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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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平淡地过去了,有时候,杜宇甚至觉得,蜀中的生活与当年在岱舆山并没有什么不同。虽然他开始振作精神去了解他所统领的这一片土地,努力地尽到一个帝王应尽的职责,可一种感觉确是永远没有改变的,那是对于漫长生命的无聊——似乎神人的存在,就是为了显示造化的钟爱,过去是对于西海的妖奴,现在是对于蝇营狗苟的凡人。
“裴邴,这次祭祀怎么能又把神鱼排在神鸟之前呢?要知道,陛下家族所奉的正是鸟神啊。”柏碌颤巍巍地指着裴邴,尽管已是风烛残年,倔强古板的脾气却老而弥坚。
“蜀国的老规矩,向来是神鱼在前,神鸟在后。英明如陛下,不会不知道遵循古制的好处!”裴邴尽管也是过五十的人了,毕竟比柏碌年轻十来岁,中气倒很足。
“裴邴,你的心思,以为我不知道?想当年……”柏碌不甘示弱,喋喋不休地打算又搬出当年他跟随鱼凫先王,征伐汶山的事迹来。
“不用争了,就依裴卿。”杜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他一向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可是“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既然国家太平,也就只剩下祭祀这件大事让这帮老臣争出些滋味来。
“陛下——”柏碌不服,正待再争,却被一个报信的卫官打断了话头:“禀报陛下,发生了一件奇事!方才从湔江下游漂上来一个死人,到了咱们郫邑就复活了,扬言要求见陛下呢。”
“胡言乱语!”柏碌正有气没处发,一拐杖就打在这个冒冒失失的卫官身上,“哪里有死人能从下游漂上来的?”
“可是……”卫官张口结舌,好半天才缓过味来,“可是,他真是从下游……”
杜宇挥手止住了卫官的辩解,饶有兴趣地道:“那就带他来吧。”他扫了一眼犹自不甘的柏碌,心想正好借这个机会堵住老家伙的嘴,免得又为鸟啊鱼啊争辩不休。
不多久,卫官果然领着一个巫祝打扮的人走上殿来,那人显然是刚从水里捞起来,衣角和袍袖还滴滴答答地滴着水,连裴邴都看不过去,认为冒犯了望帝的威严,忍不住想大声呵斥了。
然而那水湿的人只是平平常常地向柏碌和裴邴扫了一眼,他们就感觉到一种沉重的窒息,根本无法开口——那个人的眼睛,竟然是金色的。
“贱民鳖灵,参见望帝陛下。”那人收回目光,恭敬地向宝座上的杜宇拜伏下去。
与此同时,柏碌和裴邴见识了数年来望帝最为失态的举措,他像被电击一般地直立起来,一步就跨下了九级宽阔的台阶,猛地扑到那伏在地上的人面前,失声叫道:“阿灵,真的是你么?”
“是我,陛下。”鳖灵抬起头,平静地答道,“我们又见面了。”任何人都可以感觉出,和杜宇火一般的惊喜相比,他的反应更像是一盆温吞吞的水,不过并不能浇熄杜宇瞬间涌起的复杂的激动情绪。
“我记得你说过的……阿灵,你来,真是太好了!”杜宇语无伦次地说着,搀扶着鳖灵站起来。挥袖遣去两位老臣,杜宇拉了鳖灵的手,一边向后宫走去,一边大声地吩咐着,“在紫泥池设宴,任何人都不许打扰!”
“陛下应该保持帝王的威严。”鳖灵轻轻挣脱了杜宇的手,垂手恭敬地跟在杜宇身后。杜宇愣了一下,又慢慢微笑了:“你的相貌,比当初老成了许多呢。”
“陛下长生不老,岂是我等贱民可以相比的。”
“数年不见,我们倒生分了么?”杜宇到底苦笑着道,“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像在岱舆山时那样。”
鳖灵垂着头,沉默了一会,终于抬头笑了笑:“这些年伺候楚国君臣,这种话实在是说习惯了。”
“这一来,就不回去了吧?”杜宇引着鳖灵坐到紫泥池边的亭台上,满池碧水被池底的紫英砂一衬,果然有几分像归墟中紫色的水流。
“不用回去了。”鳖灵转着手中的青铜酒樽,看着日光在上面倾泻的流动光泽,“他们已经把我处死了。”
杜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怪不得方才卫官说漂来的是个死人,可是面前的鳖灵依然是那样黧黑的面庞,金色的眼眸,连说话时宁定的神态,都不曾有一点改变。
“我本是遵循了神界的安排,在楚国做一名巫祝,日子倒也平常。可是前几天楚王举行大祭,要将一众臣仆宫女用来作人牲,我忍不住救了其中一个女子,把她藏了起来。大祭司寻不到那女子,我又抵死不说,他们只好把我绑上石头扔进大江里。”说到这里,鳖灵微微露出了笑意,“可是他们却料不到,我是来自西海的啊,区区江水又怎能奈何得了我?我干脆就逆流而上来找你了。”
“原来阿灵也爱上女人了。”杜宇忍不住笑起来。
鳖灵的脸色忽然有些不自然,扭头盯着紫色的池水:“不,我打算把她献给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杜宇不以为然地笑了,鳖灵的这个举动着实让他有些意外。“我已经有妻子了。”杜宇说,“阿灵喜欢的女子还是自己留着吧。”
“可是——”鳖灵抬起头,郑重地望着杜宇,“我原本想,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应该献给神人吧。”
“当然不是。”杜宇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能说出来——阿灵,过去我已经亏欠你太多了啊。
“什么,陛下要封那个楚国的死尸做开明君,参与相国事?”柏碌颤巍巍的声音再一次在大殿上响起,“我等拥立陛下,尚不敢领尺寸之功,他鳖灵一介妖人,凭什么能裂土封君?”

“柏相,你再口口声声说开明君是妖人,休怪我无情!”杜宇脸一沉,口气难得地严厉起来。
“陛下被那妖人迷惑,自然听不进老臣的逆耳忠言。”柏碌拄着拐杖,大声道,“众人把他从江水中捞起来时,他分明已全身冰冷,呼吸全无,若他不是神人,就只能是妖人了!”
“开明君的来历,难道我还不如你清楚吗?”杜宇冷笑了一声,厌倦地盯着座下喋喋不休的白发老者,“柏相年纪大了,从今天起就回家休养去吧。”
“陛下居然赶我走?”柏碌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我前后伺候了两代蜀王,实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好江山落入妖人手中!罢罢,我这就走!”说着,大袖一拂,竟咄咄地拄着拐杖去了。
杜宇眼见着他出去,余怒未消地又骂了一句:“胡言乱语!”一眼见裴邴欲言又止,便直接地问出来,“怎么,裴卿有话说?”
裴邴眼见柏碌罢官而去,怎敢造次,犹豫了一下,方伏地叩头道:“昨夜司星史见客星入冲紫薇,恐对陛下不利。陛下还请小心。”
“知道了。”杜宇有些烦躁地站起来,“明天就举行开明君的册封典礼,随后是拜相仪式。”
“遵旨!”裴邴及众臣齐声应诺,心中却无一例外地诧异平日随和得有些不拘小节的望帝此番为何一反常态,莫非真是被那个妖人鳖灵迷惑了心智?
“即使这样,他心里的愧疚还是无法弥补吧?”郫邑城外一座离宫中,王后蕙离停下手中的琴弦,忽然悠悠地叹息了一声。
“开明君,这就是你从楚国救出来的姑娘了?”紫泥池畔,杜宇笑着向神情腼腆的鳖灵问道。
“回二位陛下,是。”鳖灵一丝不苟地行了礼,让在一旁,露出身后垂首而立的少女来。
“小女子碾冰,参见大王、王后。”那女子行了礼,终于半抬起头,极羞怯地微笑着。
杜宇只觉得自己的身体瞬间被抛入了一片激流之中,无法逃脱地迎面撞向坚硬的峭壁,窒息的痛楚中却混合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快乐,就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迷恋上了即将带走它生命的夕阳。似乎蕙离在一旁说了什么,他却完全听不清了,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
“开明君打算何时完婚?”蕙离温和的话语再一次响起。
“请二位陛下做主。”鳖灵偷觑了一眼碾冰,一向平静的脸上也露出笑容来。
杜宇蓦地见碾冰白皙的面庞上抹上了一缕红霞,那明净如水的眼光终于脉脉地望向了身旁的鳖灵,倒把他瞬间惘然摇荡的心思跌了个清醒:“那……恭喜开明君了。”
“臣今日谒见陛下,还有一事禀告。”等蕙离引着碾冰走远,鳖灵谨慎地道,“请陛下先恕臣狂悖之罪。”
“阿灵,不必多礼。”杜宇努力地慑住心神,示意鳖灵坐下。
“其实自从我来到蜀国,就一直筹划这件事。”鳖灵却不落座,口气仍旧郑重,“说起来也就四个字:倡农,减祀。”
“前易后难。”杜宇顿了一下,开口道。
“陛下所言不错。”鳖灵继续说着,“让蜀民从现在的渔猎生活转向农耕,虽然势必费时良久,却不会碰到什么阻力。然而废止人牲的陋习,减少祭祀时宰杀的牛羊数量,反而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杜宇沉默地听着,并不答言,嘴唇却已抿得有些发白。一种隐约的恐惧缓缓从记忆深处泛起,定神看时却又飘散无影。
“天帝和神界究竟会不会享受这些牺牲呢?”鳖灵忽然问道。
“不会。”杜宇不由自主地苦笑道,“其实我也认为这种做法或流于残忍,或流于浪费。特别是蜀国国力尚弱,一次牺牲上千牛羊和奴隶实在凋敝民生。”
“所以臣斗胆请陛下恩准,今后废除月祀,只保留春秋两祀,牺牲的牛羊玉帛减至三成。”
“可是如今各国所献的牺牲规模却越来越大,”杜宇有些沉闷地道,“他们认为天帝会喜欢这种排场中体现的敬畏和驯服。”
“陛下不妨试试。”鳖灵诚恳地坚持着,“天帝毕竟是由当初神界最贤德的人充任的,他应该能够理解我们的用意。”
“可如今天帝的想法,谁都无法预测。”杜宇轻轻叹了一口气,“阿灵,天帝当日对你……”
“天帝的做法没有错。”鳖灵静静地打断了杜宇的话,“当时西海仆役人心浮动,确实该杀一儆百。”
杜宇有些惊诧地看着他,似乎能从他沉静的外表下,听见他心脏轻微的跳动声。“你容我再考虑些时日。”
“陛下,”鳖灵沉默了一会,金色的眼睛似乎风中的火星,黯淡一下后却越发明亮了,“若不早日革除这个弊政,为臣就算拼却了性命,也只能救碾冰一个啊。”
碾冰。这个名字仿佛一阵风,轻幽幽地从紧闭的门缝中钻进杜宇的心里去,让他轻微地一个激灵。
鳖灵见杜宇仍旧犹豫,黯然一笑:“陛下的顾虑为臣清楚。既然如此,倡农的旨意可以以陛下的名义颁发,但减祀的命令就由我的名义下达。这样就算以后神界有什么不满,陛下还有回旋的余地。”
“阿灵,你不能这样!”杜宇一惊,脱口而出。
“陛下长生不死,是要永远统治蜀国的,不能因为任何事玷污了您永恒的威严,损害上天对您的垂青。”鳖灵笑了笑,“就这样决定了吧,请陛下不要再拒绝。”
杜宇看着他,似乎有话想说,终于只化成了一个叹息般的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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