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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更多的时候,灯芯也会睡着,睡得比他还死。那是白日里劳心的缘故。能不劳心么?表面上风平浪静的下河院,恰若一棵百年枯树,里面长满了窟窿,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顷刻间倒下去。除了男人命旺,这又是灯芯必须费心的事。
她一睡着,一切便会照旧,男人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惊叫,发出要死的声音,那家伙便如一头亢奋的驴子,喷出一嘴的白沫。灯芯终于相信,男人正是在这一次次的喷射中虚空的,
更别说他还有其它的毛病。
中医爹在来时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把包好的药装了一袋子,说这就是你男人的命呀,想办法让他吃下去,兴许一天天会好起来。顽固的公公却至死不相信儿子会得怪病,他坚信是儿子小时的某个夜里让鬼魂缠了身,那是个泼鬼,十六岁就辱死在娘家爹身子下,却找了命旺替她还债。所以他坚信只能请道士和和尚来做法场,尽早将辱死鬼赶走。对于中医爹的苦药,他是决不允许喂进儿子嘴的。
不只如此,要是不小心叫他闻见中药味,这下河院,怕是又要闹腾上一场地震。
想到这儿,灯芯不由得叹出气来。在她和奶妈仁顺嫂的百般小心下,药是吃了不少,男人的东西也一天天听话起来,可男人还是神志不清。尤其是吮奶的习惯,怎么打也改不了。她只能让奶妈仁顺嫂夜夜伴他,等他吮足了沉沉地睡去,奶妈才能叹着长气走出西厢房。
这苦汁是爹教她的一个偏方,说实在不行,就让他喝,汁里加上后山带来的当参,兴许能让他身子实起来。
她的苦心怎能全跟奶妈说?奶妈仁顺嫂是啥人,来时爹跟她讲个一清二楚。虽说她用了些心计,也软硬兼施地给她套了笼头,表面上奶妈仁顺嫂是服帖了,可到现在,灯芯还不敢断定她能不能跟自个一条心。丑话虽是端面子上了,能不能吓住她又是另回事。爹跟她说过,在这院里,甭看六根是管家,可真能让公公鬼迷心窍的,却是眼前这个女人。想到这,灯芯忍不住抬起眼,静静端详了奶妈片刻,这确是个妖媚的女人,要是再年轻几岁,保不准灯芯都要拜下风。
让灯芯疑惑的是,近端日子,奶妈仁顺嫂也神经兮兮的,天天嚷着要做法场。做法场是管家六根的主意,打南山回来,管家六根突然提出要做法场,还说越快越好,和尚他都请好了,就等东家庄地点头。灯芯起初装没听见,她还不十分清楚管家六根的用心,也就不好采取什么对策,不过,她断定管家六根是冲她来的。灯芯先是不动声色地等公公,她倒要看看,对管家六根的话,公公是不是句句都当宝贝。平静了没几天,灯芯刚想松口气,忽然就听丫头葱儿说,东家爷爷答应了管家,要做法场哩。灯芯当下就跑进上房,也不管公公脸色,突然就开了口,爹,这法场不能做。公公没理他,照旧低头看着账簿。灯芯又唤了一声爹,这次她的口气重了,要是爹答应做法场,就先“休”了媳妇!
这话一出,东家庄地不得不抬头看看儿媳了,说实话,做不做法场东家庄地到现在也没个定主意,他是烦六根天天跟他嚷,好像这法场不做儿子立马就会闭气,实在烦不过了就顺口应了一句。没想儿媳突然拿“休”这个字来要挟,东家庄地本来是可以显摆出公公的威风狠狠教训一顿她的,一看媳妇儿脸色,主意突然就变了。
不做?
不做!
你能冲好?
冲不好我替他先死!
……
良久,东家庄地叹口气,手一摆,打发了灯芯。法场的事却因此搁了下来,再也没人敢提起。谁知,安稳了不到两个月,奶妈仁顺嫂却跳了出来,代管家六根说起了话,整天嘴里念叨的,不是道场就是法场。这就叫灯芯摸不准了,是奶妈仁顺嫂真心替男人命旺急,还是……
碗终于挤满,奶妈仁顺嫂再次提起和尚的事,说,管家六根这次请的是青山寺的法理智老和尚,拍了胸脯说能捉掉。捉掉?这院里上上下下,到现在还是一个心认定,男人命旺是让泼鬼缠了身,不捉掉泼鬼,男人命旺就缓不过来。灯芯嘴上没说甚,心里却恨道,泼鬼,还不知是哪个泼鬼缠了命旺呢?这么想时,恨恨剜了奶妈仁顺嫂一眼,奶妈仁顺嫂大约觉出了这一眼的毒辣,低住头,不言声了。灯芯也不想把她弄得太难堪,苦了脸,半晌,沉吟道,你们回屋去吧,剩下的事我自个来。
奶妈跟丫头葱儿一前一后出去了,屋子里哗地静下来,豆大的油灯下,少奶奶灯芯看上去一片凄然,她既不想听奶妈仁顺嫂提什么和尚,更不想让她知道这苦汁做什么用,奶妈仁顺嫂再三问时,她只说自己想擦洗身子。
这是她必须瞒着的秘密,再也不能跟奶妈仁顺嫂掏啥心窝子了,她如此情切地想说服自个,到底为了什么?想了一会儿,灯芯摇摇头,心思又回到命旺身上。
比之穿衣,让男人吃饭更是件苦事儿。若要不是奶妈那两只大奶,他怕是早饿死了。十五岁的男人不会吃饭,别人喂还必须得有大奶吮,边吮边吃,他才咽得下去。可灯芯的奶直到今天也没让他碰过,不是舍不得,人都嫁他了,还有啥舍不得的?是怕她自个。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芯上轿时还记住中医爹的另句话,娃啊,人是嫁了,可三年不能同房,一旦让他沾上真事儿,啥心都不用费,只等抬棺材埋人。
**缝在肚兜里,那是在缝她自己。
一个二十二岁的女人,天天守着那么一根火棍,还不得让自个有非分之想,她容易么?
但她必须得守住。
白日里她从后院杀猪的屠夫手里偷偷要了一只猪尿泡,洗干净,想不到爹交的这个法子还真能派得上用场。洗时她脑子里闪过奶妈仁顺嫂那两只肥硕的**,她知道,必须得找个法子把奶妈仁顺嫂打发开,再也不能夜夜依赖着她,要不,剩下的事儿就更不好做。可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更好的法儿,只能将就着用它了。灯芯想着,已将藏好的猪尿泡拿出来,对哄着往男人嘴上贴。男人起先躲着,反抗着,极不情愿似的,迫不得已,灯芯把它揣进自己怀里,就当自个身上长出的,男人果然兴奋了,张着嘴巴吮过来。灯芯紧着的心哗一下松开,旋即,却又更苦了。这一夜,不知又该多么漫长,望着男人一边吮猪尿泡,一边吸苦汁,灯芯的心就翻过了。
谁也没想到,八月的星空下,管家六根神秘的目光从长廊探进来,忽忽悠悠的,像猫头鹰的两只绿眼。一听说命旺自个能穿衣了,管家六根的心掉进了冰窟里。几个月里,管家六根的眼睛时刻注意着西厢房,生怕里面传出对下河院有利的动静。谁知偏是在这节骨眼上,东家庄地神神秘秘发了道指令,下河院又多了条家规,西厢房包括小院子不得外人进入,除了奶妈仁顺嫂和丫头葱儿,谁胆敢越进小院一步,即刻撵出下河院。管家六根心里气得锅滚,嘴上还得发出一连串的赞同。他在下人面前憋足了劲,把西厢房说得跟慈禧奶奶的寝宫一样神秘,心里却恨不得点一把火把它烧掉。气死人的家规一出,管家六根的窥探便陡添不少难度,他不得不做贼般小心翼翼。

连日来,管家六根狗一样灵敏的鼻子总是闻见西厢房飘出一股淡淡的异味,那味儿他当然熟悉,但苦于这事的敏感,加上又没捉到实质性的把柄,管家六根至今仍不能确定是不是熬中药。奶妈仁顺嫂自从二拐子仗义抱了新人得到东家庄地的宽容后,也开始变得神神武武,这个讨厌的女人一旦得到东家庄地的一个笑脸,便开始尾巴又往天上翘。眼下六根还是拿她没有太多的办法,毕竟,她的大奶头不只喂着命旺一个人,想要把她制服帖,六根还得等更好的时机。六根原想采取哄哄招,借她进出的方便探得院内虚实,想不到一趟南山回来,她就倒向少奶奶灯芯这边。管家六根对这个背信弃义的女人恨之入骨,有时他真想豁出去,把她的脏事儿连同这院见不得人的秘密一并抖出来,可一想自个付出的五年心血,还是忍了。万般无奈,六根只好出自下策,自个鬼一样躲在长廊深处朝这边偷望。
望着望着,六根便闻见了那股味儿,淡淡的,含着一股子山野百草的暗香,却又苦咧咧的,从西厢房飘出来,荡啊荡啊,荡到了自个头顶。
六根猛地就想,要是有一天自个真就抓到了证据,那该是件多么大快人心的事!
上房的门吱呀一声,探出来的好像是东家庄地的身影,六根吓了一大跳,猫腰一弯,状若骇极了的山鼠,滋溜一下没影了。
下河院复又归于一派死寂。
管家六根那双猫头鹰似的眼,一开始就没瞒过灯芯。
灯芯知道,不只是管家六根,这院里至少有三五双眼睛,随时随刻都在探向她,自个的一举一动,怕是都在他人的监视里。
灯芯并不恨恼,或者来不及恨恼,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压根就抽不出时间乱想别的。爹说过,嫁过去的三五个月,是你最忙最无主的时候,你要各道四处打听,要摸清每一个人,看清每一张脸,要把院里每一个角角落落走遍,看清了,哪儿是个沟,哪儿是个坎,哪儿藏着暗井,哪儿布下险阵。这院啊,爹叹了一声,表面看着气派,热闹也是方圆几百里的财主家不能比的,可那份儿阴,那份儿毒,那份儿暗藏的惊骇,怕也是山里独一无二。
灯芯最初不太信,爹的话总说得玄了又玄,好像把下河院说得比阴曹地府还害怕。现在她懂了,爹说得一点不过。这院里,不只是狼虫虎豹,妖魔鬼怪多得是。
对管家六根的戒备,灯芯是打娘家就有的,那时虽说事儿还没个准,到底能不能嫁到下河院,她和爹还没十足的把握,但,对这个六根,她却是牢牢就恨上了的。
管家六根瞒着东家庄地去南山的事,自以为做得很聪明,没谁会知道,岂知他前脚到南山,后脚信儿就到了灯芯耳里。他在南山的所作所为,包括一个笑一声咳嗽,全都没脱开灯芯的监视。灯芯把这些死死地压在心里,绝不敢在脸上露出来,不只如此,她还跑到公公那儿,装做浑然不知的样子问公公,管家呢,这院里他一不在,寂得慌。公公并不理她。公公对媳妇灯芯提出的所有问题都采取了摇头的对策,内心里他是不想看到媳妇多事,妇道人家,守着本分就行了。但嘴上他却不说,由着媳妇到处走,到处打听,包括盘盘腿儿坐地上跟下人们喧谎儿。她是后山中医的女子!她是三房松枝的侄女!每每灯芯这样,公公心里就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并不是他想念在亲戚份上宽容些媳妇什么,他是无奈!他太了解这家人了,媳妇灯芯今天的样子跟当初三房进门时几乎没甚两样,这还不算,媳妇灯芯眼里,分明要比三房松枝多出两道子光!这光让他骇怕,让他惊战,让他夜黑里禁不住会一个冷战跳出被窝,莫非三房的灵魂活了出来?
细嚼却又不像,她比三房鲜活,比三房会眼色,也比三房多出那么一股子劲道。这劲道眼下公公还细说不出来,但鲜鲜地就活泛在他心里,有点喜,有点赞同,有点……
总之,公公模棱两可的态度里,也是藏了许多的,说穿了,她跟自个打断骨头连着筋,再咋说也比管家六根要亲,要近。一想到管家六根,公公的心哗就暗了。
暗了。
灯芯却不暗。管家六根躲在暗黑处伸长了眼朝西厢窥望时,她会一动不动盯住他。管家六根的眼会眨,她不会,她就那么一直盯着,死死地盯着。尽管暗黑和距离遮挡了他们相互脸上的表情,但分明,灯芯要比管家六根要狠,要恨,她切着牙,一手捏着男人命旺的胳膊,一手攥成一个死字。她知道,迟早,她要把这个字送给六根,让他也晓得,她灯芯并不像三房松枝或是柳条儿那么容易任人宰割。
白日里偶尔遇了面,灯芯还是老样子,不躲,不避,照直迎过去,目光在他脸上跳上那么几跳。如要遇上管家六根问她少奶奶好,她会盈盈地放出一道子笑,启开一道子雪白的牙齿,说,好,好着哩,管家六根还没迈开脚步,她又飞过去一句,还没死!
管家六根冷不丁就抖一下腿,很快,缩着脖子远去了。他晓得,这个死是冲娶亲那个晚上说的,轿子的事,她装在心里。
这个上午,少奶奶灯芯心情出奇地好。
管家六根的事很快显了端倪,一切尽管都还模糊着,但已隐隐约约让她捉到了线。
这是一片雾,揭开了兴许下河院的天空就会晴朗,下河院的银子也不会再像流水一样莫名其妙淌到别的地儿。
是的,银子,这才是灯芯所关心的根本。
比之男人命旺的死活,下河院那些雪片一般来流水一般去的银子,才是她发誓要捍卫的东西。
她必须要捍卫,否则,不等她把命旺冲过来,怕这下河院,就让那些看不见的黑手连抢带掠地给弄成个空架子了,那么,她豁了命嫁来,还顶啥用?
发现管家六根那双眼睛后,灯芯觉得自己该有个帮手,一个能对付得了管家六根的帮手。再这么单枪匹马乱闯下去,就算自个再小心,也难免不露出破绽,到时再让别人抓住把柄,就不会像头一月出门犯忌那么简单。那次也多亏了公公,他居然轻易就饶过了她,灯芯都已做好挨打或是挨罚的准备了。要知道,在这样的深宅大院犯忌,轻者挨打受骂,重者,怕是要绑回娘家去的。公公却轻叹了一声,道,这院是有规矩的,比不得后山你家,念你初来,算了吧,往后,这院的规矩就是钉子上的铁,天王老子也没得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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