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宝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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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均以为那行贩嫌价低,纷纷抬高加码,一时间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可谓热闹之极。也正待众人七嘴八舌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忽听一声清脆的嗓音说道:“你们这群色鬼都给我闪开了,若说价钱公道,在这宝珠巷,论贩人声色艺,谁还比我们石涛馆更价钱公道呢?”此话一出,顿时如凤入林,令鸦雀无声。
“是石涛馆的平姨来了。”有人惊喝了一声,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出一道隙缝。只见一位女子行来,令陈纶尤为注目的是,这女子的身形虽跟十三四岁女童差不多,但一张削尖的脸儿,眉眼瞧来却甚是刻薄,便一下子就多了些世俗沧桑的意味。也幸好她的穿着倒也素朴干净,一身蓝布底洒着碎花的袄子,也只在手腕处套了副珍珠坠子,若以陈纶眼力,一眼即知此珍珠极是不凡。
那被众人称为“平姨”的女子径直行到近前,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车上的女子,便对那行贩开口说道:“难得你这车上的姑娘还是个清倌儿,容貌与身段都生得蛮好!你要真的有诚意来卖,那就跟我走吧!”说罢,她就一转身,向外行去。
那行贩似是一怔,而围观的众人更是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因为他们终究未料到,那行贩所卖的竟是一尚未破身的女子。有人更是暗恨他自己适才走眼,错失良机,又有人则暗道:“幸得此等尤物竞价不得,未成他人私宠,既入石涛馆,岂非吾也有一亲芳泽之机?”
行贩略显犹豫,而后苦着脸对陈纶说道:“有劳道长作个公道了。”
陈纶微微点头,那行贩顿时大喜,赶紧推着车儿,吆喝着人群散开,向外行去。
跟在那位被称为“平姨”的女子身后,行了不到百步,就见她进了路边一座街坊,此坊足有三层楼高,其上雕梁画栋,瞧来甚是华美。又见诸多锦衣玉袍之人从中进出,其内莺声燕语鼓乐笙歌不停。
行贩擦了把汗,转首对陈纶道:“见道长一路背着这个睡着的孩童,甚是累赘,莫若交于小人来背负代劳?”
陈纶稽首道:“不必!”
行贩自讨了个没趣,眼光只在那孩童的面上转了一圈后,就笑了笑,随后便从车上唤下那被他称为“莫愁”的女子,踏进了石涛馆的门内。
石涛馆的迎门即是一面十二屏的屏风,其上均以水墨各绘着鱼、虾、蟹、贝、蝌蚪以及各种水草莲菏等池生之物,每扇屏风虽只绘寥寥数笔,但墨色自活,神韵天成,当是人间绝妙画品。
陈纶暗暗称奇,而后,当他转过屏风,眼前顿时一亮。只见此屋内,虽是白昼,但十数盏八角宫灯俱高高挂起,其光柔美如珠玉,更映照出四壁辉煌。而在屋中则设有十多张五彩描金桌,其上俱是珍馐美食,加之玉女仙童一样的人物伺在客人两旁,席间温言软语,粉香乳浪,令人为之目绚神迷。又见前方设有一座朱阑石桥,只大约五尺来阔,一丈来长,仅容得下两人并足,此朱桥通往一处瑶台,离地约六尺来高,其色似珠贝一般光润,不沾半点浮尘,而在其上,正有位仙女一样的人物来作歌,只听她唱道:
“没乱里春情难谴,蓦地里情入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注】
只唱到此处,台下宾客中顿时有人高声调笑道:“小娘子,你的春情一点也不难谴,还是让吾来睡你吧!”一时间,台下鼓噪声起,**色浪阵阵。
陈纶正觉心中不耐,忽闻耳边有一个声音轻轻地问道:“那个小娘她唱的是什么意思呀?”陈纶一怔,只见那孩童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只瞪大眼睛看着那台上女子的唱作。
陈纶尚未答言,那行贩却早已凑过身来,对那孩童笑道:“甚么小娘,莫要听他唱得好听,身子骨媚人,那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兔儿爷,这等货色怎比得……”说到这里,那行贩朝地上猛啐了一口,惹来在旁的龟奴立即怒目横眉,幸好此时那状若女童的平姨行了过来,道:“你们跟我朝这边走!”
孩童有些恋恋不舍,目光依然贯注在那戏台上,当他们连过三重门,就来到一间密室之中。
这时,行贩的面上首度显出局促与不安,陈纶观之在旁,心中则思道:“这行贩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连商螽印也照不出形神?且不论他究竟是人是妖,只观其举止言语,可谓场合不同,一日数变,当是有所为而来,不过,若论此地,也大有可疑之处。”想到此处,陈纶立即静下心来,只负手旁观。
平姨倒是面色如沐春风,只道:“诸位还傻站着作甚,坐呀!”
说话间,就有门童端送来茶水果点,那行贩倒也似想通了,也就不再客套,只在往嘴里胡乱塞了几块糕点后,便说道:“请问这位…这位姑娘,你看我的浑家在你们这里可作价几何?”

平姨倒也不介意那行贩说错话,只道:“我平姨也不瞒你,你带来的这姑娘,我瞧着挺不错,若在我们这里再收拾得周正了,仅姑娘的梳头钱,我们石涛馆就起码能赚上百两银子。”
听得最后一句,那行贩顿时眉开眼笑,忙道:“平姨说的是,这生意做得端是厚道,好谈,好谈。”
平姨则微微一笑,正待说话,斜眼瞟见那孩童正趴在陈纶耳边,小声问道:“什么叫作梳头钱啊?”闻言,平姨顿时接口笑道:“瞧这小鬼头,怎地就对这女儿家的事这么好奇呢?这长大了还得了,莫要又是个风流讨债的小冤家!”说话间,那平姨就来捏孩童红扑扑的脸蛋,却听得陈纶一声冷哼,平姨立即缩手,只道了一声“晦气”后,就转首对行贩继续说道:“听了我先前说的话,你也且莫急着欢喜,虽说照我原先估计,你带来的这个姑娘至少可以卖给我们二百两银子的好价钱,但不曾想被适才路过此地的青姨瞥见了,她说你这姑娘的神生得不端正,若买下了,可能会给我们石涛馆惹来不小的麻烦,我只能说抱歉了。”
此言说出,那行贩直若凭空愣了半晌,陈纶心中也是一惊,暗道:“神不正?莫非此地竟有人能施慧眼看出元神?”思到此处,陈纶立即转头,然而,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此时那女子的目光正与他相对,眸子中似嗔似喜,也不知道她这般看了多久。
平姨也盯着那女子看了两眼,随即叹道:“其实我也挺遗憾的,若以我的眼光,你家姑娘可谓天生媚骨,床第之间,也不知道能迷死多少花花肠子的男人呢!着实可惜了。”
行贩道:“你不用安慰我,想我行贩半生,以商论心,当也知晓你话中之意,乃木已成舟。不过,我只想知道,为何?如何?只不知平姨可否方便告之?”
听得此言,平姨的眼中终究闪出一丝讶色,而后又沉思半刻,方才抬眼说道:“看来你这人很不简单,其实告知你也无妨,青姨手里有一宝贝,当那宝贝照着你家姑娘的时候,却不晓得为何,竟亮了一亮。”
行贩立即瞪大眼珠子道:“那宝贝可是一粒定海珠?”
闻言,平姨立即一怔,随即颤声问道:“你……你是如何猜出是一粒定海珠的?”
行贩神色倒是愈发镇定,道:“猜出定海珠并不能算作什么,想这宝珠巷自然是有宝珠的。”说到这里,那行贩故意打了个哈哈,而听了他这番解释,无论是平姨还是陈纶均有些不以为然,幸好那行贩继续说道:“我自是识得这定海珠,只是眼下若按我来继续猜得,那珠子定非落于原主人的手中,否则她若见着定海珠生异状,岂不赶来见我?”
这番话直听得平姨目瞪口呆,半天作声不得,隔了好半晌,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长叹,而此叹息一出,陈纶怀中的商螽印立时一热,“妖孽?”陈纶暗道一声,豁然立起身来。
那道叹息过后,就听一声柔细的嗓音说道:“不知屋内哪一位是老祖宗的旧友?竟能访到此地,也算行得好手段了。”说到这里,又听到一声叹息,只不过这番却愈发绵绵悠长,令人听之颇感岁月沧桑。
行贩则讥道:“究竟谁是旧友,莫非你家老祖宗也分辨不清,这里说不定有上几位,莫非要一一道来?”
那柔细的声音又道:“平姨,你且开出玄门,就让他们去见老祖宗。”
平姨则对着门外恭身应了一言,而后将屋中之人逐一打量,当目光落在陈纶身上之际,平姨则笑道:“这位道长就不用了吧!”
闻言,那行贩立即摆手道:“谁说不用,想这位道长乃作旁证之人,而论人心公道,岂能作废半途?”
陈纶并不接言,只作闭目冥想之状,也就在那行贩也不禁露出疑惑之际,陈纶忽然睁目,只见陈纶笑道:“贫道当作此旁证。”
行贩立即称“善”,而后,就见那平姨遥对屋之东面叩拜三首,口中默出密咒,顿时裂出一道门户来。
行贩只盯看一眼,即满脸堆笑,对陈纶执手作了个“请“字,便挽了那个口不能言的妖娆女子,径直入内。当陈纶手牵着孩童也随后跟入,平姨则向西又连叩了三首,门户瞬间合拢无形,也只余她一人在那空荡的屋子里犹若发呆。
“平儿,你的选择是对的,想你终究是个人,你不能进去的。”那柔细的声音在那门外叹道。
注:
此段唱词取自汤显祖的《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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