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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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局:
允墨和刑远走进来的时候,看见宽敞的大厅中早就摆好阵势,十来张长型矮案桌,麦杆编成的厚席,案桌两边各放一个棉芯的垫子,桌上整整齐齐摆着棋盘棋子。
两旁一溜半开的边门,这几天恰好天气回暖,门外枯木雪色在冬日的阳光下交相辉映,门里火盆烧得正旺,硬是给所谓新考前热身的小型预赛加添了几分肃穆。
快过年了,除了准备参加御棋院新考的学生,很多学生都回了家,现在看来已经到的加上棋院里的老师也只有十来人不到。看到允墨邢远两人走进来,有印象的各自和允墨打了声招呼,没印象的也到处打听怎么突然多了两个生面孔,等听到是棋宗亲自点名来比赛的,看着允墨的眼光都带着几分异样的狠色,差一点就如看着突如其来的对手,恶狼般叫唤起来。
允墨只能暗地里苦笑不已。以允家这种以文传家的大家族来说,族里本来竞争就很是激烈,就算自己没打算要争些什么,可那些小孩子经历不多,沉不住气,哪里受得了明里暗里的挑拨。
围棋这东西是易学难精。特别是在异世界里资讯流通不便,各流派固守自封,通向顶端的道路更是狭窄而艰难。先别说自己是否有能力,就说能有机会受到目前高级别棋手的指导,对自己棋力的提升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何况据说还是棋宗允靖修亲自点的名?
或者,这都不出老狐狸所料吧?
不多时,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其中有几天没有来找允墨晦气的允郁一伙。那所谓的允家八少爷倨傲地在数个允氏子弟簇拥下昂首而进,对在边门附近的允墨邢远两人视而不见,和几个老师稍稍作礼后,便非常醒目地站在大堂中央高谈阔论,旁若无人。
半晌功夫,看看人已基本上都到齐了,零零落落数十人东站一拨,西站一拨。
身上被火盆烤得暖洋洋的,耳边是邢远习惯性的唠叨,远处是允郁一伙肆无忌惮的笑闹,允墨面无表情地在想,这时候回到书阁看书就好了,外面的阳光看起来很暖很暖,昨天在二楼的角落里找到一本有趣的游记还没细读……
大厅一角,报时辰的铜鹤吐出一颗小珠子,负责比赛的棋院老师也出现了,当然,那个季邶老师在其中笑眯眯看来。
允墨一撇嘴,转开脸。
耳边听到棋院院长慢条斯理地说着比赛规则,允墨才明白自己之前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属于新考前热身的练习赛,也没有所谓冠亚军之分,每个学生都分到一块小竹牌,顺便你自己去找对手,输了当然竹牌就得给对方,而自己只要赢了三场拿到对方手上的竹牌就算过关。
三十多个学生,估计应该有十个能过关,自己应该不算太过显眼。
似乎很容易嘛,嗯,也很有趣。允墨把滚毛的毛领子竖起遮住半张脸,迷着眼睛,打定主意不需要速战速决,只需要慢慢下,享受每一盘棋的乐趣。老狐狸真想看清楚自己的底细的话,还是亲自邀棋对局好了,一想到那老头拼命拽着胡子还故弄玄虚的样子,允墨嘴角一弯,这两天被设计而郁闷的心情开朗了点。
好不容易等院长唠叨完,四周环顾。
有实力的早早占据一个位子坐下,采取守株待兔法等候师弟们上门挑战。而没实力的捏着牌子四处看看有没有稍逊色自己的对手,有机灵的一把拉住熟悉的师兄弟找位子开始棋局,那被拉住的人只能哀嚎着让师兄放自己一马,也有的准备拼死一战的。
在一群满脸兴奋忙着寻找对手的少年中,允墨根本没觉察到自己和邢远两人楞着不动,神情却淡漠,有着根本不象同龄小孩的沉敛,这本身就是很突坳的事情。因此,允墨也根本没想到有人把主意打在分明年纪小的自己身上。
“喂~小孩!”
闻声,允墨转过身看去,身后数年纪相仿的学生,其中一少年笑嘻嘻地冲这边示意,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庞,套着一件喜气的红色棉衣,话语间透着股机灵劲儿,“你的老师是谁啊?怎么没见?”边说边朝左右张望着。
是来晚了没听见开始关于允氏棋宗亲点的传言?还是故意装作无知而想向自己挑战?
“没。”面对数道射来探究的目光,允墨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出于礼貌,只是平静地回答,除非必要,允墨还是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回答自然也就能简单就简单。
“怎么回事,没老师的话应该还在初级班吧?这么小的小孩怎么也来参加比赛?”少年摸着头自言自语,有些疑惑,显然看见允墨和邢远两人手上各自拿着一块比赛用的小竹牌。
和旁边的伙伴压低声音商量了几句,才重新转过身,少年热烈的笑容大大地挂在干净的脸上,“呃,我叫允珧,师从允韶扬五段。来和我下一盘吧?”
……看来只是单纯想找个棋力低点的赢竹牌而已。
“好!”允墨歪着头应了一声,暗地里不禁笑自己被老狐狸吓得有点草木皆兵了。
允-珧-么?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处在孩童与少年之间的气质,嘴角带着偷吃到什么的笑容,让他稚气的表情显得非常可爱。允墨看看身边的邢远早被那人其中的一个伙伴邀请到另一边下棋,而邢远跃跃欲试兴奋的表情让自己开始对棋局有那么一丝期待。
找了个空桌子,盘坐下来。
“允珧,乙一班。”
“允墨,戊二班。”
允珧一愣,脸上明显的委曲,扁着嘴说,“不用猜棋了,小墨先下好了。”
棋院学生按程度分为甲、乙、丙、丁、戊五个级别,甲班最高,而戊班最低,里边基本上是刚开始学围棋的学生。允珧对自己的棋力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要连赢三场本来就有些难度,可毕竟机会难得,还是想尝试一番,刚刚找上允墨就是想先找个棋力低点的赢一两块竹牌再说,可没想到却遇上允墨这个看上去象很可口的初学者。
允珧毕竟年幼脸薄,找个刚学围棋的学生下棋,说出去怎么都是胜之不武啊。
他没看见允墨漆黑漆黑的眼睛如水波闪了一下,也没看见对方神情淡漠却异常可爱的脸孔展开一丝笑意,只是圆圆的脸皱得象苦瓜一般,嘴里不停地低声哀嚎着,这盘就算赢了,可怎么跟同伴说呢,连一丁点儿能炫耀的地方都没有。
第一轮,开局。
连下几十来手,看着允珧的白子落下,允墨有些失望了。
允氏棋院的学生被棋院里的老师教得很好,但也可以说教得太好了,每一步每个应手,都可以在允氏各种棋谱里找到影子,棋势厚实,固然守得密不透风,可进攻,却风格雷同,千篇一律,可以说极其幼稚,有些乏味。
最主要的是纵观整局的把握力,目前还是布局的阶段,你说你允珧不去规划抢占地盘,怎么反而不断加厚棋势?那一小块地盘就算你棋势再厚有什么用,最后可是以占地多少判断输赢的。
不需要撕开他的防线,只要在他防线的空隙中布下几颗钉子,就可以控制整盘的节奏。
可,这样一来不是很没有意思?允墨收回手,托着腮开始思索着,耳边是邢远开始紧张的哀叹,还有他那个对手兴高采烈的叫唤,估计作为初学者的邢远已露败相。
对面的少年不耐烦地催促着。
要不比比怎么营造最坚实的守势,最厚实的地盘,或者应该说连自己也没试过“守”的极致。它的界限会是什么?允墨突然想起前几天那个无聊的季邶老师所问的问题。
九品之中,四品通幽是指临局之际,见形阻能善应变,或战或否,意在通幽。或战或否,说的应该是现代语中的审时度势,而允家所坚持了一百多年的守拙,真的只是纯粹的守势吗?或者说,所谓的或战或否,又是怎么转换的呢?
允墨来了兴致,沉思半晌,捏子而下。
允珧对允墨突然之间棋风大变转为明显的守势,却没什么异样。对于他们棋力不高的学生来说,棋风应该还没形成,这时候都是学习各种方法,老师也经常告诫自己多尝试各种不同的下法,等自己成熟后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自己的棋风。
而让允珧高兴的反而是小孩的棋力似乎不错,起码不象是初学者,一心想着可以和同伴们交待了。当然,他根本没去想自己是否真的能顺利拿到对方的竹牌,在自己的观念里,对面这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小孩子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赢自己的吧?
只是,小孩的应手似乎不错啊!
就这么一个是不懂无意而为,一个是懂得太多有意而为,两人你一子我一子下得飞快。

有人走到身边,允墨觉得有意味不明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抬头看去,却见季邶老师若有所思地看着棋局,见允墨有所察觉便干脆在旁边坐下,拿旁若无人的姿态让允墨气结。不过,对于之前在御棋院来访邢远闯祸的那天,对当时维护自己和邢远的季邶老师,允墨还是有好感的,只能由着对方越加放肆的目光在棋盘和自己之间游移。
这边允珧撩起袖子,口中直嚷着,“哎,看你的地厚实还是我的地厚实!”
允墨暗笑着,对方似乎忘记了这是对局,而并不是围地加厚的练习。不过,如果连对手都失去取胜之心,这局似乎再下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那么,该结束了。允墨轻巧地把之前在对方防线空隙中布下的几颗钉子连接起来,嘴角一弯,不出意外地听到允珧大呼小叫着,不由得心情大好。
“小珧,你输了?”旁边一人不敢相信地插话道。
“喂,观棋不语知道不?”邢远的声音。
“不是吧?戊班的有这种水平吗?”叽叽咕咕。
“哎,我输了。”一块小竹牌递到允墨面前,允珧性情豁达,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输赢,反而是如发现新奇的东西一般,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说着,“下得太爽了!我说小墨啊,以后找机会我去找你多下几盘,可好?”
“嗯,小孩下得真是不错啊,和我下一盘吧!”
“切,你的棋力还不如我,小孩和我下,好不好?”
“要下棋应该和我下……”
“和我……”的28
不用说,是允珧他那几个伙伴。
允墨哭笑不得,怎么一转眼自己又成了香饽饽了?抬头看去,一张张兴奋好奇的脸,旁边邢远笑得灿烂,摸了摸头,“我,输了!”而他身边坐着个神情肃穆的少年,正出奇认真地细看着棋面,再旁边,笑得异常疏懒的季邶老师,带着似乎了然的意味深长看来。
“季邶老师,小珧和对方的棋都属于以守为主的,我们互相练习的时候就知道,这类棋只会磨到最后收官,就算一方占优势,想赢应该配合相对凌厉的攻势。可看这一盘棋,”那个神情肃穆的少年突然抬起头,一边点着棋面一边说道,“双方的攻势缓慢,尚真不明白了,为什么对方会这么会快就把小珧的白子击溃呢?”
“呵呵,这个问题啊……你怎么不亲自问问黑子的主人呢?”季邶老师饶有兴趣地瞧着允墨。
允墨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却对对方毫无办法。允珧几个伙伴棋力较低看不出其中的厉害来,可季邶身为老师能看不出来吗?
可面对几张热切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允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能伸手在棋盘几处点了点,说道,“之前,我,设了钉子。”咽喉咕噜了一声,允墨脸颊带着微热,又道,“没了。”自己真的不习惯在众多人面前说棋解棋。
季邶老师笑了起来,深邃的瞳孔里泛起一丝温柔的波动。
“我叫迟尚真,师从允韶扬五段。允墨是吗,和我下一盘可以吗?”那个神情肃穆的少年上前一步,直直地看着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小孩。
允墨听过这个名字。迟尚真,出生在某个乡镇的小户人家,家境贫困,一家几口靠父亲摆个卖饼的小摊维持生计。幸好迟尚真从小就显露出在围棋方面的天赋,早两年被允氏资助来到北辰棋院攻读,师从同样少年成名的允韶扬五段,是允邻之外另一脉族人重点培养的人选。
据说,百年来允氏就资助了无数个好象迟尚真这类有潜资的小孩,培养和发掘出众多围棋上面的人才,允墨私下觉得允氏作为大陆围棋四大家族之首,抛开其中的利益关系来说,还是做得不错的。
比如说自己,不也是靠允邻才维持着邢婆婆的生命,甚至收养自己,连带把邢远也带到殷都。
看到那双异常认真的眼睛,允墨有些恍惚。曾几何时,自己也有过对围棋的热爱?那种只有年少时候才有过热情,似乎又重新燃烧起来,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把内心的荒芜驱赶出体外,沉寂已久的心开始波动起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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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尚真,乙一班。”
“允墨,戊二班。”
猜棋,允墨依然持黑先下。邢远和允珧几个伙伴都围坐旁边看着。
开局。
第二局嘛,要下得过瘾先让几子让对方布好局,然后继续以守势,看对方能下到什么程度,可是……允墨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棋盘,眼角落在旁边盘坐着的那个身影,暗地里有些郁闷……可是,为什么那个季邶老师还死都不肯离开,他不是负责监督比赛的老师吗?不用去维持其他比赛的秩序?
开局下得很慢,你一子我一子好半天才下了十来子。允墨发现对方的棋力比允珧高很多,而且心思细密,落子谨慎,应手老道,显然在布局上下过很大的功夫。
允墨的棋风依然以守势为主,只是慢慢下来,这段时间在棋院书阁里曾看过的棋谱一局一局地在脑海里掠过,眼前的棋局化成无数个棋盘,脑海里高速模拟着一盘又一盘应对。在某个地方再加一子,会更加强地盘的厚实;这里使用小飞接子,比大飞更谨慎,却是对外扩张不够;原来在这里加一子,本意是加厚棋势,但实际的作用却是不显……
迟尚真的棋力不差,加上对允氏守拙之道研究甚多,进攻变化更是灵活。允墨一边下,一边和自己脑海里模拟的棋局对照,慢慢把这段时间所看到的知识融会贯通,棋风也渐渐有了允氏守拙的影子。虽然还没领悟道其中的精髓,不过,允墨已经很是满意了。
他是没觉察到,可对手迟尚真却是越下越是疑惑。看棋路,小孩依然以守势为主,攻势依然缓慢,可为什么自己的白棋越下越催向下风。连老师也说自己很有天赋,对普通的定石了如指掌,又自创了很多新的应手,这一局下来,布局很顺,棋势厚实,攻势不弱,可为什么却渐见溃败之相?
迟尚真怎么都不相信自己会输,每一步每一子下得更是谨慎,可下到一百多手的时候,还是投子认输了。
刚才这局对方也没那么厉害啊,反而自己棋力发挥超出平常的水平,明明自己心里早就认定能赢,可为什么偏偏输了呢?自己输了!还输给一个小自己几岁的小孩子!迟尚真低着头,只觉得眼睛有热热的东西禁不住流下来。
忽然脑袋被轻轻拍了一下,“尚真,你下得很好!”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却格外的温柔。
“季邶老师!”迟尚真有些愕然一向不接触别人的季邶老师居然会这么温柔。
“真的耶,尚真下得很好!”
“就是就是,我还没见过这么厉害得尚真,呃,比我稍微厉害一丁点那。”
“切,就你?”
“我怎么了?起码比你厉害!”
数个脑袋在眼前晃来晃去互相取笑着,是允珧那几个伙伴。
迟尚真心里暖洋洋的,闹了一会,还是问道,“老师,尚真不明白怎么会输?是布局没布好?还是棋路被猜透了?或者说是哪一步下错了?”
“呵呵,虽然有些小错但影响不大。既然尚真的白棋下得很好,也没多少错误,可依然输了……”低沉沙哑的声音,允季邶带笑的嘴角翘翘地,“只有一个原因,尚真好好想想就明白了!”
只有一个原因?只有……
对手的棋力比自己高出很多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就像自己的老师允韶扬五段和自己下棋,再或者和其他老师下棋一样的感觉……难道说,难道说,对面这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孩子,他的棋力和自己老师一般吗?
允珧几个伙伴看向允墨的目光,显然和刚才完全不同。
允墨依然面无表情,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季邶老师那一番极其具有煽动力的言语,反而慢悠悠清理着棋盘尚的乱子,一子一子收到棋罐了。
众人的惊讶之中,有一个不屑的声音冒出来,“切,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赢了那个卖烧饼的小儿吗?”
允墨瞳孔一缩。
站在旁边正趾高气扬的不是允郁还能有谁?
**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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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13局,写允墨和允郁头一次的对局。过两天上转。
那么,新加的内容就写完了,以后全力写第四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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