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接受委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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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田一耕助压抑内心的讶异问道:
“这么说,那个女人的孩子就成了由香利的阿姨了?”
“正是如此。那女人所生的孩子可以说是万里子同父异母的妹妹。”
“那位叫冬子的女士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的意思是说……她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她也是个可怜人……这些都是听我先生说的。
她是一个木匠的女儿,名叫佐藤冬子,原本也有一个结婚对象,对方是日本画家,但后来由于发生一些状况,只好嫁给一位叫山内什么的。
听说他们两人的年纪相差很多,而且她先生走的时候,还留下一个养子——山内敏男。
虽然她先生死了之后,这孩子跟她之间就没有任何亲属关系了,但是这个孩子……我先生经常叫他敏儿或阿敏,他非常喜欢冬子,冬子这个人又和我先生的亲生母亲非常相似,是个十分温柔善良的女性,于是阿敏就把冬子当成自己的亲生母亲看待。
我先生认识冬子的时候,她正带着敏儿在银座的咖啡厅当女服务生,由于我先生非常喜欢她,因此从昭和五年起,就把他们带到自己小时候住的池端住下来。正因为他从来没有外宿的纪录,我才一直……唉!这只能说,我的确称不上是一位好妻子。”
“那么山内敏男也一块儿被接到池端住吗?”
“是的,我先生非常喜欢敏儿,这或许也是因为我们没有儿子的缘故吧!”
“夫人从没有见过他们吗?”
“是的,我曾央求我先生让我见见他们,可是我先生不肯,因此我也不便太勉强我先生。
可是小雪……她是冬子的女儿,我想我至少可以见她一面吧!然而那孩子似乎长得不是很好看,每次我先生一提到那孩子,总会禁不住叹息道:
‘她是一个被诅咒的孩子,生来就是那种脸孔。’”
“夫人,我想知道冬子自杀的经过。既然她的身分如此特殊,想必夫人应该有调查一下吧!”
种下仇恨
弥生稍微调整一下呼吸,眺望檐下的风铃,一会儿才把视线移到金田一耕助身上说:
“根据报上的报导,冬子的遗体是在昭和二十二年六月十五日被发现,而且还是在她死后数日才被人发现的,因此,我估计冬子在那栋宅子里自杀身亡,应该是六月八、九日或十日的事。”
“啊!请等一下。”
金田一耕助举起手,插话道:
“不好意思,这地方得再确认一下。冬子确实是自杀?还是有他杀的嫌疑?”
“这……你提出的这个疑问,我也曾经怀疑过。
我想确定冬子上吊死亡的正确时间,因此特别请负责调查这个案件的加纳刑警来家里一趟,他现在还在高轮警局工作。加纳刑警告诉我,冬子的确是上吊致死。
因为警方知道死者和我们家有点关系,所以特别用心调查这件案子。”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那么接下来……”
“加纳刑警说冬子死亡的正确日期是六月九日左右,而且在她自杀的前四天,也就是六月五日,她曾经来家里和万里子见面。”
“这件事夫人不知道吗?”
“我完全不知情。当时我在关西做为期两周的旅行,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这段期间发生的,唉!说来说去我实在难辞其咎。”
“万里子知道冬子的事吗?我是说,她知道有这么一位女性存在的事实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一开始我们能告诉万里子实情就好了。我先生本来打算说明真相,无奈他死于非命……而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而且我以为冬子应该会出席我先生的葬礼,于是便耐着性子等下去。
等葬礼的事情忙完之后,我便开始在池端那一带寻找冬子的下落,结果我认为冬子有可能居住的那一带,全都在战火的摧残下化为灰烬,冬子母子三人的下落也就无从得知了。
不过即使在战后,我依然尽全力搜寻他们母子三人的行踪,只可惜……就因为这样,我才没有把实情告诉万里子。”
“令媛知道真相以后,想必会感到相当震惊,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突然出现,而且还声称自己就是她父亲的情妇……”
“我想万里子一开始或许会以为对方是存心欺骗她的,可是在对方说明原委之后,她应该也渐渐明白整个状况,但她或多或少会觉得被自己的父亲欺瞒了吧!
万里子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小老婆生的孩子,她也读过一些自己父亲所写的书籍。不过她非常不愿意让这件事情曝光,因为她曾经非常气愤地质问道:‘为什么父亲非要把这些事写出来不可?’所以我想,当冬子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一定会感到相当震惊。”
弥生的眼睛蒙上一层阴影,她继续说道:
“为人父母批评自己的孩子实在是……可是万里子真的长得不漂亮,而且一点也不像我们夫妻俩。她除了皮肤白皙之外,其余就乏善可陈了。
她有个大腮帮子、鸡胸、臀部外翘,不只脸蛋长得不好看,就连身材也难看得很……万里子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对自己的容貌感到非常自卑。如今来了一位比自己年轻、貌美、自称是她父亲情妇的女人?那孩子当然更无法承受这个事实。”
“琢也先生的掌上明珠毕竟是女性,因此免不了会有这样的心态。”
“女孩子总是仰慕自己的父亲胜过母亲,所以对万里子来说,她的父亲可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因此她便侮辱这个叫冬子的女人?”
“唉!这的确是残酷了点。听说在此之前,光枝也完全不知道冬子的事,后来她听见万里子在会客室里破口大骂,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万里子和冬子在会客室里差不多待了一个钟头,后来因为万里子实在骂得太大声,所以光枝才赶过去瞧瞧。但是当光枝到达会客室的时候,只见冬子用手帕捂着眼睛从会客室夺门而出。”弥生此刻的眼神十分温柔,然而她说话的声调仍然隐约透露出一丝悔恨之意。
“那是六月五日发生的事,四天之后,冬子便在医院坡的空屋里上吊自尽了?”
“没错。金田一先生,关于冬子跑到我们家的空屋里结束生命的事,我不予置评。冬子一定非常爱我的先生,对冬子而言,我先生是她唯一的依靠,所以我非常能够了解她的心情。
但是我也恨她,为什么她不愿意跟我见一面呢?这件事让我愧咎不已。
琢也去世后,表面上看来,三郎是法眼家的一家之主,而万里子是他的妻子……可是那孩子懂什么?她个性很倔强,思虑却不够周详。冬子不知道我才是法眼家的一家之主,因此才酿成后来的憾事。”
这件事对一代才女——弥生而言是抹不去的憾事。
可是,金田一耕助却完全不顾及弥生的内心情感,只是机械式地不停做着笔记。
“对了,您刚才说昭和二十二年八月二十五日这一天,三郎和万里子夫妇自轻井泽回程的途中,因车祸双双死亡。冬子上吊自尽和万里子夫妻车祸死亡的时间这么接近,您认为是否有什么因果关系?”
弥生那只正常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她加重语气说道。
“金田一先生,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两件不幸事件之间是否有任何关联。万里子夫妇发生意外,全是万里子驾车超速的关系,当然,那大的浓雾或许也是导致意外发生的原因吧!
可是……我听你刚才这么说,这两件事好像有什么因果关系似的,这实在是非常不可思议。只不过这两件事纯属巧合,不幸的巧合!”
“啊!是的,那么我收回刚才的问题。我另外想问一下,昭和二十二年,小雪是几岁?你刚才好像说她和你孙女同年纪?”
“由香利大小雪一个月……由香利今年二十二岁,所以在昭和二十二年,两人应该都是十六岁。”
“那么山内敏男呢?”
“听说和小雪差四岁,当年二十岁,现在是二十六岁。”
“夫人并不知道这对兄妹的事吧!”
“嗯,当我注意到这则报导时,重新问过万里子和光枝这件事情,也才知道万里子那孩子做出不当的处理。我很在意冬子的遗体如何善后的问题,于是联络负责处理这个案件的高轮警局,那位刑警就是在那时来到我家的。”

“是加纳刑警吗?”
“是的。对了,加纳刑警说那天……也就是发现冬子遗体的当天下午,他在空屋见到了万里子。但是万里子却以死者可能是因生活潦倒、举目无亲而上吊自尽为理由,把加纳刑警打发走了。
事后,加纳刑警还苦笑着说万里子当时好凶哦!”
“那么冬子的遗体……”
“听说被敏男和小雪领回去了。要是没有人出面认尸,警方可要大伤脑筋了,这则消息刊登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七日,兄妹两人见报便到高轮警局认尸,结果证实那确实是他们的母亲。
虽然冬子已经死了好几天,可是她生前的样子大致没变,仍然可从衣着、体型上认出是她。根据加纳刑警的说法,敏男当时只是啜泣,可是小雪却抱住尸体放声大哭……这也难怪,她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啊!”
“于是警方便了解这位自缢妇人和法眼家之间的关系?”
“是的,加纳刑警因此再度来访,而万里子也包了一个五千圆的奠仪,但是敏男拒收这份奠仪,所以加纳刑警三度造访来归还奠仪。唉!这实在是一件令人脸上无光的事……”
“他们母子三人之前住在哪里呢?”
“因为敏男父亲的旧识住在千叶县的木更津,他们把主要的家当带到木更津,一家人却留在池端。
昭和二十年春天,他们在池端的家因为空袭被炸毁,母子三人只好来到医院坡。可是医院坡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加上又听到我丈夫猝死的消息,他们才绝望地朝木更津疏散。”
“你也去木更津找过……”
“是的,只可惜我还是晚了一步。当时警方也很同情他们的遭遇,不仅帮忙火葬冬子的尸体,也准备一些奠仪聊表心意。敏男接受了警方的好意,抱着骨灰回到木更津。过了一个礼拜左右,听说他们兄妹俩突然去了趟东京,直到今日都没有他们的消息。”
“冬子有遗产吗?”
“我先生生前应该给了她不少钱吧!但是战后的状况并不是很稳定,昭和二十二年时,货币已经贬至谷底,加上冬子自尊心也很强,所以她会到我们那儿登门拜访,应该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冬子有留下遗嘱吗?”
“听说没有。也许她不愿意写下对这个家的怨怼吧!在她穷途末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大概也只能留在我先生的身边了。唉!一想到这儿就令人鼻酸……说来说去都怪万里子。”
金田一耕助真实感受到弥生疼惜冬子这位薄命女子的心,但是在弥生涉到自己的女儿时,却令人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同情和亲情。
对这位才色双全的罕见才女而言,这个完全没有遗传到父母优点的女儿,好像并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似的。
“对了,夫人,这本诗集……”
金田一耕助从面前的茶几上拿起“医院坡上吊之家”这本书,翻阅了两、三页。
“啊!金田一先生,请看封底的部份。这本书是昭和二十六年三月十五日发行的,大约一个礼拜之后才寄到我这儿。寄件人不详,而且也没有地址……邮戳则是中央邮局,不过那个信封不小心弄丢了。”
金田一耕助点点头,从第一页慢慢地翻阅着。
那是一本六十四页的小册子,铅字字体的大小是18级,一页有八行,不用很多时间就可以读完整本书了。
但是金田一耕助只看了五、六页便合上书本,因为他认为在弥生面前看这本书,未免太令她难堪了。
这本书主要在描述绵绵不绝的怨恨、诅咒和复仇的精神,整本书由三部份构成,第一部份是——“有风铃的娼妇之家”;第二部份是书名——“医院坡上吊之家”;第三部份是“蛆虫”。
金田一耕助随便翻一翻就看见书上出现子宫、卵巢、阴部、**、精子、卵子或是**等字眼。
看来这位名为“天竺浪人”的诗人大半是受到“恶之华”的法国作家波特莱尔的影响。
“夫人,你对这位天竺浪人有什么看法?”
弥生犹豫了一会儿才说:
“我猜想他会不会是敏男……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先生非常欣赏敏男这孩子。我曾经问过我先生,是否有意栽培那孩子成为一名医生?我先生却说:‘那孩子不适合当医生,他身上流着他父亲的血液,还是当个艺术家比较适合。’而且,我先生也说那孩子很不喜欢受到约束。”
“夫人曾去出版社找寻过天竺浪人吗?”
“我试过了,可是查到一半便断了线索,或许他故意早一步行动,企图避开我的搜索。”
弥生说着,双肩还微微颤抖。
可以让这位不知害怕为何物的女强人感到胆怯,想必诗中隐藏着令人不舒服的事物吧!
“夫人,这本诗集是否可以暂时交由我保管?”
“金田一先生心中已经有谱了吗?”
“没有,只是这本诗集限定出版三百册,其中一本已经送到这儿,那么剩下的两百九十九册又将如何处置呢?会不会送给有名的诗人或评论家呢?如果我着手调查的话,或许会有一些线索可循吧!”
此时浮现在金田一耕助脑海中的人物正是笔者。
我对诗词没有什么研究,不过金田一耕助知道我的朋友当中有位叫张潮江的人,他是个写侦探小说的作家,同时也主办一本名为“宝石”的杂志,专门刊载侦探小说。
笔者也不时把金田一耕助的办案过程,以侦探小说的方式向该杂志投稿。
张潮江有个笔名叫“张嘉门”,他同时也办了一本以诗词为主的杂志。因此金田一耕助才会想到天竺浪人也许会送一本诗集给张潮江。
而事实证明,金田一耕助的第六感是正确的。
“对了,由香……您有由香利小姐的照片吗?”
“有的,我已经准备好了。”
弥生从旁边的小箱子里拿出来的,正是前文所提到的那张拿着皮鞭的少女照片,她大概是从相簿上撕下来的吧!
“这是去年夏天我在轻井泽为由香利拍摄的照片。”
弥生一边用钢笔在照片背面记下拍摄的时间和地点,一边说道:
“金田一先生,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
“就是关于小雪的事。不论我如何央求我先生让我见见小雪,我先生就是不愿意让我见她一面,而且他拒绝的理由是,小雪是个被诅咒的孩子,因为她天生就是那种脸孔。”
“是的,夫人,刚才您已经说过了。”
“所以我猜想,小雪是不是脸上长了一颗大大的红痣,还是长得非常难看,因此我先生才不愿意让我见小雪。
可是昭和二十二年发生那件命案的时候,我问过加纳刑警,他说小雪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还说不论长相还是身材,小雪都算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所以我才会非常纳闷,为什么我先生不愿意让我跟小雪见面呢?喏!这是由香利的照片,你瞧……”
金田一耕助把照片接过来一看,忍不住发出赞叹声。
“哦,真是一位漂亮的女孩。”
“谢谢你。我实在不懂,像万里子这么不出色的孩子,为什么会生下如此标致的女儿?”
由香利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美人胚子,她那充满傲气的眼神,手中握着圈成一圈的皮鞭,加上脸上露出的微笑,在在给人非常傲慢的感觉。这或许是因为她身为法眼家唯一的继承人,从小就在不知天高地厚的环境中成长的缘故吧!
金田一耕助把照片夹在笔记本里说道:
“夫人,我会尽全力不负所托,只是……”
“只是什么?”
“这一点实在是难以启齿,我想说的是,我不敢保证由香利小姐是否能够毫发无伤,如果对方的目的是在……”
弥生呻吟般地叹了口气。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再说,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那时候不同,他们已经不是那么重视贞操了,我担心的是……”
“是什么?”
“由香利是法眼家唯一的继承人,是法眼家仅存的血脉,我只希望你能将这一点谨记在心。”
当弥生回头看着法眼铁马的肖像时,眼底流露出的那份真情让她看起来更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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