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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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协会的铁皮活动房里,游书亮和欧阳倩正在焦急地等着小彭的到来。原来峰回路转,小彭告诉游书亮,保卫科“抓获”了叶馨后,他听说这名和他交谈过的女生潜入了学校档案馆,在夜半苦读很久以前的一份档案。他进出保卫科自如,和在自己的办公室一样随便,正好保卫科里的干事大多不是训练有素的公安人员,警惕性有待提高,竟让他得了个机会,抱走了那摞“月光社档案”。他看着厚厚的卷宗,知道短时间里读不完,就狠了狠心,花了好几十块钱,将所有的内容都复印了一遍,很快又将档案放回了原位,自己回家细细阅读。
时近黄昏,小彭终于夹着一个公文包出现在门口。
三个人没有多费唇舌,将档案摊开,小彭因为已将全文通读,嘱咐了几句后,便到活动房外吸烟。
因为曾听叶馨多次提起那日记本,欧阳倩和游书亮便先找到那日记的复印件,从头读了起来。
当欧阳倩读到凌蘅素和骆永枫的婚礼上,其中的一件礼物就是一个即将完工的神奇人体标本时,不禁“啊”地叫出声来:“这再次证明小叶子的确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她真不该去住什么精神病院,我们得想办法尽快让她出院!”
游书亮说:“如果她出了院,还是躲不过6月16日那一难怎么办?”
“这就不用你担心了,总有办法的。小叶子那晚一定要在我家住,我妈已经说了,到那时候用大链子把她捆起来,总安全的吧?”
游书亮皱了皱眉头:“怎么听上去这么可怕?好像跟住精神病院也差不多了。”
欧阳倩嘟囔了一句:“你家才像精神病院呢。”又继续看了下去。日记前面的部分,她已在医院里听叶馨讲过,虽说当时听提将信将疑,毕竟还有印象。当好看到1967年5月23日以后的内容,正是叶馨没来得及读完的部分,便格外专注起来。
1967年5月23日
今天,终于迎来了区里的公审,本校和我一起挨批斗的还有另外两个出身有重要问题的学生,还有附近各高校类似的学生,总共十八个人,被批斗的群众戏称为“十八罗汉”,公审会开到一半,其中一个被批斗的学生就往台下跳,虽然没死,但头破血流,腿也摔断了。
回来时,我的眼镜碎了,浑身是唾沫,膝盖因为跪得太久,已肿了起来。
人生所能遭受的羞辱,莫过于此了吧?
这时候,我突然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月光社”同仁会不约面同地痴求玉碎。首先,他们大概都太过唯美,沉醉于古典音乐的人是不是有这样的通病?追求唯美的人,承受挫折或者不公正待遇的能力是不是很差?或者,根本就没有试着去承受?再联想起以前学过的那点心里学,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选择跳楼做为自杀的方式,会不会是一种集体暗示行为,一种趋同性的追求?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有些害怕了,难道自己也产生了相同的念头?
不会的,我还很在乎生命,在乎那些爱我的人。我从小就缺少父母的疼爱,所以对任何爱我的人都很珍惜,甚至可以说,我就是为他们活着。
但那样的人似乎并不多,伯父生死不明,伯母已去世了,依依、劲松,还有谁呢?
1967年6月1日
这大概是我写的最后一篇日记了。
原因之一,明天起,我就是被隔离审查了。其实最近我已经被盯得很紧,即便这篇日记,我也是在厕所里写的。这个日记本,我一直放在宿舍楼五楼的那一小间卫生用具室里,那里有几个放杂物的破柜子,堆着许多永远没人清查的破烂旧招贴画到破损的马扎,什么都有。
原因之二,我感觉调查组似乎铁了心要查出我和“月光社”的渊源,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有时我在想:为什么?是不是学校很久没有“大案”可抓了?似乎并非如此。找个理由批斗我?他们不需要任何理由,一句话,我就已经被公审了六次,挨的拳脚和唾沫不可计数。
唯一的解释,有人想让我成为正式的罪人,入狱,甚至枪毙。如果有确凿的证据,我就能很顺利地被从历史上抹去。
我想,我一定是个疯子,即便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想保留这份日记。如果我是个正常的人,应该在调查一开始,就将这日记炼为灰烬。
但我知道我的意识,是想记录下这段日子,记录下“月光社”的清白和挣扎,或许有朝一日得见光明,提醒后人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虽然压力很大,难得的是,劲松还常来看我,和我一起在食堂吃饭,鼓励我坚强下去,不可否认,他的确是我至今仍保持坚强的动力之一。他对我如此,我没有必要向保留任何秘密,于是我将“月光社”的事告诉了他。
另一个知道我是“月光社”仅存者是是依依,但她很久没有出现了。
我可以理解,因为她自己的出身也不佳,又在“铁托”的监视之下,任何继续接近我的行为,都无疑飞蛾扑火。我能感觉她还惦记着我,期待着重逢的那一天。为了这个期待,我会隐忍,即便长期隔离,甚至入狱,我也会像以前的革命烈士那样,“将牢底坐穿”。
今天是儿童节,从调查组回来的时候,看见学校附属幼儿园的孩子们在行政楼前的草坪上愉快地玩耍歌唱,无忧无虑,心里突然酸楚。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哪里会想到身遭正发生着巨变。同时又想起,当年和劲松两个人,也都是这样无忧无虑地玩耍着。
1967年6月2日
我食言了,又拿出了这个日记本。这个日记本在原地放着,显然没有被移动过。
食言不是罪,但背叛呢?
昨天,调查组突然告诉我:调查已经结束,我可以走了。
近半个月的隔离审查,每天面对的,除了调查员,就只有墙壁。如果我说此刻我还精神健全,那一定是种自我安慰。
我可以走了,但并不代表自由了。调查组的人告诉我,老老实实在宿舍呆着,等着下一步安排。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调查组的人被我逼问得烦了,终于告诉我说,有人提供了证据,我的确是“月光社”余党。怎么处理我,调查组做不了主,他们自称还算有人情味儿,放我回去,是让我收拾收拾,和家人朋友通个气,做好一去不返的准备。所以回校并不是自由,自然有革命同志监视我。他们同时上报市里,等待处理决定,入狱是至少的,也许会更糟。
我呆呆地站在调查组的办公室里,脑中空白一片,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心情,从表面看,仿佛我还舍不得这审查了我几个月的地狱。
失魂落魄地走回宿舍,一路上似乎想了很多,但什么都没想明白。知道我参加过“月光社”的只有劲松和依依,如果真有人作证,就应该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我虽然问过调查组谁是证人,他们坚决不说,是要保护革命同志,但会在下次公审,拿证词一一和我对质。
会不会他们只是准备诬陷我?
临出调查组时,听他们说起了我参加“月光社”活动的几个细节,都是实情。
这么说,劲松和依依两个人中,一定有一个供出了我。
刚回到宿舍,劲松便闻讯赶到了。他一见我,顿时愣住了,随即竟然眼圈红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一向如铁打般的劲松这么难过,或许是我近半个月来不事梳洗,邋遢得像个流浪汉的缘故。但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的难过另有原因。
他已经听说了我将被定罪的事。
“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来找我,不怕以后背个‘通敌’的罪名吗?”我被他这么快的到来深深打动。
“这是什么话,我怕过什么?”劲松还是那气吞山河的样子,“知道是谁供出你的吗?听那些调查组的人说得有板有眼,说是证据确凿。”
我叹了一声:“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两个人。”
劲松惊讶地望着我。他当然知道自己是二者之一。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忽然说:“我这就去前卫线医院,把依依叫来,问她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显然,他不是揭露我的人。
难道真是依依?我的胸口开始发闷,疼痛。
她很久没来看我了,也许这说明了什么。
但我还在思考,想到劲松脾气火暴,说不定会对依依做出格的举动,依依又在“铁托”的眼皮底下,他这么怒气冲冲的跑过去,正好给“铁托”一个打击她的机会。何况,问清楚了又怎么样?
我严辞阻止了劲松去前卫线医院,并告诉他,我会找依依问清楚,并感谢他没有揭发我。这时,他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抱着我的肩膀说:“好兄弟,我真要是做那样的事,还不如去死了好。”
多么震撼人心的话,一生有此一友,不枉活一场。
但这替代不了我心中的苦闷。
其实,如果真是依依供出了我,我会理解。调查组不会放过她,就像他们一直没有放过劲松。一个娇弱的女孩子,要求她承受那么大的压力,是不是很不公平?

但是一想到这么一个残酷的现实: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把我的命运交到了调查组的手里。
等待我的是什么?公审的羞辱,难测的刑期(据说枪毙也是有可能的),永远失去依依。
我突然觉得活得了无乐趣。我忽然可以理解“月光社”同仁们的选择。选择绝路是因为看不到希望,或者说,没有信心和耐心等到希望的到来。这就是现在的我。我甚至开始相信,也许那个可怕的预言,我一直嗤之以鼻的可怕预言,竟真的会在我的生命中实现。
更可怕的似乎是,我正在走上宿命论的道路。
会不会依依并没有供出我,而是另有隐情?我觉得必须找依依问一问,哪怕只要听到她的声音,我就能大致感觉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调查组不会给我太多“自由”的时间,如果我要见依依,必须要快。
想了一宿,我没合眼,天一亮,我就下楼,准备坐公交去依依所在的前卫线医院,谁知还没出校门,就上来两人,“请”我回去。显然,他们怕我潜逃。我拗不过,只好到电话房,拨打前卫线医院的电话。
费了很大周章,转接了好几个科室,电话那端才传来了依依的声音。乍听之下,我甚至不敢相信她是依依,那么怯怯的,欲言又止,又略带哽咽的声音。我的直觉立刻告诉我,也许,我最不愿相信的事真的已经发生。
但一听见依依颤抖的话语,我想问的话咽回了肚里,不知该说什么。还是依依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你……好吗?”
我知道男子汉不应该在电话里哭哭啼啼,便故作平静地说:“我还好。”
电话里沉默了良久,依依忽然说:“我怕……”她怕什么?她此刻受的压力一定大得惊人,说不定“铁托”就站在她身边,虎视眈眈。我更是可以理解,即便是她供出了我,也不该受责备。人需要生存,生存下来才会有希望。除非像我这样的人,生存对我,已是一种负累。
“你不要怕。你做你自己的主人,我还爱着你。”我觉得自己语无伦次。
电话里又沉默了好一阵,依依终于说:“我们……不能在一起了,你不要怪我。”
这是真的么?为什么?我还是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现在是你最困难的时候,但你知不知道,现在也是我最困难的时候。”依依沉重的心情我能感知,但我还是不相信她要离我去了,在揭发了我以后。我能理解,但难以接受。
于是我还是很平静地说:“依依,你不是难过,我能理解,也能接受,但答应我一件事,请你务必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有要紧的话和你说,说算是你见我的最后一面,这一面见过后,我们就再无瓜葛了,好不好?”
迟疑了很久,依依说:“不行……”
“为什么?”
“我怕……”
“我的要求不算过分,我只想见你一面,你就算是来探监、慰问,甚至斗争,怎么叫都行,就一面,或者,你让身边的革命同志陪着你来也行,就一面。”我想见她一面,看着她的眼睛问,是否揭发了我,然后告诉她,无论怎么样,我还是爱着她,她做的一切,我能理解,虽然难以接受。
其实,我甚至可以一句话都不问,这已纪没有太大的意义,工其实只想在临走前见她一面,她毕竟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
“让我想想吧……”她踌躇的语调撕扯着我的心,这不是我熟悉的依依。
我恳求着:“今晚你一定来,我等你到午夜。”
电话里再次沉默,隐隐有依依的哭泣声。忽然,电话被扯断了。
依依会来吗?
电话里她犹豫的回答几乎彻底击碎了我残存的美好梦想。威尔第《弄臣》里有《女人善变》一歌,本以为是对女性的偏见,莫非有智箴言在其中?
我不信。我只知道,如果依依能在午夜前出现,说明她心里有我,看着她皎洁的脸儿,我会有坚强生存下去的勇气。但如果她不来呢?
我也做好了安排。
日记到此突然终止,欧阳倩再看了一下最后一段日记的日期,正是六月十五日,她闭目想了想,忽然跳了起来,叫道:“彭师傅,游书亮,你们陪我去找个人,咱们今晚就揭开谜底。”
6月11日9:00
“叶馨,你看谁来了。”护士大姐喜笑颜开地招呼叶馨。
“妈妈!小倩!怎么这么巧,你们一起来了!”同时看到两个最亲近的人,叶馨欢欣无限。她仔细端详着母亲的脸,风尘仆仆,显然刚抵江京不久,但满脸笑意;再看欧阳倩,却面色沉静。
“猜猜是谁叫我来的?”乔盈笑问。叶馨看了眼欧阳倩,欧阳倩摇摇头:“别看我,阿姨您别卖关子了,告诉小叶子那喜讯吧。”
“小馨,徐主任打电话告诉我,他决定让你出院了。”
叶馨一愣,渐渐露出大喜过望的神情,眼中却忽然迸出了泪水,良久说不出话来。欧阳倩静静地望着她,知道她不是喜极而泣,这泪水里不知有多少辛酸,精神上的压抑、爱情的幻灭,个中滋味,只有叶馨自己默默承受着。
办过了出院手续,欧阳倩对母女二人说:“我已经和我父母商量过了,从现在起,暂时让小叶子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学院已经同意在我们自学为主的前提下,适当安排师资为我们补课,以免留级,我们正好可以一起学习,生活上彼此也可以有个照应。”
乔盈本想接叶馨回江南休息一段时间,听欧阳倩这么一说,便征求女儿的意见。叶馨久违课堂,更不愿留级,立刻同意欧阳倩的建议,留在江京补习。
三个人一起吃过午饭,到了欧阳倩的家中。欧阳倩的父母都在上班,乔盈和女儿又说了阵体己话,便离开欧阳倩的家,找旅馆,顺带买些酬谢欧阳家的礼物。
乔盈一起,欧阳倩就说:“小叶子,上回听从你的建议,我又问了我爸妈是否听说过‘铁托’这个人,你猜怎么着,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知道。那铁托名叫岑铁忠,当年的确是江医赫赫有名的造反派,可风光了。我爸在学校的时候经常和他一起打篮球,后来并没有什么联系。他一直很活跃,和许多老同学都有联系,听说两年前离开了医院,到深圳开了公司,搞医药品销售。我已经央求我妈尽快找到这家伙的电话号码,我们可以向他询问些旧事。”
欧阳倩顿了顿,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叶馨的面色和眼神,正色说:“小叶子,虽然你刚从医院回来,但我还是立刻要带你去一个地方,答应我,你一定坚强。”
叶馨微微诧异,不知欧阳倩又有什么古怪名堂,也正色说:“放心吧,这段住院的日子,如果说有所收获的话,就是自我感觉更胆大了,只怕你都要佩服我了。”说到后来,还是忍不住笑出来。
欧阳倩心里微微一叹,和叶馨一起出了门。
在解剖楼高高的门槛前,叶馨怔了一怔,抬头望天,万里无云,自己的心境也很开朗,以前总觉得这解剖实验室似乎笼罩着一层恐惧,现在阳光普照,会有什么可怕?但她想到身边还有如此众多的难解之谜,心里还是微微一颤。只是她知道,只有勇敢地去探索,才能换来最终身心的安宁,哪怕前面还有更多未知的恐惧。于是她还是率先跨过门槛,走上台阶,推门而入。
两人径直走到走廊尽头,欧阳倩叫了声:“冯师傅,我们来了!”
拖泥带水的脚步声出了那间准备室。冯师傅见到叶馨,脸上显出不自然来,只说了句:“你出院了?很好,很好。”不再多说,领着两人进了准备室对门的那间小屋。叶馨还记得,自己正是在这个小屋子里,看见过那具巧夺天工的人体标本。
小室里除了墙边一排壁橱,空无一物,叶馨正纳罕,冯师傅已弯下腰去。地面上有一外环状把手,原是伏在地上,不引人注目。冯师傅奋力一拉那把手,“轰轰”响处,地面开了,竟露出了地下近二十平方米的一个大水槽。刺鼻的药水气味迎面扑来,当冯师傅用一个铁钩钩上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时,叶馨才明白原来这小屋竟是一间尸库。
又是一具尸体被钩了上来,和前一具尸体并排躺在白色的橡胶膜上。冯师傅看了一眼叶馨,用钥匙打开了一扇壁橱门,取出了一个信封式文件袋。他又看了一眼叶馨,再看一眼欧阳倩,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欧阳倩轻轻点了点头,他才从文件袋里取出了两个红色的小本子,又将两个本子摊开,递到了叶馨眼前:“这是两个死者生前的学生证,你看看这两张照片。”
叶馨看到两个人像,忽然一阵强烈的晕眩,痛苦的闭上了双眼。其中一个,眉宇间随性不羁,正是她多少天来朝夕相伴、又难忘难舍的“谢逊”,而另一个神情冷峻,正是时不时出出在“谢逊”身边的冷面小生“厉志扬”。
学生证上却署名了:萧燃、郑劲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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