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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丫头穿了我的旗袍,头上罩纱巾,掩住了面庞,与一个不知什么军职的人共骑一匹马,我被换上了那个丫头的一身汉装,上了一辆马车,吴仁,或者说是吴三桂,他已在车上。
这两日他没有出现,我已经把他在心里咒骂了一千遍、一万遍,见了面悻悻瞪他一眼,“那个小丫头能扮得象我吗?”
“形神都不够像,离远些或许能蒙混过去。”他的脸皮可够厚的,不怒也不笑,当然,只有喜怒不形于色,方能成大事。那么,他从前看我时悲悯的目光呢?那些带着微笑的悲伤呢?是真实的他吗?
松林,浓雾笼罩的松林。
一匹马,载着一个明将和看似是福晋的女人,他们行得缓慢而谨慎,马匹后紧跟着一辆车,小小的不起眼的马车,一匹不起眼的神驹,一个矮矮胖胖的赶车人,车里是我和吴三桂。
一路静寂,只有孤单的马蹄声和车轱辘碾过,如同碾在我的心上,暗自祈祷上苍不要让我的爱人出现,不要让他受到一丝伤害。
松林深处,一行人停下,浓密的树叶密不透风,吴三桂早已轻声警告了我不许下车,更不许出声,那个矮胖子更是钻进车里,一把长匕首握在手中,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不怕自己受到伤害,却怕他来,怕他有任何的不测,密密的林里,不知有多少风波险恶等着我,还有我牵挂的人。
吴三桂下车,不久听到远处传来一些急促的马蹄声,看样子是对面来人了。
吴三桂缓缓迎了上去。
“明总兵吴三桂见过清国皇上。”声音中有得意与骄傲。
“哼,果然是个好人才。”皇太极浑厚的声音响起,我的热泪涌了出来。
他果然来了,明知这里有巨大的危险与阴谋,可他还是来了。
两年来音讯皆无,不久前他才得知我被禁足在山上的家庙里。两年的时间,若是他不够专情,宫中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女人,他早会忘了我,不会赶到这布满了风波与险恶的密林中来。
而我呢?在这场爱情中,是我一直在计较得失,计较他的专情与否,我以为我肯放弃了一切,而一直要求他如我一般地放弃。原来,是我错了,爱情不一定要时时拥有,爱情也不一定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我深深地悔了,如果可以,我宁愿重新来过,我宁可做他的众多嫔妃中的一个,静静地、远远地守着他,不要他为我担一点儿风险。
心头纷乱如麻,车外的吴三桂谈起了条件,要皇太极退兵,就肯将我交给他。
面对唾手可得的清国皇帝,吴三桂会这么轻易放手?傻子都知道不可能。
抵住我的匕首放下,矮胖子轻声在我耳边道:“福晋,我是洪承畴将军的人,坐好了,咱们走。”轻挑帘,趁着前方的人忙于谈交易,拉我同骑上马,砍断了马上套车的绳索,向侧方奔走。
“哎,那皇太极他…”我压低了声音,不肯独自逃去。
“皇上自有安排。”他拼力催马,一点也不敢松懈。
原来他是洪承畴的人,我稍稍放心,前面的人听到马蹄声,已经发现了我们逃走,不远处密林中埋伏的一些兵士也开始出来拦截,所幸这匹马极快,没多久冲出了松林,只是,身后的追兵一定少不了,若是放箭,不知我们能不能逃得掉。
一路狂奔,我心里没有了害怕,只是惦记皇太极,两人共乘一骑,我怀疑马儿能跑多远,“这匹马载得动两人么?”
“福晋放心,这是我挑的神驹,看似不起眼,比起他们的马强十倍。”
“那比吴三桂的马呢?”
他沉吟不答,不用说也知道,吴三桂的也是神驹。可是,直到现在吴三桂也没有追上来,可见他是在对付皇太极。我的心反倒沉了下来。
奔出了大约有一个多时辰了,在一座不高的山前,他勒住了马,翻身下来,将马隐在树后。
“是要在这里和他们会合吗?”
“福晋真是料事如神。”他恭敬答道。
“他们会几时赶过来?”我着急地问。
“这里已不是明军属地,是前线稍偏西之地。皇上他们会从松林返身回来。”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略一低头便明白了,吴三桂为让皇太极安心前来,自然不会选明军属地,也不会选清军驻扎范围之内,一定是三不管的地带,皇太极他们能从松林返身回来,我们为避明军的埋伏,自然要绕远路了,那该皇太极他们先到才是。
望着我了然的神色,那矮胖子不再答话,垂头站在树后一声不吭。
又过了半个时辰,我等不及了。
“你叫什么?”
“属下洪将军帐下刘第,奉将军之令留在明军。”
“刘第,他们还不来,咱们返回去找可行否?”
他不答,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我一介女流,他虽尊重我,只是碍着我的身份而已,不肯听我的话也属正常。
我一勒马缰,“你不必回去送死,我自去就是,只是烦你给指个他们返回的方向。”他勒紧了马缰不松手,“属下奉命保护福晋,恕不能从命。”
“你奉谁的命?”
“是洪,呃,不,皇上。”
“你是洪大人留在明军作内应,此次出了这等大事才与清军取得联系的,是不是?”
“是,”他恭敬地答。
“所以皇上才想出计策,要你中途带我逃脱,是不是?”
“是。”“皇上没有调前线的大军,是不是?”
他垂头不答。皇太极得知我的消息,他对我的爱和他骄傲的天性,不会告诉多尔衮或是大军一道赶来,一定是自己做了安排赶来救我。
“要是皇上出事了,咱们还能活着回去吗?”
他还是不答,可是我相信这句话一定会打动他。
夜深了,马蹄上裹了刘第的外衫,几乎没有声音。月色很暗,夜风好凉,我们悄悄地前行。
一路上有几具尸首,刘第说有明军也有皇太极的亲随。我的头直发蒙,忍住了心跳慢慢寻下去。
不远处几乎可以看到松林在夜色中宛若一座昏昏然的山头,刘第止住了脚步,压低了声音:“福晋,这一路上没有,看来皇上他们是离去了,咱们也速回吧。”
我知道他不会独自离去,他一定会赶到约定地点等我。刘第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又劝道:“或许是路上错过了,让属下先送福晋去安全之地,属下宁死也要找到皇上的消息。”
我不理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向松林走去。刘第犹豫一下,抽出刀来,随在我的身侧,进了松林。
月亮被松枝挡住,一片漆黑,偶尔洒下些许的光亮,我们磕磕绊绊地穿行其中,刘第很有经验地让我在他身后拉开几步远,他在前面轻呼“皇上”,我在他身后见机可抽身跑开。
没行几步,他忽然站住,凝神静听,我不敢再动,也觉得头顶有些声响,抬头,松叶乱颤,愈来愈厉害,随着风声和叶声,还有压低的轻咳。
“是皇上吗?”刘第一个纵身窜了上去,一会儿负下一个人来,我冲过去,皇太极的脸在黑暗中显得苍白无比,眼睛微张,没有力气说话,只露出一丝笑容来。
抹一把眼泪,我求救地看着刘第,“他怎么了?你快看看有什么伤?”
刘第将皇太极抱到略亮些的地方,俯身去看了前身,又将他侧翻过来,一片血迹覆在后背。刘第撕开他后背的衣服,倒吸一口冷气。
后背处有一个撕裂的伤口,象是箭伤,箭已被拔出,伤口发乌,高高地肿起,。“这,这怎么处理?快包扎起来吧。”我犹疑地望着刘第。
刘第皱着眉头,低声自语:“没有料到,他们使了毒箭。”月光下,他的脸色比皇太极还要惨白,颤巍巍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倒出两粒圆润的丸药,见皇太极又昏迷过去,只有向着我请示:“属下这里有两粒止血解毒的丸药,以性命担保不会对皇上有害,请福晋示下…”
“快给他服下,”不待他说完,我抓过丸药塞入皇太极口中,刘第捏住他的鼻子,熟练地将水囊凑在他嘴边喂了下去。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离开。”刘第将皇太极驮上马背,我也上马,皇太极就歪在我怀里,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眼中只有他,不知道他会不会醒过来,不知道他正经历着怎样的煎熬,心里充满了焦急、痛惜,还有愧疚,眼泪成串地滴在他的脸上,任由刘第牵着马离开。
天已大亮,刘第又带着我们回到了当初等皇太极的地方,山风依旧,先前我等他时的焦虑已经被凄苦替代,手抖着,几乎无法把他弄下马。
刘第不愧是久经战场的将领,熟练地将他放下,找来一些草,将他放在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翻开他的眼皮看看,又灌了些水。
“他要不要紧?什么时候能醒?”我抚着皇太极的脸庞问。
“呃,福晋,”不晓得刘第是否觉察到我的举动不符身份,他犹豫了一下,“皇上可能是一直隐身于树上,毒箭虽然早被拔出,但他坚持了半夜,精力耗尽,昏迷也属正常。”
“那他的伤要不要紧?”
“呃,恕属下无能,不是大夫,只凭着战场上的经验办事,”他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再也说不下去。
太阳又升起来了,我寸步不移地守在皇太极身旁,前尘往事一一浮现,他和我的初见,我们曾经的热烈缠绵,他曾经的诺言,我们彼此的痛苦,历历在目。若是上天能给我机会,重来一次,我还会不会选择爱上他,会不会选择不再逃避?
灼热的太阳,也烧灼着我的心。
“福晋,属下弄了点吃的,您用些吧。”
我摇头,不再说话。
“从昨日到现在,您水米未进…”看着我恍若未闻,他也就住了口。
我的眼泪成串地落下来,滴在皇太极的脸上,许久,他轻轻“哼”了一声,一双眼睛睁开定定地看着我。
“你醒了!”我惊喜万分,抚住他的额头,“你觉得怎样?要喝水吗?”回身唤刘第,“快拿点水来!”
刘第将皮囊递过来,我支起皇太极的头,扶着他喝了几大口水,他有了些精神,却依然虚弱。
刘第跪倒叩头:“皇上,属下无能,未能保护好皇上龙体,属下万死…”
“好了,这个时候请什么罪,还不快看看伤势。”我烦透了他们动不动就下跪、请罪,忍不住打断他。
刘第愣在那里,饶他是军伍出身,本已不擅官场客套,却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个举止异常、没规没矩的女人,当着皇上还如此放肆,一时之间竞不知如何应答。
皇太极嘴角漾起一丝笑容,冲刘第点了下头,刘第便转到他身后俯看。
过了很久,刘第才看完,重新跪下,一言不发,我盯着刘第的脸,面色竟然有些惨白。
皇太极也狠狠地盯着他,语气却风清云淡:“你一定给朕服过解毒的药吧,已经觉得好多了,你可要接着努力才是。”
“属下无能…”刘第只是匍匐着身子,不住地颤抖。
“去弄些吃食吧。”皇太极淡淡地吩咐。
看来他的精神好了些,气力也恢复了一点,刘第将干粮饼子烤得热热的,我不顾刘第怎么看怎么想,我不会对我失而复得的爱情放手,抱着他再不肯松开,让他偎在我的怀里吃,又亲手喂他喝水,他亦劝着我吃了些干粮,许是太疲惫了,我倒在他的怀里睡了过去,隐隐绰绰只觉得他们两个人轻声说些什么。
天蒙蒙亮时,我才醒了过来,一只有力的臂膀环着我,看着依旧清朗的面容,满脸的幸福和安祥,抚着他青色的胡子茬,我的心中漾满了幸福。
“你醒了?”他握住我的手。
“觉得好些了么?”
“好多了。”他精神确实好了许多,只是,脸色并不比昨天有起色,依旧苍白。
见我只是盯着他看,他轻轻为我拣掉头发上的草梗,刘第说过这里是前线的两不管地界,我们躲在几棵大树后,席地而睡,茂密的草丛将就遮挡住外界的视线。
“喝点水。”
“不渴。”
“不渴也要喝。”我的霸道又落在了刘第眼里,他眼光瞟着别处,只作看不见、听不到。
他乖乖地喝了水,出神地望我一会儿,压低了声音,“宝宝,你还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吗?”
“我说过的多了,你说的是哪一句。”我又白他一眼,不知为何,自他苏醒后,我一直都是霸道地欺负他,我恨他让我担心,让我揪心,让我一度以为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是了,他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你说,若是要我放弃了一切,比如皇位,比如所有的人,只是和你在一起,我肯不肯呢?”
他的眼中笼上一层轻雾,温柔地说了出来,将我带回了两年多前的那个元宵节,那个冰冷的皇宫,差一点要了我的小命。
就是在那样寒冷的清夜里,屋中炉火熊熊,依然挡不住心头的寒意,就在那个清夜里,我问他肯不肯舍了一切,只和我在一起。

那时的他没有回答,那是此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说的话,他还牢牢记在心里。
我用手抚着他苍白的脸,“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是啊,老天把他还给了我,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手,只要他一切安好,我什么都不在乎。
“宝宝,”他将我拥入怀中,胡茬顶住我的额头,“我们就此离开,从此浪迹天涯海角,只有我和你,好不好?”
此后的一两天里,我自认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盼着他养好了伤,我们可以南下,去一个不知名的江南村落,每日里捕鱼耕作,做一对最平凡不过的夫妻。
他却甚为着急,硬说自己的伤不碍事,隔一日就动身启程。
这天晚上,我们依旧睡在草丛中,暗夜里他的眸子闪着清晖,“宝宝,你跟着我走真的不后悔?”
“不后悔,”我要他快点睡,明日要赶路,会很辛苦。
“若是哪天我死了,你会不会恨我,没有陪你走完一生一世?”
“不许再说话,快睡觉。”我喝令,他果然乖乖地睡去,很快就鼻息均匀。
我没有了困意,不知为何,心中有了一些困惑,挥之不去的困惑。
轻轻拿开他的手臂,缓缓起身,走到十米开外的刘第处,他斜倚着大树,也许未睡着,听到我踩着草丛的脚步声,立即站起身来,“见过,呃,福晋。”
我有些好笑,他们知道我是睿亲王福晋,在他眼里,我又是皇太极的女人,这样**的恋情不知道有没有吓到他。
“我想起件事,你若还未睡,想和你说说,”看着他僵直的身子又要行礼,我挥手拦住,“我不是什么福晋,你也不是皇上或是洪承畴的属下,只怕仅此一次机会了,能和你随意说说而已。”
夜色中,他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陪我坐下来,身畔微风吹过,草丛簌簌而动,头顶偶有飞鸟鸣叫,在夜色中格外凌厉。
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的心里只觉得乱,无从开口。
“福晋,您有话对属下说,”见我许久不吭声,他试探着问。
“明日我们便要走了,从此之后,他不再是皇上,我也不再是福晋,”顿一顿,我盯住刘第,“可是,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
刘第愣住,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静默中,苦涩翻涌上来,让我几乎坐不住,几欲瘫倒。
本以为,隐藏在内心的那一点点忧虑只是我的猜想,如今看来,只怕是真的。
“他的伤情只怕是不大好了,是么?”咬着牙问了出来。
“福晋,您…我…”刘第再也说不下去。
任冰冷的眼泪一颗一颗滴落下来,也无意去拂,流下的不是伤心的泪水,只是恨。我以为,经此一劫,上苍自会垂怜于我,可以让我和真心相爱的人白首到老,可是,造化弄人,没想到皇太极中毒之深,刘第简单两粒丸药根本不能治愈。
那么他为何要答应我抛开一切,走遍天涯海角呢?
眼泪迷蒙中,我懂了,他自知不愈,不忍见我日后受苦,想把我送往安全之地了此一生,只有瞒了我,我才会安心跟着他走,只有他帮我安顿好了一切,他才会放心地告别。
只是,他不知道,若是他不在,这个寂寥的古代我如何有勇气独自活下去?
就这样坐了一夜,流了一夜的泪,恨了一夜,苍天无语,没有人能帮到我,我还是只有自己撑下去。
“他还有多少时日?”
“唔…”
“直说吧,你是军伍出身,何必婆婆妈妈象个酸文臣。”
“属下的两粒药丸是祖传的解毒密方,虽不对症,却一定能延缓些时日,不过,不过若是没有寻到解毒的方子…只怕也不过月余。”
冷风吹了一夜,我的头痛得厉害,神思却格外地清醒,抬头望天,黎明前的黑暗,好黑。
“拜托你件事,我能否信得过你?”
“属下愿闻其详。”
我冷笑,“不是我的私事,是你们大清的国事,是你家洪将军的公事。”
他犹豫片刻,终于郑重跪下。
“你将你们皇上护送回盛京,悄悄的,不许惊动了咱们的军队,更不许栽到吴三桂手里,”我的眼神几乎要戳到他身体里去,“只有他平安回宫,你才能飞黄腾达,你家洪将军才能立下大功,从此在我朝立一席之地。”
他轻轻颌首,我继续咬紧了牙,一字一字说下去:“回宫之后立即命全体太医给他医治,至于解药,我也再去试试。”
片刻的静默,他跪地叩首:“属下一定遵从您的吩咐,拼了这条命也会平安护送皇上回去,只是,福晋您…”
“趁着他还未醒,我走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我立起身来,理理头发,回头远远望一眼,天将明未明,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不敢走近,怕惊醒了他,其实看不清也无所谓了,他破如春风的笑,温暖的关切,大手中凛冽的纹路,都牢牢地刻在我的心底,一生一世,即便是有来世,喝了孟婆汤忘了彼此,心底的那份情意也一定不会忘记。
“不要告诉他我回去找吴三桂了,其他的随你怎么说都成,只要能把他弄回宫。”
转身,走开,眼中有滚烫的液体,却几乎流不出来,这个乌黑的夜里,我一生的泪行将流尽。
离开明军属地时乘的是马车,没觉得有多远。可是,我这次往明军的属地方向赶路,既要避开大路,怕皇太极追上来,又要躲开两军阵前,才发觉这段路有多遥远,吴三桂的营帐是那样遥不可及。
又累又饿,天即将擦黑时,终于见到了明军装束的兵士。
对着明晃晃的刀枪,我不再害怕,“我是大清的睿亲王福晋,要见你们总兵吴三桂。”拼了最后一丝气力,不让声音有一丝怯意。
“快去禀报总兵大人。”听到窃窃私语,见那些士兵收起刀枪涌过来,心头一松,便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依旧是那顶帐子,依旧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眸子里有温柔,有犹豫,还有太多我读不懂的东西,只是,我已无意再读。
与他直视,不语。
他也不语,深深地看我一眼,扶我起来,扶好软垫,兵士恭恭敬敬地端了热水进来,他一手揽住我,让我的头靠在他肩上,一手用勺子将水喂进我的嘴里。
只是这些,原本是那个帐中的丫头该做的。
肚子里有了东西,我恢复了些精神,“不敢劳烦总兵大人,请那个丫头过来帮我可好?。”
“她死了。”他仿佛说一件最轻易不过的事,妥贴地将软垫拿开,又让我躺回枕头。
盯住他的眼睛,“混乱之中,也是中了乱箭的毒,毒发身亡?”
他的手略一停滞,对上我别有深意的眼神,他的头离我很近,我几乎能听到他胸中的一声叹息。
“见你走了,我留着这个丫头也没用,便杀了。”不再看我,他仍细心为我掩好被子。
“吴三桂…”我狠狠地念出这个名字,他不再是我印象中的吴仁了,不再是那个穿着长衫在酒楼中陪我闲坐的儒雅书生,不再是那个带着干净纯真的笑容看我落泪的朋友,不再是那个雪夜里要带我远走高飞的多情人。
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军人,残酷冷漠的军人。
我继续昏睡过去,一天中,几乎吃不下东西,仅能喝两口热水。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却把公务都搬到了我的帐子里,也不避我,只不知从哪儿弄个破屏风挡在床前,属下来往请示和发号施令都在帐中,也不怕我听了军机,只是稍有空闲便立刻转过屏风来看我,轻声问我可是渴了或是饿了,我只是闭着眼睛不理。
掌灯时分,公务显然少了,他又到床前看了看,轻叹口气出去。过了约半个多时辰,一阵喷香扑鼻,这饭香让我的胃一下子空了,喉头有口水流下,睁开眼睛,他端了一碗汤面立在床前。
见我睁眼,他有些想笑却又拼命忍着,扶我起身,将碗凑在我眼前,轻声道:“你看看这素汤面,可还吃得下去?”
恍惚间几乎要错认他还是从前的吴仁。
也不拒绝,就着他的手臂将一碗汤面吃下,饭好香,还是从前熟悉的味道,只是,物是人非。
用过了饭,斜倚在软垫上,一双眼睛看着他,眨也不眨。
将头顶的红缨护套除下,露出略有些散乱的发髻,他坐在床沿,也定定地看着我,“小玉儿,你到底要怎样呢?”眼中又是一阵温热,却流不出泪,“吴仁,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要解药,你肯不肯给?”
他不语,屏风破旧处,透出桌上煤油灯悠黄的火苗,晕一圈一圈地扩大,总想往无边无际去,定睛看去,也不过是那么点范围。
其实,来之前,我自己也知道可能要不到解药,可是,若不拼力一试,我怎对得起皇太极的情意,怎对得起上苍给我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吴仁,我一直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你肯默默陪我坐着,让我在一室缭绕的茶香中想心事,却不觉得孤单,”淡淡地说起从前,心中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好疼,“对你这个朋友,我从未有过犹疑,即使是你要纶妹妹嫁入王府,即使是你有意无意向多尔衮打听军中动向,即使是你在雪夜能避开守卫潜入山中的吉祥室。”
“我知道,”他的眼中有温柔划过。
“你若是肯给我解药,无论你开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心里千回百转,为了皇太极,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比如性命,比如,我自己。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不希望他为我受到一丁点儿伤害,我宁可受伤的是我自己。
“可是,我若说没有解药呢?”
其时天籁俱寂,连帐外巡夜的脚步声都听不见,只有屏风外的火烛“噼啪”一声,打破了死一般的静寂。
我浑身毫无力气,倚在软垫之上,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耳中一片嗡鸣。
他只是坐在床沿,定定地看着我,眼中有和着温柔的冷漠,就那样哀伤地看我。
有兵士跑进来,跪下的声音,“大人…”
“说,”他眼皮也不抬,依旧望着我。
“禀大人,府中来人,闯王逆贼攻入了京城,皇上下落不明,府中也被逆贼占了,圆圆夫人,也被掳了去…”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双手握紧,起身冲到帐外,一片呼喝之声,急促的脚步都进入帐中,大小官职的声音顿时嘈杂起来。
嘈杂中,他又回身进来,扶我躺下,“你且睡会儿吧,”扭头又向着外间道:“知道便是了,吵什么吵,看看大帅那边有何动作再说。”人声和脚步声又囊囊远去,不知为何,在他的注视之下,我仍然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天明,他和衣在床边坐了一夜,我终是不忍,开口道:“你怎么不去睡?”
“我怕,怕我一个不小心,又让你走了,再也回不来了。”他认真地,轻轻地说,两颗亮晶晶的眼睛,里面映出我的面庞,心中一滞,我别开了头。
“小玉儿,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喜欢你,喜欢你笑起来清澈的样子,喜欢你看着满桌的美食两眼放光,喜欢你眼中那一抹寂寥和忧伤,喜欢你偏了头淡定地看着我,却又不象在看我。”
“我世家出身行伍,带着表妹去盛京作了探子,也算立了大功,那年我真的是想带你走,只要你肯,我们便远走高飞去。”
“回来后我又立了不少战功,去年在嘉定伯府中宴席,一个舞姬奉歌献舞,她从重重帘幕中缓缓飘出,淡雅中流露出超尘脱俗的气韵,明眸含笑,恍惚中我竟以为又见到了你,便向嘉定伯要了人,后来我才知道,她叫做陈圆圆。”
“他们说,我新娶的这个夫人姿色绝美,轻舒长袖,便如同烟雾笼着的牡丹花,一展歌喉,声音仿佛从天际飘来,荡入心底。可是,我只喜欢她拿了团扇,远远地遮住半边脸,那恍惚的神情和面庞,宛如是你远远地站在我面前。”
黯然低沉的声音,随着帐外萧瑟的风传入耳中,嗡鸣声更甚了,让我身上一阵紧过一阵,头痛欲裂。“小玉儿,我若能给你一世安稳,你肯不肯跟我走呢?”
帐外风起,帐口挂的红色帘布被风卷开,露出漫天的风沙,几簇草屑纷纷扑进来,迷蒙中,哪一根是我的爱人昨日温柔从我发中拣去的浮草?
“我不能跟你走,因为我已经答应了他,要和他一起浪迹天涯。”
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不再说话,扭头出去了。
中午依旧是他端了饭过来,很香,是他的手艺。吃的时候忍不住想,堂堂的总兵大人,肯到炉子旁去亲手做一碗饭,且不说兵士如何看,单就我的心里,是不是也有着许多的感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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