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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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后悔,因为接下来的日子,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候。
从南怀渡口上船后,我们到了对岸的召保渡,那里停着一辆被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我们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鞭,风声和水声在耳边哗哗然退后,很快,我们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水中间,停着一艘华丽的大船,船上到处挂着红色的灯笼,不时传来阵阵妖媚的歌声,金少舒了口气,和许平波对看一眼,两人一人一个把我和金妈妈搀住,脚下一点就腾空而起,稳稳当当停在甲板上,一群女子嬉笑着涌到金少面前,纷纷把自己香软的身子往他怀里塞,金少呵呵笑着:“不急不急,我把客人安排好就来陪你们!”
金妈妈拉着我的手,朝他啐道:“不好好找个媳妇生孩子,偏要做这没廉耻行当,轻尘,我们不理他,让他独个儿风流快活去!”
许平波赧然笑笑,把我们带进船舱,舱中摆设更显富丽堂皇,有许多我在宫中都见过,还有许多玩意连我都叫不上名字,顶上挂着一个灯笼,初见以为是平常的灯笼,当我被那不同寻常的光亮吸引住时,才发现灯笼竟然是用透明无瑕的白玉制成,而白玉中间,嵌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把舱外灯笼堪堪比了下去。
金妈妈见我看着灯笼眼睛都直了,笑道:“这个辞欢就是爱显摆,老是想把自己所有家底露给人家看,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许多银子似的……”
金少这时踏进舱中,接话道:“母亲,这你就不懂了,我不把这地方弄得这么漂亮,那些冤大头愿意大把大把往我兜里丢银子吗,平波兄你说是不是?”
许平波一拍他肩膀:“不要闹了,你快告诉皇后你的计划吧,她现在只怕急坏了!”
金少慢慢走到我面前,深深看着我的眼睛,刚才的笑容隐没在两汪黑色深潭里,“轻尘,我真的很高兴能找到你,能有机会照顾你,可是,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信不信哥哥?”
我微笑着点头,“我信!”
他笑起来,朝我眨巴着眼睛:“那就好,我一定不会让你受苦的!”他神秘地凑到我耳边,轻声道:“还有,我会跟你找个好婆家……”
“哎呀……轻尘,你想杀人呀!”他捂着脚跳起来。
我刚想笑,胸口一阵发闷,捂着嘴蹲到地上干呕起来,金妈妈连忙过来帮我抚背,瞪了他一眼,“赶了这么久的路,轻尘也累了,你让她休息一会!”
金少一把捉起我的脉,停了一会,皱皱眉头道:“轻尘,我先把你送到别的地方休养如何,你的身子真的不能再颠簸了,或者,”他看进我的眼睛,轻声道:“你如果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也有办法的!”
我捂住肚子,以前很想弄掉他的时候,恨不得弄来最厉害的药吃下,可是他在我腹中长了这么多天后,他已经变成我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跟我的生命连成一个整体,我已经能感到他的心跳,微弱的,锲而不舍地,是否在告诉我,我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在延续。
而且,以后都不能见到他,私心里,我仍舍不得和他断了这最后一丝血脉的联系,我无法忘记,他是多么爱这个孩子。
我坚决地摇头:“不,我想留下他!”
金少笑了笑,郑重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保住他!”
船一路东行,在南怀河上停停走走,不时有两岸的富绅到船上来玩乐,我们被安排到上面的一层舱里,下面的人无法上来,我们一路欣赏江边美景,钟平波兴致盎然,成了我和金妈妈的解说,每到一处地方都要把当地的风土人情说个详细,把我们逗得乐不可支,而每到一处,金少总要派人下去买些特产回来,填我永远好奇的嘴巴。
孩子越来越大,我的身子臃肿起来,连走路都很费力,加上平时几乎从不下船,脚肿得厉害,金妈妈总是边揉着我的脚边和我肚子里的孩子说话:“不要踢母亲,出来的时候再跟我调皮都行,你母亲很辛苦……”每次把我逗得笑个不停。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发觉金少和许平波的眉间似乎有难解的结,即使面对我的时候总是温和的笑脸,可眼中总有什么郁结着,我有时候问起他们有什么事,金少总有办法把话题岔开,问多了,他便对我说:“妹妹,你不是说过相信我吗,我说过一定不会让你受苦,你就安心养身子,大家都等着你的孩子玩呢!”
见问不出什么名堂,我把这个心思放到一边,开始和金妈妈商量取名字和做衣服,我从未做过针线活,金妈妈说一定要亲手为孩子做衣服,要金少派人采买了许多布料回来,从夏天到冬天的都有,金妈妈先做了一双召南家乡的可爱小虎头鞋,我瞧着非常漂亮,便也学着自己缝,没想到我的手还不笨,很快就学会做了,接着我又学会了做小衣服,还学会在衣服上绣上各种图案,我第一个学会的也是最喜欢的是绣蝴蝶,把自己的衣服上绣得到处都是不说,连金少的衣服和钟平波的衣服也不放过,每次看着他们苦着脸穿上,我和金妈妈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这样快活的日子一转眼就过去了,三个月后,我们到了南怀河的入海口彩天。
一天晚上,金少和许平波笑眯眯地进来,金少问道:“妹妹,我们想征求你的意见,从彩天走海路,往南是苍梧,往北是漠南,你想去哪里?”
腹部有了点动静,孩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不耐烦了,狠狠踢了我一脚,我抚着腹部,皱眉道:“说实话,我想孩子在我肚子撑不到这么久了,能不能让我在大东把孩子生下来,在船上呆太久了,我有些不舒服!”
金少回头看着许平波,两人久久没有说话,金少转头笑道:“好,你现在身子不方便,也没办法经受住海上的风浪,到时候有什么闪失我的罪过可就大了,我们还是在彩天下船,不过等你生了孩子我们还是得离开这里,你还是先想好要去漠南还是苍梧,漠南是平波兄的家乡,苍梧可以算是我的老窝了。”
我看着他们俩眉间的郁结,心中酸楚不已,对金少道:“哥哥,随便你怎么安排吧,我听你的!”
晚上,我们下了船,一辆马车迅速把我们送进一个僻静的院落,金妈妈也是许久未挨地了,走路都有点轻飘飘的,我也是双脚肿得连抬一步都极吃力,金少早就飞进房间去整理,钟平波一直在皱眉看着我的双脚,见我要挪下来,连忙把我扶住,让我身体靠在他臂弯,一步步小心地送到里面。
脚走到地上的感觉真好,进到客厅,即使走路仍艰难,我根本不想坐下,让脚离开地面,正在四处挪着,金少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把身上的锦衣换下,换上一套仆役的旧短衣,头上松松掉了几缕发下来,看起来极落魄,看着我们盯着他笑,他笑眯眯地在我们面前转了个圈:“怎样,人帅就是没办法,穿什么都这么好看!”边说边还拿手指在腮边摆摆,我们被他逗乐了,我戳戳他的胸膛:“金花,你这样可真像大姑娘!”
他窜到许平波面前,嘿嘿笑道:“兄弟,你照看着点,我去看看有没有漂亮姑娘,有的话拣两个回来给你瞧瞧,你老守着我娘和我妹妹,是不是想做我妹婿,我告诉你,要做我妹婿可要多讨好讨好我……”
许平波一掌劈到他肩膀,他躲避不及,疼得龇牙咧嘴,我们又笑起来,许平波笑道:“你快去快回,家里有我!”
金少目光炯炯朝他一抱拳,一个转身,腾空而起,箭一般飞到院外。
金妈妈恢复过来,烧了热水给我,边揉着我几乎没有知觉的脚边笑道:“轻尘,你给我说句实话,你觉得平波这孩子怎么样?”
我点头道:“他真的非常优秀,你看我们在船上这么多天,如果不是他在一旁滔滔不绝地解说,告诉我们两岸的风土人情,我怕我们真的会闷死!”
金妈妈点点头:“有时候我想,我们这样开开心心的,还真像一家人,等我们离开大东,你想不想嫁给他,然后再跟他多生两个小家伙,到时候我们家就更热闹了!”
我一摸脸上已开始发烫,轻笑道:“金妈妈,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来呢,你还要我再生,我可折腾不起!”
扪心自问,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许平波在我心里并非没有留下任何位置,他是一个这样温和的人,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船上的女子想跟他调笑,他也是脸红红地笑着,低头不语。

我微笑着想象那时候的情形,一家人,多好!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根,第一次感到家人的温暖,我真想大笑,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有哥哥,有母亲,有孩子,还可能会有一个夫婿,我们以后会快乐地生活下去,如果去漠南,许平波说过那里有一望无际的的草原,他会带我去那里骑马打猎,放牧牛羊,漠南南部还有如天保一般的稻田河流,到处杨柳插遍,还可以去漠南的海边定居,那里的海天一色,都是蔚蓝如洗,还有数不尽的白帆,如果在漠南呆烦了,我们还可以去漠北,漠北有莽莽的雪山和森林,而从漠南坐船往南走,在大海上漂浮三个月,我们就可以到苍梧,苍梧很热,冬天去最好,那里到处是高高的密林,稻子可以种三季,从来不愁没粮食。
我想着想着,不禁自己笑起来,金妈妈抬头看着我的笑脸,在我脚上狠狠掐了一把,“瞧你,没事都能乐成这样,带你出来还真对了!”
她叹气道:“也不知道你跟皇上是怎么回事,真是冤孽,孩子,你告诉我,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提到那个人,我心头一阵发紧,“我也不知道,我有时候很恨他,恨不得一刀杀了他,有时候又很想靠着他,跟他永远在一起,”我微笑起来,“可是,自从我离开他,我就从来没想过要回去,能一辈子不见他,对我是一种解脱,而不是痛苦!”
她笑起来,“傻孩子,我敢担保,以后有我们,你永远都不会痛苦!”
这时,许平波推门进来:“你们在笑什么,老远就听到你们的笑声!”
金妈妈朝我挤挤眼睛,朝他一招手,“平波,你过来,我老人家腰都直不起来了,你来绑轻尘揉揉!”
“金妈妈!”我们同时叫道。他瞧了瞧我肿胀的双脚,又看看我的肚子,走到我面前蹲了下去,我连忙把脚收起,“不用不用,我好了!”
他伸手把我的脚接住放在膝上,轻轻揉捏,一抬头,与我的视线对上,金妈妈正瞧着我们的举动,嘿嘿笑道:“我刚才还在说,我们这样真像一家人,平波你说是不是?”
“金妈妈!”我们又同时叫道。他看着我的眼睛,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我摸摸腹部,尴尬到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揉完脚,金妈妈早早睡下,我也倦了,靠在案几上迷糊睡去,朦胧中好象有人把我抱起放在床上,还为我盖上薄被,那人在我身边呆立良久,长叹一声离去。
没有船上的颠簸,我还真有些不习惯,很快就醒过来,窗前的月光冷冷钻进房间,在白色的帐幔里流动,我撩开帐幔,轻轻走出去。
脚感觉好多了,只是走起来还是没以前利索,院子里有一个颀长的身影,正在无声地哭泣,他的泪一滴滴落下,在月光中泛着晶莹的光,如夜明珠般光彩夺目。我心里惊惶不安,径直走到他面前,“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悚然一惊,连忙把泪擦干,强笑道:“傻瓜,我能有什么事,别瞎想了,夜深了,小心着凉,我送你回去吧!”
我撑着腰作势要跪:“我知道,你们为我付出良多,我想知道你们的事情,为你们分担些,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起来!”
他呆了,扶着我的双臂,叹道:“好,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九年前,漠南皇室发生一件血案,漠南太子被杀,全家五百多口在一夜之间被灭门,而太子的小儿子因为顽皮,躲在家中的马厩里和刚出世的小马玩,因此躲过一劫,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个个被砍死,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等那些人一走,他疯狂地逃,从漠南逃到大东,一路乞讨,连神志都有些不清楚。别人把他当傻子和哑巴,这样走了一年,当他走到一个寺院时,他遇到一个高僧,那人收留了他,然后慢慢治好他的病,还教他武功,让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那个高僧告诉他,曾经有一个孩子,与他有着同样的经历,可是那个男孩子没有放弃,很努力地和他读书习武,后来成为盖世的英雄,连他的敌人都为他立碑建墓……”
我扑上去抓住他的手,声音开始颤抖:“你是说我的父亲!”
他扶着我的身体,点头道:“是的,那个高僧是空空大师,你父亲是我的师兄,我就是在你父亲的激励下成长起来的,所以当知道你的事情时,我毫不犹豫地和金少合作,把你救了出来。”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有迷离的光彩,我轻笑道:“谢谢你!”
他扶住我的手,“去睡吧,不要太累了,明天我要金少去找些草药再跟你揉揉脚,再弄些补品回来,现在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才是要紧。”他把我送回房,看我安心睡下才走,看着他的背影,我一颗心百转千折,竟辗转许久都无法睡下。这时,听院中有人在说话,我靠近窗户,戳破窗纸看向外面,原来是金少回来了,他的头发更乱了,颓然地坐到地上,“这可怎么办,我刚才打听过了,连空闻大师都圆寂了,要救你师傅更没什么指望了!”
许平波几乎泣不成声,对着月亮跪倒,呜咽道:“师傅,徒儿对不起你,是徒儿连累了你……”
金少摇头叹息,“要是我们能出去还有点办法,可是现在全国通缉我们,赏金又如此之高,只要我们一现身,别说救人,连我们自身都难保,平波,现在只有等孩子生下,然后赶快离开这里,我看你对我妹妹有那么点意思,我把她们交给你,我再去想想办法!”
钟平波慌忙道:“金兄,别这样说,那是我的师傅,怎么能要你再冒险呢!”
金少笑眯眯拍拍他肩膀:“什么你的我的,上我的船就是一家人,我的妹妹赖定你了,你可要好好待她!”
说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金少就飞出院外。
好似所有美梦一瞬间破灭,我靠着窗户支撑住我下滑的身体,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那刻,许平波的泪一颗颗蚀着我的心,金少的笑脸更是针一般让我心刺痛。
我捂着嘴,不敢让他们听到我的呜咽,所有的事情全都涌到眼前,除了我是那罗和如玉公主的女儿,我哪一点值得他们这样费尽心机地维护,我却从来任意妄为,从来不为他人考虑,当我从他身边逃走的时候,我没想到我会葬送木兰的性命,而他其实为她安排了很好的前途,当我又一次逃走的时候,我明知道他是那种狂暴的性子,竟然还要去叨扰老婆婆和黑牛,结果令到他们惨死,他们的血迹未干,我又一次害到了我的亲人,金妈妈来劝说我的那一次,只要我再考虑一下后果,我的亲人就不必这样逃亡,而空空大师也不必涉险。
他们,其实都有自己平安幸福的生活,是我毁了他们。
我到底算是什么东西!我摸着自己的心,和那个人在一起并不是不快乐,一生能被人这样对待,我竟然还想贪求更多,莫名其妙地一逃再逃,惹得他怒火冲天,殃及无辜,而我只要忍住那一时冲动,平静地待在他身边,就会有多少生命免遭于难。
我抬头看着那清冷的月亮,轻轻对外面仍站着的身影说:“事情因我而起,我会自己做个了结!”
第二天,金少没有回来,许平波眼睛全是血丝,急得在院子里踱个不停。晚上,我刚写了封信塞进包袱,然后在床上躺下,许平波把我从床上一把抓起,急道:“快,此地已经不能呆了,金兄安排了船马上出海,你快跟我来!”
没容我犹豫,我被拉起来和金妈妈连忙上了马车,马车飞快地到了一个很大的码头,那里停着一艘上面插着苍梧两字的大船,我到处乱找,问许平波道:“我哥哥呢?”
他呆了呆,“一指船上,在那里等咱们呢!”
看着他的神情,我立刻明白,“我哥没来对不对?”
他慌了,“金少说要我们先走,他留下把事情处理好再去追我们,你快些,那边有官兵过来了!”
金妈妈已经上船,在甲板上朝我遥遥招手,看着巡逻的一队官兵的灯笼由远及近,我微笑着对他说:“你先上去,我马上就走,我以后只怕都没法回来了,想多看看大东的土地!”
看着他的身影上了船,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迅速冲到官兵面前,喝道:“我就是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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