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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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你扭动着紧紧裹在那条破旧的牛仔裤里的发达的臀部,大步向西走去。你热切地盼望着住在高楼上的一个大学教授伸出生满肉刺的舌头去舔舐你的乳头。你穿着一件斑马皮缝成的上衣,坐在一张用老虎皮蒙成的沙发上,嘬着嘴唇喝一杯美酒加咖啡。你观赏着墙壁上一幅业余画家精心临摹的油画:一个生着三只乳房的裸体女人怀抱着一个骷髅,周围,生长着一些沼泽地里的植物,植物的茎上缀满红蝗虫。你和他肩并着肩,注视着油画,他的儿子坐在你们身后的沙发上,劈着腿,端详着自己的稚嫩的小生殖器,一声也不吭。你们的心里都燃着烈火,炖鱼的锅下蓝火熊熊,咸巴鱼的味道溢出来。巴鱼又涨价了。因为肉类先涨了价,政府鼓励人民吃鱼。你们把那个参拜着生命之根的男孩子抛在客厅里。你们进了卧室,像一对迷醉的企鹅。你很骇怕,你一抬头就看到他的面部肌肉饱绽的妻子在镜框里冷冷地对你微笑,并发出一声声的长叹……客厅里传来一声惨叫,你们毛骨悚然,冲到客厅你们发现,男孩的生殖器上鲜血淋漓,一把沾满鲜血的铅笔刀扔在地板上……你怎么啦?他问,他惊慌失措地问,泪水在眼眶里滚动。男孩不动声色地坐着,像冬瓜一样的长头颅疲倦地倚在沙发的靠背上。一只肮脏的黄毛里生满跳蚤和虱子的波斯猫伏在电冰箱高高的头颅上,闭着眼睛,均匀地打着呼噜。猫身上那股又腥又咸的好像腌巴鱼一样的味道突然唤起了一种陌生而亲切的回忆,当然,毫无疑问地,猫身上的腥臊味道同样唤起了他的亲切又陌生的回忆。不是猫的味道,是巴鱼的味道。巴鱼又他妈的涨价了,所以动物园的门票贵了。怎么回事?海豹要吃巴鱼呀。还是斑马好,斑马只吃草。一点麸皮也不吃?吃点豆饼。那大豆早就涨价啦。都怨蝗虫。猫身上的味道必定唤起你们类似的回忆。猫只舔一点被蝗虫撑昏的麻雀颈上的血,根本不吃麻雀。猫!不许你掀锅,锅里的巴鱼都煮糊了。你们的脊髓里都游荡着一股股温柔的、不祥的冷气……电冰箱隆隆地响起来了,波斯猫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橙色的眼睛里射出一道懒洋洋的司空见惯的光芒,扫射了一下你们俩美丽的面孔,又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周身散发着腌巴鱼味道的波斯猫继续憨睡,电冰箱的响声戛然而止,房间里陡然变得异常安静,你们好像陷进红色沼泽里,红色的淤泥粘稠又温暖,淹没了你们的脖颈嘴巴和鼻孔,只露着四只忧郁的眼睛和两颗玲珑剔透的、苍白的头。你们的高大挺拔的耳朵耸立着,压力增大,血管膨胀,你们的耳朵像鲜红的枫叶在你们的苍白额头上投下暗红色的阴影,你们利用最后的时光品尝着巴鱼。一抹夕阳打在毛毛糙糙半透明的玻璃窗上,噼噼啪啪响着,穿透进来,照着生有三只乳房的裸体女人和雪白的粉骷髅,照着孳生色欲的红色沼泽,照着色情泛滥的红色淤泥里生长着的奇花异草,照着卧在一株茎叶难分颇似棍棒的绿色植物的潮湿阴影下的碧绿的青蛙,青蛙大腹膨,眼泡像黑色的气球,当然还照耀着他的儿子沾满绿色血污的他的传家之宝。
你睁开眼睛时,看到他跪在地板上用纱布包扎着儿子的伤口。他儿子手持着一根香蕉,寡淡无味地、机械地戳着那个男人聪明智慧的脑袋。你站在一旁,站在波斯猫的腥气里,麻木不仁地注视着这一幕可以名为“父子情深”的戏剧,感到一种蚀骨的凄凉。你说:要我帮忙吗?他不屑回答,他的儿子却把长长的脑袋扬起来,好奇地问:阿姨,你和我爸爸为什么像猫一样叫?你听到问讯,感到脸皮发烧。男孩又说:我爸爸昨天和胖子阿姨关着门学狗叫。他厉声呵斥:儿子,不要胡说!
乳白色的门被敲响,不,是金属的钥匙在金属的锁孔里扭动发出的金属声响,最先被惊动的不是你竟是他。他顾不上为儿子包扎了,他像一只雄鸡从地上跳起来,脸色如黄土。他扑到门边,顶住门,回头对你说,轻声说,我们可是什么事也没有。你麻木地站着,听着门外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的妻子提着旅行包回来了。
你打量着这个凸眼肥唇的女人,加倍地思念着非洲的山冈和河流,斑马还有河马。(她提着一个破帆布包,身上散发着巴鱼的味道。)打量着这个女人头上的一根宝蓝色的发卡你想起了自己头上也有一根翠绿的发卡。
他像下级见到上级一样为他的老婆鞠躬,那女人把包扔在地上,嘴唇搐动着。男孩从沙发上跳起来,白纱布拖在腿间,向着女人扑去。母子俩拥抱亲吻……你满脸是泪,他向他的妻子介绍你时,板着他的脸,一本正经,好像一头阉割过的骡子。他向他的妻子流露出他对你这类对他有所求的女人的极度不耐烦,他的妻子也用那种为丈夫骄傲的目光斜视着你。你虽然多次见到过形形色色的女主人的这类目光,但还是感到难过。……那女人擎着你的发卡冲出来,举着一条毛巾冲出来。她举着那条毛巾像高举着一面愤怒的义旗。你看到他——几十分钟前还颐指气使、居高临下地开导着你的他——像一尊泡酥了的神像逐渐矮了下去。你看到他跪在他的老婆面前,仰着一张承露盘般的可爱的脸,在他老婆的膝间。他老婆嚎叫着,把你的绿发卡、把毛巾摔在他的脸上,把金丝眼镜打落地下。他跪着,焦急地摸索着。你的腮上响过两声之后才知道被那女人了两耳光,你仰仰身体,退到电冰箱上,沉醉在波斯猫的巴鱼气味里。你听到他哀求着:是她……是这个婊子勾引了我……

你好像生着蝙蝠般的翅膀,从高楼降落到地面……
那天晚上,你穿着黑色长裙鲜红裤衩肉色高筒丝袜乳白色高跟羊羔皮凉鞋,拎着一个鲨鱼革皮包,你其实是狼狈逃窜。坐在公共汽车上,你打开小皮包,掏出小镜子,照着一张憔悴的脸。你的嘴唇像被雨水浸泡过的馒头皮,苍白,破裂。你掏出口红,拧开盖,把口红芯儿用手指顶出来。那口红芯儿的形状立刻让你联想到他儿子那个割破的小玩意儿。你对这种联想感到有点轻微的恶心,但你还是用它仔细地涂抹着你的嘴唇,一直等到鲜红掩盖了苍白和丑陋,你才停下手。后来,你走上了那条八角形水泥坨子铺成的小路,你神思恍惚,连那只火炭般的画眉的疯狂鸣叫都没把你从迷醉状态中唤醒。这时,一个男人着一块半截砖头立在你的面前,你心中突然萌发了对所有男人的仇恨,于是,你抬起手,迅疾地打了那男人一个耳光,也不管他冤枉还是不冤枉。后来,你进了“太平洋冷饮店”,店里招魂般的音乐唱碎了你的心。你心烦意乱,匆匆走出冷饮店,那个挨揍的男人目露凶光凑上前来,你又了他一个耳光。男人都是些肮脏的猪狗!你屈辱地回忆着。他跪在他老婆前骂你的话像箭镞一样射中了你的心。一道强烈的光线照花了你的眼……一个多月前,你打过我两个耳光之后,我愤怒地注视着你横穿马路,你幽灵般的漂游在斑马线上。你没杀斑马你身上这件斑马皮衣是哪里来的?你混账,难道穿皮衣非要杀斑马吗?告诉你吧,斑马唱歌第一流,斑马敢跟狮子打架,斑马每天都用舌头舔我的手。你录下动物的叫声究竟有什么用?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是研究动物语言的专家。雪白的灯光照着明晃晃的马路,我看到你在灯光中跳跃,灯光穿透你薄如鲛绡的黑纱裙,显出紧绷在你屁股上的红裤衩子,你的修长健美的大腿在雪白的波浪里大幅度甩动着,紧接着我就听到钢铁撞击肉体的喀唧声。我模模糊糊地记着你的惨白的脸在灯光里闪烁了一下,还依稀听到你的嘴巴里发出一声斑马的嘶鸣。
我只有祝贺和哀悼。斑马!斑马!斑马!那些斑马一见到我就兴奋起来,纷纷围上来,舔我,咬我,我闻到它们的味道就流眼睛。非洲,它们想念非洲,那里闹蝗灾了。我还要告诉你,他很快知道了你被车撞死的消息,他怔一下,叹了口气。波斯猫,他家的波斯猫也压死了,他难过得吃不下饭去。
男人的可恶的性欲,是导致女人堕落的根本原因。男人使女人堕落,堕落女人又使男人堕落。这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在我的经历中……我痛恨男人!在我的一个梦中,你穿着一条洗得发白、补着补丁的破裤子,咬牙切齿地说。
我思索了一下,客观公允地说: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一般情况下,母狗不撅屁股,公狗是不会跳上去的。
你骂道:男人都是狗!
我说:不是狗的女人可能也不多。
你说:应该把男人全部阉割掉。
我说:这当然非常好,不过,阉掉的男人可能更坏,从前宫廷里的太监就是阉人,他们坏起来更不得了。
反正男人都是狗!
女人也是狗,所以,我们骂人时常常这样骂:这群狗男女!
你笑了。
你不要笑,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被欲望尤其是被性欲毁掉的男女有千千万万,什么样的道德劝诫、什么样的酷刑峻法,都无法遏止人类跳进欲望的红色沼泽被红色淤泥灌死,犹如飞蛾扑火。这是人类本身的缺陷。人,不要妄自尊大,以万物的灵长自居,人跟狗跟猫跟粪缸里的蛆虫跟墙缝里的臭虫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人类区别于动物界的最根本的标志就是:人类虚伪!人类的语言往往与内心尖锐冲突,他明明想像玩妓女一样玩你,可他偏偏跪在你的膝盖前,眼里含着晶莹的泪花,嘴里高诵着专为你写的(其实是从书上抄的)、献给你的爱情诗:我爱你呀我爱你,我的相思围抱住了你,绕着你开花,绕着你发芽,我多么想拥抱你……他今天晚上把这首诗对着你念,明天晚上,他把同一首诗对着另一个女人念:我爱你呀我爱你……
男人太可怕了!你低声说。
女人不可怕吗?女人就不虚伪了吗?她同样虚伪,她嘴里说着:我爱你,我是你的;心里想着明天上午八点与另一个男人相会。人类是丑恶无比的东西,人们涮着羊羔肉,穿着羊羔皮,编造着“狼与小羊”的寓言,人是些什么东西?狼吃了羊羔被人说成凶残、恶毒,人吃了羊羔肉却打着喷香的嗝给不懂事的孩童讲述美丽温柔的小羊羔羔的故事,人是些什么东西?人的同情心是极端虚假的,人同情小羊羔羔,还不是为了让小羊羔羔快快长大,快快繁殖,为他提供更多更美的食品和衣料,结果是,被同情者变成了同情者的大便!你说人是什么东西?
我们去非洲吧!你坚定地说,从今之后,我只爱你一个人!
不,我要回家乡去消灭蝗虫!
不,我们去非洲,那里有斑马。
我突然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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