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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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六年冬,琦蓝带着二百多户随嫁仆从,到巴林右旗与乌尔衮成亲。乌尔衮嗣封王爵,受命统理昭乌达盟蒙古十一旗事。
琦蓝临行前,挑开婚撵喜帘,向我伸出手。
“嫣然!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流泪满面的奔向她,与她伸出车窗外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琦蓝,珍重!千万珍重!”
“我知道!嫣然,你也要珍重!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别后莫相忘!”
我用力的点着头,“相知难相忘,从此重相忆!”
我跟不上车撵的速度,与琦蓝交握的手被挣开了。
我泪眼迷离的望着浩浩荡荡远去的婚嫁队伍。
身后的莺莺燕燕不绝于耳:
“明明是喜事,有什么好哭的?”
“到底不是正牌格格,成何体统?”
“大喜的日子,这不是讨晦气吗?
……
琦蓝,你还未曾远离,我已开始思念你了!少了你的知心相伴,我以后的岁月要如何度过?你可知道?你刚刚离开,我就又变成了形单影支的怪物!
“小然,回去吧!琦蓝嫁的…是她喜欢的人!天涯海角,只要相爱的人能在一起就是幸福!她会幸福的,你放心!”十四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
我默默回身,他满是哀愁和疼惜的看着我,“小叶,回去好好守着她!”
“是,奴婢知道!”小叶连连点头。
八爷也满脸伤感的走过来,“唉!总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呢,说长大就长大了!这么快就嫁人了,小然,别难过了!好在她嫁的是自己心仪之人!”
我点点头,落寞的转身离开。
“小然!”身后又传来十四的轻唤。我脚步略有停顿。
“十四弟!人多眼杂!”八爷的小声阻止。
八爷说的对呀!你什么也不用说,我明白!我拉起小叶离开。
“唉!”他一声叹息,是无言的留恋,是经久不息的牵挂。
我转身处,闪现着爱的艰难。
我深深地感叹爱的执着与爱的美丽。
爱会把人变得凝重,爱会让人懂得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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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将平地万堆雪,剪刻作此连天花。康熙四十七悄然而至。
琦蓝的出嫁,使这个冬天变得格外清冷,整个紫禁城也都笼罩在一片寂寥中。琦蓝,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虽然我们相隔很远很远,但我会更加珍惜我们的友谊,多想再回到从前,共同重温那段美好的时光;远方的我时时牵挂着你,希望你过的开心、快乐,你开心着我就快乐!
“格格,是不是在想格格的阿玛?格格要节哀呀!”小叶手拄下巴蹲在我身边,一脸忧郁的看着我。
唉!我这个不孝女,此时此刻,心中思念的竟不是已故的父亲,却是远方的友人。
上个月我的娘家派人传来消息,我的阿玛、确切的说是舒穆禄氏•嫣然的阿玛去逝了,一个只与我相处了四个月的‘父亲’离开了人世。他临终前曾吩咐‘不许惊忧格格,以免格格伤心,也不必格格前来祭典,格格现如今身份尊贵,万不可屈尊伏孝……
舒穆禄氏•嫣然的娘家人,自我进了宫就再未与他们相见过。他们在我脑海中的印象也甚为模糊,我已记不得嫣然父亲的模样了。他留给我的唯一记忆就是满口的‘为人臣者,应如何如何……’,这样看来,父亲是一个忠臣啊!连去逝都顾及女儿如今身为皇上义女的身份,而不要女儿回去尽孝,而我这个所谓的女儿,也没有像别人想像的那般思念、怀念您,我是不是…不忠不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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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小路子快步走来,“格格,乾清宫来人了,说皇上要见格格!”
“什么?”我噌的站了起来,康熙要见我?为什么?他有好几百年没召见过我了,怎么忽然想起我来了?我紧张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底会是什么事?
“格格,快走吧!乾清宫的公公正等着呢!”小叶连声催促。
我快步走出门。
“然格格吉祥!”乾清宫的小太监向我行礼,“万岁爷要见格格,请格格快随奴才去吧!”
“有劳公公引路!”我心慌意乱的跟在他身后。
“可否请公公指点一二,不知万岁爷唤我去做何?”
“奴才也不知,格格去了便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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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监引我到了御书房,便进去禀报。
不一会儿,门开了,李德全走出来亲自迎我进去,“然格格一个人进去吧,万岁爷正等着格格呢!”
我胆颤心惊的走了进去,只见康熙一人独坐龙椅,扶在桌案前,好像正津津有味的看着什么。
我快步上前俯身跪地,“嫣然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然丫头来了!快起来吧!”康熙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去看桌案上的东西。
“谢皇上!”我站起身,静静等候。
半晌他才又抬起头,目光好似透过门窗遥看远方。
“唉~~,琦蓝,走了有多久了?”
“回皇上,格格出嫁已快满四个月了!”我轻声回答。难道他是想琦蓝了,所以才叫我来的?害我紧张的要命!
“哦~~,朕怎么觉得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了……”他从椅子上起身,走下台阶向窗前踱步,我静静的跟在他身后。
“皇上,要开窗吗?”
“嗯!打开吧!”
我连忙走上前为他打开窗,不知为何,今年早春的暖阳竟迟迟未来,连天阴暗,满目的苍白凄凉,让人更觉空虚思念。
“皇上…是不是想格格了?”
康熙舒了口气,“她在朕身边时总觉得她闹人,可是现在……怎么这般冷清啊?”
“格格曾经跟奴婢说过,说皇上最怕的就是她撒娇了,甭管什么事,只要她在皇上面前一撒娇,皇上就准会答应她所求之事呢!”可爱的琦蓝,让我每每想起,心里就会觉得好温暖,“格格肯定也在想念皇上呢!”
“哈哈哈,琦蓝这丫头,打小就是个鬼灵精!让她说对了,朕还真就是…时常拿她没有办法!”此时的康熙不是一代圣君,而更像是一位面带慈爱的微笑,思念远方爱女的父亲。
我静静的守在一旁。
“然丫头!”不知过了多久,康熙才出声叫我。
“是!万岁爷有何吩咐?”
他回头看着我说道,“朕记得…四十二年南巡,你和琦蓝都随行了!”
“是,万岁爷说得没错!”我低头回复,“正是那次南巡,让我和格格知心相交!”也差一点叫我命丧黄泉。
康熙离开窗,背着手向室中央慢慢踱步,“哦~,那日百姓集会,都有哪几位阿哥…跟在你和琦蓝身边来着?”
这老康怎么忽然提起这事来了?我刚刚放松的心此刻又渐渐提了起来。“回万岁爷,是四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
“嗯~,对,朕记得也是他们四个!”康熙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坐到扶椅上,“然丫头,朕问你一个问题!”
我心蹦蹦跳,抬头看了眼康熙,忙又低下头,“是,万岁爷请问!”
“你那日……为何替四阿哥挡箭?”康熙的声音平静如水,可我的心却慌乱异常。
“呃……回万岁爷,奴婢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千万不能让主子有事!”我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他。
“哦~?是吗?”他似乎不相信。
我抬眼快速瞄了眼康熙,“回万岁爷,正是!奴婢…护主心切!”
“护主心切!?嗯~~护主心切?”康熙边重复边似揣摩,“那…朕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还要问什么?这个问题我已经吃不肖了。我战战兢兢的抬头看了看康熙,他敏锐的眼睛更加深了我的惴惴不安,我声细如蚊蝇:“是!”
“假设当时…有四个刺客、四支箭,同时、分别射向朕的这四位阿哥,你会为谁挡箭?!”老康,你也太会假设了吧?好你个然丫头,不说实话是吗?那咱们就换个方式问问。
“说!四箭齐发,你会为谁挡箭?”康熙面容肃然的追问。

我茫然失措的看着康熙,心里忐忑不安、七上八下,难解圣君之意。
“回…回万岁爷,若是…若是四箭齐发,那…想必…当时的情形定是极为凶险,场面…更是混乱不堪,奴婢……奴婢怕是…会被吓得…当场就蹶过去了。”
“哦~~?!一支箭没蹶过去,四支箭就蹶过去了?”康熙忽然一拍扶手,“啪!”
吓得我腿一软,连忙跪地。
康熙从扶椅上站起身,走回他的书案前,我跪在地上不敢妄动。我偷偷抬眼看了看,康熙低头正看着桌案上的东西,
“你起来吧!”
“谢万岁爷!”我惊魂未定的缓缓起身。
康熙抬头看着我,神色让人难辩喜怒,“然丫头,朕问你的问题很难回答吗?”
“万岁爷,我……奴婢……”我不知如何回答。
“前面两个不作数!”康熙心平气和的言道,“朕再问你一个问题,当时、和现在,你的答案……是同一个吗?”
怪怪!康熙的三个问题直截了当、层层深入。
“然丫头,你刚进宫时的直言快语…给朕留下过深刻的印象,怎么?什么时候,你也变得如此谨小慎微、居安思危了?”
“万岁爷!我……”,不是我要小心翼翼,而是我怕了,这宫里又有谁与谁是真言相对?更何况,你是康熙皇帝,是那个可以一句话就决定他人生死、他人命运的帝王!我真的可以在你面前一吐真言吗?我不知道我的真言会为自己或为他人带来什么,所以我怎敢妄言?怎能妄言?
“然丫头,琦蓝说的对,你为爱新觉罗家的确做了不少事,你救过四阿哥、也救过琦蓝,朕心里都有数!”康熙背着手冲我点点头。
他这可是在诱敌深入?我依旧万分小心的敬立一旁。
……
“你若不想说,朕就不逼你了。”他在龙椅上就座,手扶桌案,低头凝思。我越来越好奇,他究竟在看什么?
“你知道…朕…为何总会想念琦蓝吗?”
“嫣然不知!”
康熙看着桌案喃喃低语,“唉~~,自他(她)走了以后,这宫里…也就剩下琦蓝能在朕面前直言不讳了,可是现在,琦蓝也不在了……”
他(她)?他(她)是谁?
怀旧是一种情绪,一种心灵深处的情结。
“皇上!……”我向前迈了两步。
“然丫头,你来看看这幅画!”
“是!”我慢慢走上前,向桌案上看去。
原来,老康刚才一直看了又看的…是桌案上的一幅画,确切的说是一幅仕女图。宫中的仕女图我也见过不少,无一不尽显画中女子倾国倾城的绝色容貌、娥娜妖娆的丰腴体态。可是这幅仕女图却极为特别,因为画中描绘的是一位女子清婉脱俗、冷艳典雅的背影,虽是一个背影却让人不觉怦然心动。
朦胧、幽静的月光下,女子泰若自如的立于梧桐树旁,一席清新脱俗的罗裙随风舞动,乌黑修长、光滑柔亮的秀发垂于腰际,纤腰妙舞萦回雪。
女子挺立着瘦削纤细却又执着坚强的肩背仰望着当空素月。让人不禁感叹:天下之美,尽在一肩!若隐若现、游离飘忽的月光柔柔的笼罩在她身上,入世出世,恍若隔世。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沉思的头,丰盈的意志,忧郁的情绪,如梦的渴望,空灵的优雅,不可言语的叹息,羞涩的谦柔……也许,正因为是这样一个背影,才会让人如此浮想联翩~~
这画中女子究竟是何许人?月光下清丽孤寂的背影,似曾有此时,似曾有此景,似曾有此境界。试问夜如何?清月不语,唯以光华对之。我似觉感同身受,我也曾像你一样独享星夜,望月凝思。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
“然丫头,你说这画中女子像谁?”
“呃……”我一时茫然若失,尚未醒觉。
“唉,这宫里…可能…只有李德全跟朕想的是同一人!”李德全知道这画中人是谁?
也不奇怪,说他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恐怕也不为过。
“依你看呢?你觉得如何?”康熙的眼睛离开画卷转头问我。
我恭敬回语,“回万岁爷,嫣然……不知!”
“哈哈哈,是啊,一个背影而已,怎么能知道画中人是谁!?”康熙站起身,我忙退到一旁给他让路。
“你知道这幅画叫什么名字吗?”
哦?这个…我刚才只顾欣赏那纤细的背影到忘记看了。画上有题名吗?我怎么没注意?好像没有嘛!
“嫣然不知,请万岁爷明示!”
康熙背着手走到室中央,“此画…名为‘心中所想’!”
心中所想?心中所想!啊!妙哉!一语双关!画中女子心中所想顾然另人揣测,但……一个让人怦然心动、浮想联篇的背影,由于看画人不同,心中所想…自然也因人而异!
“心中所想!真是个绝妙的好名字!”我大为赞赏。
“朕也这样认为!”康熙点点头。
他缓缓转身看着我,“然丫头,现在…想不想告诉朕…第三个问题的答案?”
不知何顾,我此刻的心已没有那般害怕慌乱了。
我略扬下巴,让心灵一任自然,看着康熙,坦然的回语道:“回万岁爷,一朝一夕,恍若隔世,心中所想,另有其人!”
“嗯~~,这才是朕认识的嫣然丫头!”康熙目光沉静的看了看我,似感心慰的点了点头。
“先前…嫣然未能直言,还请皇上恕罪!”
“哈哈哈,无罪无罪!只要直言就好!今日你定不会后悔向朕直言!”康熙此话似另有深意。“不过,还要再看看……”
嗯?这又是啥意思?难怪人都说圣意难解呢!
“朕刚刚听说,你阿玛…前不久去逝了,你未能赶回去送殡,你怎么没来向朕求旨?也好回去送他一程!”
“回万岁爷,我阿玛说…以我现如今的身份为他守孝不合礼数,故而阿玛临终交待不要我回去奔丧!一切以皇仪为重!”我低头回话,为嫣然婉惜,我真是对不住你,也没能替你尽最后一点孝道。
“哦~~,难怪你阿玛…会有你这么一个申明大义的女儿!为人父母者必先自正其身!”
“回万岁爷,我自幼…阿玛就经常教导我: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为忠臣者,要有大丈夫大气概,不慕荣华富贵,不怕贫贱凄凉,不畏权势淫威。阿玛还说:为人父者无它,其责必重,其谋必远,其心必仁,而其言行必慎!”嫣然的父亲曾不只一次的在我耳边灌输过这些话。
老康不无感慨的点点头,“为人父者无它,其责必重,其谋必远,其心必仁,而其言行必慎!嗯!说的好啊!你的阿玛不仅是朕的良臣,也是一位以身正德的慈父!”
“万岁爷!”门外是李德全的声音。
“进来吧!”康熙走回桌案,落坐龙椅。
李德全进得门来,躬身禀报,“万岁爷,几位阿哥爷到了,万岁爷看…何时请他们进来?”
几位阿爷到了?我忙偷眼看康熙,你叫他们来做什么?那我是不是该告退了?
“哦,让他们都进来吧!”康熙面容平静,又转头看看我,“先带然丫头下去等候!”
“喳!”
“然格格请随奴才来吧!”李德全伸手引我跟他去,排排书架的最后面竟然竖着一道屏风,屏风后面还搁置了一把椅子,“请然格格在此静候!”我冲他点点头。
我看看面前的屏风和椅子,这肯定是老康事先安排好的。老康为何不让我告退?让我躲到这屏风后面是何用意?难道…老康与他们欲谈之事与我有关?既然与我有关,为何不让我光明正大的听?让我鬼鬼祟祟的躲到这来做什么?
管它呢,静观其变吧!我缓缓落坐,静候前方动向。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可不要让灾祸降临到我头上啊!
我搅着手中的帕子,同时也在搅着此刻无奈、隐郁、惆怅、担忧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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