着,越升越高。而明将军面色惨白如雪,呼吸短而急促,目光望着崖壁上的蒙泊国师,既不追击,亦无退缩,冷然道:“想不到初次相见,国师就送上如此大礼!”蒙泊国师没有回答,竟就此消失在夜色中。
在明将军的脚下,几级石阶尽碎。而距离他前方儿步处,殷红的鲜血斑斑点点,映在青色的石阶上,触目惊心。
小弦人在树顶,虽然眼可视物,却根本未看清明将军与蒙泊国师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交手。但随着这一招击实,扶摇兀然振羽高飞,复又匆匆钻回小弦的怀中,神态竟是前所未有的惶急。而小弦则是口鼻一室,周围的空气似乎一下子被抽干,全身忽然酸麻难耐,仿佛被无数把锋利的小刀轻轻刺中。若非他被点**道口不能言,定会叫喊出声……
明将军静立片刻,再度沿石阶缓缓前行,当经过小弦藏身的树下时微微一停。小弦心中一紧,知道已被明将军发觉。虽然前几次遇见明将军时他都是和颜悦色,但此等情形下相见,谁知道他会如何对待自己?
明将军却仅仅停顿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异常之举,再深吸一日气,面色如旧,缓缓拾阶上山而去。
小弦稍稍放下心来,只觉眼睛酸涩无比,明明望着空气中无尘无埃,却又能感应到有许多细小的、看不见的颗粒从空中悠悠落下,仿佛依然在延续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明将军与蒙泊国师这番交手虽然如眨眼般短暂,但在小弦的感觉里,竟是漫长无休。
正胡思乱想间,小弦忽然身体一轻,**道已被解开,蒙泊国师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他身边。
“若非老初亲身尝试,无论如何想不到天底下竟有这般霸道的内力。好一个流转神功,好一个明将军!”蒙泊国师自言自语般喃喃道,略带懊恼的神情中似乎还有一份被对手激发的斗志。
小弦听着蒙泊国师粗里的喘息声,望着石阶上的血迹,猜测这一战只怕是蒙泊国师败了,轻声问道:“大师伤得重么?”蒙泊国师却道:“许施主不必于担心,流转神功虽然厉害,却未必能伤得了老衲。只是因为老衲强运‘虚空**’之第四重‘凌虚’,才被自身功力反挫,尽管现在只余七成功力,并且决不能与人动手过招,但只要休息十日,便可无碍。”一言未毕,又是几声轻咳,嘴角流下一丝血线。
小弦本对蒙泊国师不无敬意,但听他明明咳血负伤,更是只余下七成功力,口气却还如此强硬,心里反而隐隐生出不屑。蒙泊国师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也不解释,指着远处一座小山峰道:“那里应该可以看到明将军与暗器王的决战,久闻暗器王的偷天弓之名,却不知他是否真有传闻中令鬼神皆惧的威力?”
小弦大喜:“我们赶紧前去!”蒙泊国师道:“明将军的武功如此厉害,为何你却不为暗器王担心?”小弦嘻嘻一笑:“大师你不是说此战林叔叔必胜吗?我当然相信你。”话虽如此说,但见到蒙泊国师一招内败给明将军,似乎并没有自已想象中的本事,对他的预测也不免产生了一丝怀疑。
蒙泊国师眼望苍穹,眉梢纠结,不知在想着什么。两人各怀心事,静默一会儿,蒙泊国师忽生感应,伸指按在小弦唇边上。
小弦知机,立刻将呼吸放轻,凝神往下看去……只见一道黑影鬼魅般从树下飘过,投入一片密林,再无任何动静。若非蒙泊国师耳目极好,只怕会当作是什么山中野兽。
“他是谁?不是只有林叔叔和明将军才能进人泰山么?”等那道黑影去远后,小弦在蒙泊国师耳边轻声询道。蒙泊国师脸上现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看来,想要明将军性命的人,并不止老衲一个。
明将军缓步走过十八盘、南天门,再行了一灶香工夫,山道已尽,眼前豁然开朗,林木参天,溪静淌,已至东岳泰山最高峰——玉皇顶。
峰顶上一片寂静,一位蓝衣人懒洋洋地靠在一裸大树边,英俊的面容上挂着一份似有似无的笑容,令人心生亲近,正是暗器王林青。
“明兄终于来了。”林青望见明将军,含笑相迎,但见到明将军的神态略显委顿,似已负有内伤,愕然止步发问:“半山腰是何人?”
林青方才已听到山腰之声,知道来者孤身一人与明将军交手一招,却未想到竟可令明将军负伤。要知明将军一路上山准备与林青决战,已臻最佳状态,纵然数名武学高手蓄意偷袭,也末必能抵挡住流转神功反击之力,由此来看,对方武功亦达到了超一流的境界,普天之下,有如此能耐者屈指可数。
明将军苦笑一声:“是吐蕃的蒙泊国师,他也未能讨到便宜,三五天内,应该绝无能力再与人过招。”林青明亮如星的双眸微微一眯,就像两把锋锐的宝剑:“既然如此,我可以再等几天。”虽然早在两月前就定下战约,但堂堂暗器王当然不会趁明将军负伤之际出手。
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欣赏:“林兄不必如此,一早定好的时间岂能不遵?现在离子时尚有近一个时辰,已足够我回气。”林青微微一笑:“明兄末免太过自信了。此战小弟已等了六年,自然不在乎多等儿天,即便正月十九之约无可更改,却也未必非要是子时……”他目光精准,瞧出明将军之伤并非表面上的若无其事,恐怕有一日的时间也不一定能复原,故有此言。
明将军哈哈大笑:“林兄勿急,在交手之前,我还要先说明两件事情。第一,京师形势早已在我掌控之中,无论明某此战胜负如何,都不会影响大局,林兄尽可全力出手,无须有任何顾忌。”林青长吸一口气,脸上肃容,只说了一个字:“谢!”
明将军续道:“第二,虽有五千官兵封山,但此刻的泰山之中,决不仅仅有你我二人。除了蒙泊国师,另外还藏有数名高手。虽然我们现在感应不到他们的存在,但我可保证,待你我战罢,下山途中必会遭遇意想不到的伏击!”

林青眉梢一挑:“泰山方圆数里,将军今夜初至,如何能知道得如此详细了?”
明将军叹道:“实不相瞒,泰山之中亦早留有我的眼线,不会放过任何上山之人的踪迹。并非明某信不过林兄,而是迫于京师形势,不得不如此,事实上这两个月中表面看来将军府毫无行动,任凭泰亲王布置,其实暗地里搏虎团分别混编在禁军之中……”
以往明将军率军出征,帐下有一支二百人的亲兵,皆是武功高强、智勇双全的忠诚死士,人称“搏虎团”。明将军回京为防当朝空帝之忌,特意下令解散搏虎团,而实际上这一百人却是化整为零,安插在京师与全国各处,只须明将军一声号令,便可集结起来。随着泰亲王谋反之意渐浓,这二百死士亦成为明将军扭转京师形势的潜在力量。而山脚下藏身石碑中的那人,也正是搏虎团中一名精通缩骨之术、心志坚毅的死士。
林青一摆手:“事关将军府之机密,明兄不必多言,小弟信得过你,也无意沾染京师权力之争。”
“可惜林兄虽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偏偏有人却不想让你逍遥。”明将军呵呵一笑,“在山脚下我接到心腹密报,这五日内他已见到七名高手潜入泰山之中,估计上山总人数至少应该有十余人。林兄可知他们是何来历,有何动机?”
林青冷笑:“这些人好大的胆子。按理说泰亲王与太子在京师自顾不暇,应无可能再派人来此,莫非是江湖上的高手?”
明将军道:“我本亦是如此想。旦从京师出发前却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综合考虑,已大致猜出些端倪。”他沉沉一叹,“京师三派之争愈演愈烈,大家只顾着扩充自己的实力打压对方,却都忽略一个人。而这个人,才是最不希望我活着回到京师之人。”
林青一震,思索道:“山下五千官兵决非摆设,偶尔一两个高手潜入还情可原,断无可能十余人齐至不被察觉,多半是官兵有意放行,由此看来……”说到这里,明将军已是缓缓抚掌,两人彼此对视一眼,更加肯定了这个判断,林青轻轻一叹,没有继续说下去。
明将军沉吟道:“所以,你我一战后,败者固然元大大伤,胜者也决不会轻松。而等到那时,这十余名高手在择险地一齐出手……嘿嘿,只怕过不了几天,你我在泰山绝顶之日同归于尽的传闻就将传遍江湖。”
林青剑眉一扬,手指左方不远处一座小山峰:“那里名为观日峰,据说可见到东海日出之景。小弟先行告辞,今夜明兄好好休息,明晨五更你我便在观日峰想见,不知明兄意下如何?”
明将军先是一怔,立刻明白林青的意思:“久闻泰山日出奇观,若能在观日峰头与林兄一战,于愿已足。”又淡淡一笑,悠然道:“不过明某还要提醒一下林兄,杀人容易,留活口无疑会耗费更多的体力,可莫不等我出手,林兄就先行倒下了。”
林青哈哈大笑:“小弟从不自命侠义,生死关头亦不会有妇人之仁。”说罢手抚偷天弓,头也不回地下山而去。
蒙泊国师自知内伤颇重,不宜与人动手,带着小弦小自翼翼地避开山中暗藏之人,等来到那座无名山峰上时,已近初更。
两人找个山洞,刚刚坐定,就有一声惨叫从山下遥遥传来。小弦听得真切,一惊:“这是什么声音?”蒙泊国师颇为激赏地点头:“暗器王果然是真英雄!”
小弦睁大眼往下望去,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分明:“是林叔叔吗,他在和什么人交手?”
就见一道亮光从山中传来,似是宝剑宝刀反射月光,旋即又听到几声惨叫。小弦大奇:“这些人到底是谁?林叔叔为什么要和他们动手?难道是将军府的人?”蒙泊国师道:“许施主恐怕猜错了,这些人非但不是来自将军府,反而是对付明将军的。”
小弦惊道:“难道是泰亲王的人?”蒙泊国师摇摇头,缓缓道:“京师之中,最忌明将军之人并不是泰亲王与太子,而是当今天子!若是老衲所料不错,这些人都是大内高手。”
这句话登时震醒小弦:京师三派之间的矛盾说到底就是权力之争,而无论谁总揽大权,都是当今皇帝敢不愿看到的一幕。所以趁明将军与暗器王泰山决战之机,另派大内高手暗中行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京师诸人沉陷于彼此争斗中难以自拔,反倒是来自吐蕃的蒙泊国师将其中的关键看得一清二楚。
小弦依然不解:“可是,这些大内高手要对付的既然是明将军,为什么反倒先和林叔叔动手了?”
“所以老衲才赞一声暗器王英雄了得!”蒙泊国师慨然道,“明将军受老衲一掌,已受内伤。暗器王不愿乘危出手,所以代他解决这些人,自己也不免有所消耗,好让决战变得公平些。”
小弦恨声道:“这算什么公平?明将军只不过和大师交手一招,林叔叔却要于这些大内高手生死决战,说不定受伤会比明将军更重……”说到这里,自觉颇有些瞧不起蒙泊国师的意思,悻然收声。
蒙泊国师道:“许施主不必多疑。老袖那一掌,已足令明将军死于暗器王之手!”“啊!大师那一掌如此厉害?”小弦吃了一惊,回想十八盘石阶上两人交手的情形,似乎只是蒙泊国师吃了大亏,并未瞧出明将军受到什么了不得的伤害,对蒙泊国师的话不免半信半疑。
蒙泊国师并不多解释,眼望黑黝黝的山中不时闪现的亮光,计算着林青出手的次数:“七、八、九……唔,绝顶之战最大的可能只会是两败俱伤,那时纵然明将军与暗器王并肩联手,也绝难抵挡这些大内高手的袭击,此计本是狠毒,但可惜他们为免暴露行踪,不得不分散隐藏在山岭各处,每个人的武功虽可算是一流,单打独斗却差了暗器王一筹,纵然有顽抗之力,最终亦难逃被逐一击毙的命运……”
小弦惊道:“林叔叔杀了他们?这又何必?”
蒙泊闲师漠然道:“皇帝无故杀臣,自难让天下人心服,事后决不会留任何活口。而一旦事败,天子为求声名,不计代价也会杀人灭口,这些大内高手此刻不死,明将军与暗器王日后都会有甩不掉的麻烦,或许还会连累他人。所以暗器王下手虽辣,却是明智之举,表面上只救了三个人,其实却救了更多的无率……”
小弦忍不住插言道:“三个人?哪三个?”
蒙泊国师轻声一叹:“许施主身无武功,老衲如今已不宜与人动手,那些大内高手事后决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暗器王不但救他自己,也救了老衲与许施主的性命。”
小弦听得一知半解,茫然点头。突然体会到蒙泊国师的话外之音:明将军似乎已注定要死在林青之手!蒙泊国师为何有如此把握?他与明将军对的那一掌,到底有什么神奇的秘密?
惨叫一共响了十三声,等林青踏上观日峰时,已近四更。
他一身衣衫虽已湿透,左肩、右腿上飞亦挂了彩,面容却是神采奕奕,不见丝毫疲态。这三个时辰内他不但搜遍大半个泰山,还分别与十三位武功一流的大内高手交战,经过这一番激斗,潜能尽数被激发,体力虽消耗大半,对武学的理解却又深了一层。
明将军盘坐于山顶之上,望着走来的林青微微一笑:“看此情景,现在轮到明某给林兄留一些调息的时间了。”
林青哈哈大笑:“这十三人加起来,只怕也及不上蒙泊国师的‘虚空**’。”话虽如此说,但明将军已运功良久,此消彼长之下,林青亦知现在的自己难以抵挡明将军的流转神功。
明将军眉头略锁:“不过我总觉得蒙泊国师当时未尽全力,却宁可喋血负伤远遁,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林青道:“这些先不去管它,我只怕这山中尚有漏网之鱼,虽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但若是回报京师,只恐后患无穷。”
明将军大笑:“林兄果然不懂为官之道。纵有漏网之鱼,事后也只会逃得越远越好,一旦入京,等待他的只会是杀头大祸。”
林青一想也是道理,毕竟明将军军权在握,只要他不公然挑破皇上派人伏杀之事,皇上亦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势必将那些大内高手尽数灭口。面对即将到来的与明将军的决战,林青不再多言,盘膝坐在明将军身前五步外,闭目调整体内紊乱的内息。
明将军望着林青英俊的面容,低声道:“林兄如此托大,不怕明某趁机出手吗?反正此刻并无外人在旁,事后就说你败于我手,又有谁知真假?”
林青眼也不睁,悠然答道:“明兄何必开我玩笑。莫说你并非这样的人,就算你有此想法,恐怕也无法抵挡与小弟尽力一战的诱惑吧。”
明将军轻轻叹道:“林兄可算我平生第一位知音。不过,我此时却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微一停顿,缓缓道,“我怕自己会真的败了!”林青淡淡道:“求败不正是明兄的目的吗?”
明将军沉思良久,方才开口:“林兄错了,我并不是想求败,而是希望面对失败时可以激发求胜的**,从而在武道之荆途上再踏前一步!”林青微笑:“有此顿悟,明兄己跨出了新的一步。”明将军闻言一怔,亦抚掌而笑。
林青续道:“小弟于昨日清晨到达泰山,在玉皇顶等待明兄的这一日的时间里,明兄可知小弟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什么?”明将军摇头:“请林兄直言。”
林青蓦然张开双眼,直视明将军:“六年前的幽冥谷一战历历在目,我在想:第一招,应该如何出手?”
高手之间的武功对决,第一招往往是决定成败的关键。以强凌弱大多先发制人,以雷霆之势一举摧毁对手;以弱击强则多是后发制人,故露破绽诱敌强攻,伺机寻隙反击;但当两个同级别的高手相遇时,如何能从对方完美的防御中找出破绽才是第一个难题。
明将军长声一叹:“这亦是我的困惑,不知林兄可想出什么结论?”林青道:“小弟的结论是:只有等到出手的那一刻,才会知道何时是出手的时机。”
这一句看似矛盾的话,却令明将军眼睛一亮,沉吟良久后吐出一句更为古怪的话:“所以,我们不必去想应该何时出手,而是应该等待某种神秘的机缘,唤醒彼此出手的**!”
林青含笑不语,深吸一口气,重新闭上双眼。只有在绝顶之战即将到来的一刻,两个似敌似友的“对手”才能体会这蕴藏着武道奥秘的语言。
这之后,林青与明将军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各自屏息静气,一面调整内息,一面等待着那“神秘的机缘”。
五更将至,天空蓦然黑暗下来,这是黎明前最阴沉的虚无,亦是光明君临大地前最浓重的色彩。
小弦再也按不住满腹疑惑:“大师,你是不是给明将军下了毒?”蒙泊国师不答反问:“何为虚空?”若是平时,小弦定然想也不想就给出一个答案。但这一刻,却是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蒙泊国师自言自语般道:“记忆或是虚空,然而每每回想过去难忘的情景,我们可以重新感觉到那时的山之雄奇、水之晶莹、花之色香、风之气味;梦境或是虚空,却不时与日夜所见吻合无间,固可一梦黄粱,恍惚匆匆一生,亦可避隐田园,托梦以度浊世;死亡或是虚空,然而既有青史留名之士以供后辈瞻仰,亦可求取来生重堕人间,再度体验百丈红尘;庄生梦蝶,惑然不知是蝶入己梦还是己入蝶梦,或许二者本无区别,只是偶尔同入一梦,自以为演一场生死,却不过是梦中臆想;到最后,才明白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源于我们的感觉,虚空的尽头又可转化为实,轮回千年永无休止……”他的一语声平静无波,但每一个字句都勾起小弦无数遐想,竟觉得自己在这世间的十几年喜怒哀乐,也只不过是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做了一场关于江湖、关于恩怨情仇的大梦,一觉醒来,了然无痕。
蒙泊国师手指前方:“老衲可以告诉许施主,明将军与暗器王此刻就在对面的观日峰上,但你看到了什么?”小弦运足目力,只看到重重黑暗,哪能见到半个人影。
蒙泊国师缓缓续道:“所以,眼中所见、耳中所闻、鼻中所嗅、心中所感未必就是真实。这,就是‘虚空**’的妙谛!”
小弦总算稍稍明自过来:“大师刚才对明将军施了‘虚空**’?”蒙泊国师点点头:“老衲强用‘凌虚’之术,拼得受伤,就是要明将军产生一种时间与空间的错觉,当他以为自己武功己完全恢复时,其实根本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真气运行,而这一点点错觉,就己注定了天下第一高手的第一次失败!”
小弦忍不住道:“林叔叔才不要胜之不武,就算没有大师的‘虚空**’,他也不会输给明将军。”蒙泊国师长叹一声:“暗器王武功或能胜过明将军,却无法取其性命。为了天下苍生,老衲必须如此!”
小弦道:“你既然一定要明将军死,为何不亲手取他性命,何必借林叔叔之手?难道就只是因为不愿开杀戒?可明将军确实算是间接死于你之手,这样又有什么区别,岂不是自欺欺人?”“老衲并不介意开杀戒。”蒙泊国师沉声道,“只不过明将军死于老衲之手,吐蕃国的灾难就会因老衲而起……
小弦即使痛恨明将军,此刻心中亦生出不平:“我不喜欢这些阴谋诡计,大师也算是得道高僧,难道就没有其他的方法,非要染指罪孽吗?”
蒙泊国师眉头一沉,低声吟咏,正是那一句小弦听过两遍的藏语。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弦话才出口,蓦然眼前一亮,一轮红日已在东天升起。
小弦抬头看去,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天幕由漆黑而逐渐转白、渐红,直至耀眼的金黄,然后喷射出万道霞光!与此同时,对面观日峰顶的两条人影骤然腾入空中,映照在那一轮冉冉飞升的红日中,仿若仙人。一道人影似已飞出红日之外,却在半空中生生止住去势,静立在一棵大树之上,在他手里,一把弧月形的长弓已拉至满弦,龙吟之声响彻山谷!
东升旭日跃出地平线的瞬间,林青与明将军皆在同一时刻感应到了那“神秘的机缘”,不约而同腾跃而起,在空中对击一掌后向后飘开。
林一青与明将军相距十余步远,各自站在崖边横生的一株大树上,遥遥对视。
偷天弓已执在林青手中,英俊的面容上平添了令人心悸的杀气,偷天弓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拉开,直至满弦。
偷天弓弓胎为千年一木、弓弦为火鳞蚕丝,弓柄则是名为“舌灿莲花”的大蠓之舌,皆是上古神物。此刻面对强敌明将军,偷天弓似乎被激起灵性,发出绵延不绝的龙吟之声,弓柄更是变得血红,隐隐颤动,仿佛那死去的千年大嵘重又复活。然而,最令人惊讶莫名的是:弓上并无箭支!
在林青开臂拉弓的这段期间里,明将军至少已瞧出了他身形上的四处破绽,却被偷天神弓的变化所慑,未能出招。而等到弓至满弦,面对林青的冲天气势与那一往无前、全无畏惧的凛冽眼神,明将军再也找不出半点破绽,反而自己全身上下已被偷天弓的威力罩住,只能全力防御,不敢稍动半分。
明将军讶然发问:“箭在何处?”林青傲然一笑:“天地万物,皆可为箭!”说话间他头顶一根粗短的树枝突然断裂落下,林青左手蓦然一松,弓弦疾颤,一股真气已随弓弦弹出……
那根树枝犹如被一股看不见的大力牵引,疾如闪电般射向明将军的右胸。
两人六年前在幽冥谷中第一次交手,林青集全身之力发出巧拙大师留于笑望山庄暗道中的“换日箭”,却被明将军先以杨霜儿头上银簪格挡,再以七重流转神功凝气成球,于胸前硬接一箭,虽然明将军咳血负伤,换日箭亦被其无上神功震得粉碎。然而此次再度交手,林青发箭竟是如此随意!
“好!”明将军吐气开声,足尖用力,脚下的树枝一沉,身体疾落半尺,本来射向胸口的一箭已触及唇边,正迎上明将军那一口先天真气。
树枝如同被一柄透明的宝剑从中剖开,齐整整地分为两半。然而这一箭上不但蕴含着偷天弓强劲的弦力,更含有林青充沛莫能御的真力。
一分为二的树枝并不变向,仍是朝明将军就中射去。一旦击实,恐怕不仅是唇破齿断,而是裂腭穿颅之祸。
说时迟、那时快,明将军猛然甩头,那乌黑透亮的长发漫卷而起,如一道墙壁般挡在口边:“咝咝”声不绝于耳,两截树枝被长发卷飞,数十缕黑发亦从空中飘下,接触到两人相交的气劲,顿时化为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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