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岚》第1至第2节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1
吴阳是卢小兰心许的才子,卢小兰是吴阳暗恋的佳人。她那兰花草一般素净的气质,每每惹得他牵肠挂肚、欲罢不能……
吴阳与卢小兰是师兄妹,他俩与老师父沈阿根,并坐在救护车的最后一排,沈阿根居中。天空是黯淡的灰白色,一些稍厚的积云像烟垢,萎靡,压抑。山寒水瘦之地,披了一层轻淡的山岚雾气,就有了一点儿活泼与神秘。车窗像画框,图案不断地移动或跳动。间或车子开快了,图案就模糊了。远处的景物是清楚的,灰褐的底色,岩壁、竹木、坡梁沟谷、农舍草房、萧条的庄稼、庄稼地里排成蛇阵干活儿的农民,都在往后头缓缓地漂移。救护车气喘吁吁、轰隆轰隆、在泥巴公路上颠簸,他们就合着节奏摇摇晃晃。有时候节奏乱了,他们也跟着颠来倒去……
按照各厂约定的交错顺序,每周星期三,是东山机械厂的救护车,例行送职工去川东医院看病的日子。
沈阿根自负地对吴阳和卢小兰说:“师父是父亲的父,按照师承和辈分,我当然要算爷爷辈的。”
“是的、是的,我俩的师父是您的徒子、我俩算是您的徒孙哪。”吴阳谦恭地说,“按照资历和辈分,叫您祖师爷、老阿爹都是应该的。”
“还是叫师父好,辈分高的师父就叫老师父嘛。”沈阿根一边拉扯窗玻璃一边说,“学校里厢讲究师生关系,工厂里厢讲究师徒关系。师生师徒,都是新型的阶级关系,师道尊严还是要的。”
沈阿根大名鼎鼎,支内以前就是上海江东造船厂的高级技师。他十二岁当童工,十五岁当红军,开国大将军粟裕的军工老部下,一个实实在在的军工活化石。沈阿根的革命资历,比东山机械厂党委书记汪成还要厚实。他瘦小而精神,脸庞像风霜雕刻的核桃壳,花白头发的平头,练达又豪爽,给人以深厚、可靠的感觉。
万山县和万山市地处四川省的东部,算川东地区。当地的老百姓管这一片军工厂、所,叫“蔽秘厂”、“国防厂”,很神秘,川东医院是片区军工的职工医院。虽然各厂、所都有医务室或卫生所,但医务室和卫生所只起防疫保健和一般性的伤病处置作用,稍重的病员、或复杂的诊断、或住院治疗都要送川东医院。川东医院也建在山里头的,环境幽静,绿化得好,医疗设备和条件也齐备,能够与当时万山地区最权威的地区人民医院媲美。因为是军工内部的职工医院,具有行业的福利性质,还保密,一切都计划得很好,所以川东医院一般不接受系统外的病人。据说地方上的头头脑脑想入住这儿治病,还需要地区军工部长同意或写条子才得行。
陪同沈阿根到川东医院去照光,卢小兰是医务室和车间里安排的,吴阳是自己主动要求去的。除了对沈阿根的尊重以外,吴阳还有一个私心,那就是再去看望一下正在住院的老乡周桐。
周桐的运气实在是有点儿背,当地方言叫“背时鬼”。招工进厂才两个月,入厂学习还没结束,他就在一次篮球活动中发了急性胸膜炎。宁莉说,我们天成县的四个人,是厂里用救护车接进厂的,救护车,不吉利,有人会倒霉。吴阳记得,当时救护车拐进厂区水泥大马路的时候,像是从大沙漠簸进了一片绿洲,车子很快就平稳加速了,雄纠纠气昂昂的。殊不知,广播里唱起了这样的歌词:“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旁,将儿的坟墓向东方……”大家的心绪顿时受挫,简直就是丧歌嘛,背时鬼,第一感觉就败坏了。
不久,有了应验,周桐果然倒霉了。现在,新工人都分到岗位、都各得其所了,他还在医院里治病。据说,军工厂对政审和身体要求很严,周桐因为身体不好,有可能要退回原籍,多霉哟。万山地区的国营厂本来就少,能够进“蔽秘厂”工作,跟上了天堂似的,那可是挤破脑壳也挤不进去的好单位呢。
东山厂距万山市十七公里,坑坑洼洼的泥巴路。救护车从市区边沿擦过以后,又钻进了一条山沟,呼呼地向川东医院所在地的李加河驶去。吴阳挨着沈阿根左晃右晃,一边发愣。他没有想明白,自己的父亲与地区军工部长江峰,据说情同手足,自己能够进东山厂正是因为江峰的关系,但在工种分配时,居然分了个翻砂工。他认为,自己的关系最硬而工种却分得最差,不晓得问题出在哪儿。
工种分配以后,按上头的要求,每个新工人还向厂革委和厂党委写了决心书,表示服从分配、努力劳动、多作贡献之类的决心,虽然那只是一种逆来顺受的敷衍。
一个有色金属铸造厂,大家却不愿干翻砂工。“车钳铣没的比,锅电焊凑合干,热铸锻没人干”,能够进科室更是巴望不得。据说最好的工种在中央试验室,搞理化分析试验,穿拖鞋和白大褂上班,高雅又清爽……
一群洋腔洋调、又斯斯文文的上海人,背井离乡,老里老远到这个偏僻山沟里来建一个翻砂厂,冤不冤哪?好多年以后,人们心头这么慨叹。
翻砂工,在旧上海叫“垃圾工种”;灰头土脸脏兮兮,又烟熏火燎的,非常低级,一般穷途末路的人才去干。在时下的川东地区,说起翻砂,就使人想起灰扑扑的锅罐厂,以及黑黢黢的铁锅儿和铁鼎罐。翻砂工的学徒期要三年,够得混,也很辛苦,真是霉透了。后来,翻砂工也有了正儿八经的大名或学名,它的大名或学名叫“造型工”。吴阳《工作证》上的“工种”栏,写的就是“造型工”,名号并不差。亲朋好友问起,吴阳就只说自己的工种是“造型工”,不深说,弄得神秘兮兮的,一般也不提“翻砂”。那是个崇尚劳动光荣的年代,劳动光荣,人们更热衷于光荣的劳动。
吴阳自己感到晦气,别人却羡慕他呢。卢小兰这个天仙一样的上海妹儿,居然成了吴阳的师妹儿,这不是桃花运又是啥?他俩都师从沈阿根的徒弟、上海师父金元庆,也就是师承沈阿根了。卢小兰是公认的第二代“厂花”,有她作师妹,你吴阳真是死脑筋罗,还挑剔个啥工种嘛?他俩黏乎乎的样儿,惹得好多人眼痒又心热。
其实,卢小兰的工种是行车工,当翻砂工是过渡性的。东山厂在各方面都受上海江东厂的影响,按照老厂的规矩,行车工必须先干一年翻砂工。因为铸造厂房的行车工主要与翻砂工配合,这两个工种之间的默契很重要,熟悉了翻砂工才当得好行车工……
沈阿根似乎看出了吴阳的心思,他像告诫孙子似的说:“安心干好翻砂工,翻砂工是东山厂的骨干工种,其它工种都是辅助配合工种。在一个工厂里厢,当骨干技工才受到重视,今后你会尝到甜头的。”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关键是技术要好,上海人最反感技术不精的三脚猫,脱底烂污货,呒没一项专个。”
救护车打两个响屁,继续轰轰隆隆地颠,沈阿根提高了声调,“谁技术好谁就是爷,革委会主任、书记厂长都要围着你的**转。”
“是的,是的。”吴阳诚恳地点点头。
沈阿根扭过头去,与卢小兰叽里呱啦、语速很快地说了一通吴阳听不懂的吴言土语。
后来,吴阳私下里问过卢小兰他俩说的啥。卢小兰结结巴巴地回忆道:沈阿根自称他会看相,他说,吴阳这个小年青面相深奥;蜂目尧眉,腾蛇锁额;虽然聪明过人、吴越气脉,但曲高和寡、孤云野鹤,难免结局厄凶……
住院区树丛环绕,围墙上布满了绿藤。精工细凿的青石阶梯和护坡墙干净工整,灰砖铺就的林荫道两边生出了绿色的苔茸。人很少,静幽幽的神秘。
吴阳是第二次来这里了。病房里四壁洁白,墙上贴有两张**语录,淡淡的药水味儿醒脑又提神。里面有五张床,只住了两个人,另一个病人还挂着输液瓶。周桐上午打点滴已经结束了,他闲得无聊,正在画一张钢笔素描,画的正是对面那个师父躺在病床上输液的画面。他的床头柜上,叠放着几张钢笔素描画,画的都是医院里的风景……
“呵!你真能画也,画得还不错。”吴阳从后头轻轻拍了一下周桐的肩头。
乍一见到吴阳,周桐惊喜得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像见到自己的爸妈一样高兴,不但喜形于色,而且手舞足蹈。
看着吴阳一身神气的军人黄劳保夹克,周桐流露出羡慕的目光。“发的劳保服?有几样?”他新奇地看看、摸摸,喉头打滚。
“得看是什么工种,”吴阳说,“翻砂工的劳保用品最好,有一套衣服裤子,一顶白色披风帽,劳保皮鞋一双,平光眼镜一副,脚盖一对。手套、口罩、肥皂之类的小玩意儿由车间定时发。”
“脚盖是啥子东西?”周桐不解地问。
“上班时套在皮鞋鞋口外面,白色石棉布的,防止铝液和其它危险品掉进鞋里伤人。”吴阳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在腿子上比划。
“这一套东西要值几十块钱吧?”周桐问。
“不晓得,据说翻毛皮鞋一双六块。”
“你们都开始发东西了!”他瞟着窗外自言自语,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厂里给我们补发了五块钱的烤火费,车间里还发了几斤香瓜。”说着,吴阳从挎包里掏出两只香瓜来,摆在了周桐的床头柜上。他提醒道:“削了皮好吃一些。”
“车间经常发东西呀?”
“有时候发一些水果、茶叶之类的东西,不多,水果每次十斤八斤、茶叶半斤一斤也不一定。”
这些好消息,周桐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开始很艳羡,想到自己的处境,又自卑起来。劳保福利是一大笔财富啊,他恨自己身体不争气,还因为担心自己的出路而沉默起来……
在那个年代,能够穿一套劳动布做的劳保服,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文革”以来时兴穿草绿色的军装,进入七十年代以后又时兴穿劳保服,解放军和工人的风格成为主流风格。物质生活匮乏,也没有更多的选择。在中学时期,因为舅舅在一个国营林场当伐木工人,吴阳经常能够穿到舅舅节省下来送给他的劳保服,就是那种蓝色劳动布做的、前开翻领、身松而下摆和袖口紧的经典夹克款式,令他好生自豪,也令同伴儿好生羡慕。工人的劳保服,成为那个年代诱人的待遇。
后来,话题就集中到宁莉身上了。周桐说他羡慕宁莉的工种,“化验室,多好啊!她有一个好哥哥。”
周桐太寂寞了,十分渴望有朋友来看望他。由于没有落实具体车间和工种,所以除了厂医务室的医生和吴阳以外,基本上没得谁来看望他。尤其听说到,他有病,可能要退回去的传闻以后,他更是忧心忡忡,食不甘味。已经住院治疗二十多天了,胸痛胸闷的症状应该消除了,照光照片检查也说恢复得不错,但他还是喊胸闷,医生也奇怪,怎么还胸闷?
“你呀,你是因为心情不好,”吴阳提醒他说,“你有思想压力,心情不好,是心病,才感到胸闷。你不要再对医生喊胸闷了,你已经不胸闷了。”
吴阳担心,他的病本来已经好了,怕又憋出病来。
“退回去?哪里那么容易就退回去了?招工手续齐备,合格才进来的。你是进厂以后才得的病嘛,急性胸膜炎,又不是从知青带来的病,”沈阿根知道周桐的担忧之后,大声安慰他,“不要怕,退不回去,**哪能这么办事?”
沈阿根是川东医院的重点关照对象,卢小兰陪着他照了个光以后,医生不放心,又给他拍了几张片子。加了几道手脚,时间就延误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了。周桐与吴阳一道去放射科接出沈阿根和卢小兰以后,大家一道坐进了医院的饭堂。
“吃了饭再走,中午我请客”,沈阿根大声说。
同车来看病的另外几个工人和救护车驾驶员,以为沈阿根要做东,都乐得笑眯眯的,禁不住摇头晃脑。
沈阿根见他们自作多情,马上补充道:“我只请他们三个徒弟娃,他们只有生活费。你们有工资,劈柴火,各管各。”
周桐听说过沈阿根在厂里的份量,他说不会退,可能真的就不会退。他又仔细想想,自己确实是进厂以后才得的病,原来是健康的,在天成县的医院体检合格,沈阿根说的有道理。他顿时感到心情开朗起来,胸也不闷了,赶紧掏出自己的饭票要请客。
沈阿根说:“行,用你的饭票,我出钱,每人买一份肉。”随即他取出一元钱塞到周桐手上,“剩余的钱得退我啊。”
卢小兰提醒沈阿根:“周桐现在没有落实车间,没得人帮他说话哟,你说的不会退,回厂以后莫忘记了哦。”
沈阿根说:“没人帮他我帮,出院以后也到一车间来当翻砂工,我给劳资科说一说。”
分手的时候,大家都上车了,周桐特意把吴阳拉到边上,犹犹豫豫的,还羞羞涩涩,也很神秘。他木讷又果敢地说:“我喜欢宁莉,你莫跟我争罗!”
吴阳严肃地盯周桐一眼,拍拍他的肩头,啥也没说,回头就上车了。
2
在西部山区的军工厂里头,本地男娃儿打上海妹儿的“歪主意”,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吴阳不信那个邪。
吴阳不敢挑明,他没得那个胆子,是沈阿根首先把吴阳与卢小兰的胸臆说破的。沈阿根也没有深说,点到为止。把朦胧的关系戳破,这对于怀春男女很重要。吴阳当然高兴哪,而卢小兰却有些暧昧。虽然她暧昧,吴阳认为,只要把事情说破、先声夺人、她心头有触动就行了。反正学徒期间不准谈恋爱,现在只是搞感情储备。因而,他暗自感激老师父沈阿根。

在西部山区的军工厂里头,上海男人打本地女人的“歪主意”,则像白天鹅拈吃蛤蟆肉,但沈阿根还是邪乎了。
好像还没有缓过气儿来,沈阿根刚刚在一个女人身上栽了跟头。
沈阿根住三号单身楼的二楼,楼下头就是大马路。那天黄昏,他把走在下班路上的卢小兰叫住了,他要她帮自己缝几颗劳保服的扣子。吴阳吃过晚饭伙了一帮人散步,发现卢小兰在沈阿根那儿,他就上去了。
沈阿根像刚打过败仗,蔫头耷脑的,一个人正喝闷酒。吴阳上去以后,卢小兰完成了任务也不走,两人就待下来一道陪陪老师父。
沈阿根很坦诚,他对徒孙辈这么坦诚很少见。深怕自己的劣行影响到两个徒弟,也担心两个徒弟鄙视自己,他的话就多一些……
“你俩多合适的一对儿哪,干干净净的师兄师妹儿。既然干净,就要把头开好,善始才能善终。”沈阿根的碗里只剩下几片家常豆腐,豆腐块泡在酱色的卤汁里。他端起碗,抿一口卤汁,又说,“要守规矩,工厂里头规矩多,不能违犯工厂的规矩。”他又呷一口酒。
吴阳不接嘴,他希望沈阿根多说对自己有利的话。
“我就是没有把头开好,千万不要学我,我们那个时候没得规矩。红军最开始的时候就跟土匪似的,流寇、游击习气很重,跑到哪儿就在哪儿搭窝,生产、生活上都是就地取材,女人也是就地取材。”
这样的话题,卢小兰更接不了嘴。吴阳却表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红军那个时候,**就提倡‘在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滚一滚’,也不能免俗嘛。当初在井冈山流行一句顺口溜,嘲笑**喜好女人:朱老总挑粮上坳,**在后方‘**’。不是说红军是‘播种机’吗?就是播种机嘛,红军走一路就撒一路革命的种子,撒在女人肚子里头的。”
沈阿根的眼神有些暗淡,他并不是显摆,而是叹苦经。“那个时候没得安定的生活,提着脑袋玩儿命,不可能正儿八经地结婚成家。红军的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渴女人哪!老百姓对红军的支持,不光在粮食、金钱、兵源和劳工上,还有女人。”
“其实啊,那个时候的女人就是劳工。”他又轻声补充一句。
“不是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吴阳小心问道。
“你指的是‘不调戏妇女’呀?”沈阿根很敏感,“是不调戏妇女嘛,谁也没有**谁,那些女人自己乐意的,两厢情愿。”他钩着手指擦了嘴唇上的酒水,“嗨!那个时候,精打光的女人多的是,穷得赤身**的,缩成一团在路上羞羞答答地游走,一招呼她们自己就来了,哪儿用得着调戏和**嘛?”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们太年轻了,纯洁得幼稚,你们以为‘革命传统’里厢全是干净的东西呀?革命就是一股浑水,滔滔浊流,泥沙俱下嘛。”菜完酒完,他抹抹嘴皮子,挪动了一下**底下的木凳。
“玩女人也算是革命传统?”吴阳问到这儿,卢小兰把眼睛盯住窗外,像是回避尴尬。
“是啊,没有女人就没有战斗力。”沈阿根振振有词,“你们以为只有日本鬼子才乱来呀?只要是军队,一个样。”他又取出一支香烟,搓空烟头,把燃着的烟**旋转着接上去,继续抽。“红军开始的时候没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后来改编为八路军,军委最先颁布了‘八路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里头没得‘不调戏妇女’的规定。大丈夫不拘小节,只要方向和路线正确,生活小事体不计较。而方向和路线,是当官的事儿。战士嘛,只管打仗、干活儿,天天泡在革命生活的小节里厢的。”
“现在可不能那么干了,新中国新社会嘛,一切都正规起来了。”沈阿根似乎要把自己与后辈人区别开来,也要把不同的时代区别开来。“我是革命传统给熏烤出来的,本色嘛,改也难。就像一块薰黑的老腊肉,再怎么洗也是那个味儿,成色还那样。”
“是的、是的,”吴阳附和道,“老腊肉脏兮兮的不好看,但吃着香。我们理解,理解的。”
沈阿根十二岁就进了上海江东造船厂当童工,搞熔炼。他的特长是熔炼和翻砂。那时候,江东造船厂叫凯勒船厂,是英国人办的。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以后,粟裕任挺进师师长,率部进军闽浙地区创建根据地,在南方开展游击战。为了组建军械修理所,通过地下党,在上海网络了一批技术工人;有熔炼工,翻砂工,钳工,锻工,车工等工种。这批人,过去主要是干铸造或打制铁锅、铁壶、犁铧等农用工具和生活用具的,谁也没有干过军工。沈阿根是第一批被招入粟裕麾下的,时年十五岁,他算是正规工厂出来的。沈阿根认为,现在搞三线建设,真是阔气又排场,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又是和平时代,似乎搞军工建设的一切条件都具备,没有搞不好的道理……
红军时期的军工,只能算是一个铁匠铺,小作坊。最难的还在于安全没有保障,居无定所,偷偷摸摸的,经常被国民党军队撵得在山沟里打转,有时候简直就是在逃窜……最初的军械修理所只有两个钳工,两个车工,三个翻砂工。那时候,翻砂、熔炼和打铁匠是一个工种,没有现在分得这么细。沈阿根开初是熔炼工,后来又搞翻砂,开车床、钳工活儿也干,还当技术员。设备只有一台四尺长的皮带车床,两架老虎钳,和一台手摇钻。再就是铁匠铺的那种风箱,小坩锅,地坑炉子和一些锻打、翻砂的工具。一堆破铜烂铁,算是原材料。那时候白手起家,艰苦创业,全凭手上的技术和忘命的精神。自己动手设计并制造各种车床和器具。为了适应残酷的战争环境,随时需要流动转移。所以,制造的车床等设备,不但要适用,还要体积小,重量轻,便于运输。机床靠手摇,需要的时候抓几个壮丁,轮番摇机床……
由于对上海和工厂的熟悉,沈阿根经常带人潜回上海,去采购材料和工具等物品。他还偷偷找原来的工友和师父,了解或学习新的技术与工艺……
军械修理所不光修理,一开始就承担着造子弹的任务。筹备了近半年的时间,自行设计制作了造子弹的机器大大小小近三十台。还在部队的帮助下,从河里打捞出了被国民党政府丢弃在水底的、建水闸的钢材和旧机器。有一次,粟裕师长亲自送来了一部牛头刨床,和一台皮带钻床,像宝贝一样稀罕。这些机器吃力地运转起来后,在岩洞里发出巨大的吼叫声,空气在轰轰地震动。当第一颗合格的子弹造出来以后,粟裕师长策马近百公里,专门赶来祝贺……他们开初只能制造头尾一样粗的子弹,这种子弹的速度和穿透力都很差。通过反复琢磨和改进,终于能够生产头尖肚鼓的流线型子弹了。
后来,师里组建了一个炮兵连,使用迫击炮,军械所又承担了制造迫击炮弹的任务。炮弹结构比手榴弹复杂,它由引信、弹体、弹尾、尾翅等部件组装而成,这些部件的连接主要靠螺纹丝扣,需要进行切削加工,而军械修理所冶炼的生铁是白口生铁,硬度高,质地脆,不能切削加工,如何软化白口生铁,使其能够切削加工,成为制造炮弹的关键……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齐备又分工明确的技术管理部门和技术人员,设计、绘图、试制都只有那么几个人。他们主要是解剖从敌方缴获来的炮弹,搞仿造。还靠部队收集敌人打过来没有爆炸的炮弹,锯开后反复拆装和琢磨研究。还算顺利,很快就构造了弹尾、尾管和引信。但当时有一个大难题,没有引发的炸药——雷汞。没有雷汞,炮弹就不会爆炸。当时根据地没有制造雷汞的设备和材料,到敌占区去采购也不可能,只能靠人工从废旧*中挖取雷汞。用人工从废旧*中挖取雷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工作,玩儿火又玩儿命!沈阿根的一个师兄,就是在这个环节上不小心被炸死的;一支*在手头剧烈爆炸,血肉飞溅在操作台面和岩洞的石壁上……说到这当儿,沈阿根禁不住热泪盈眶、哽咽唏嘘!
研制炮弹并不顺利,炮弹的样品经试射,只打了三十多公尺,还不如扔手榴弹远,不行。再琢磨,查原因,认定是火药燃烧太慢,爆发力不够。因为火药是靠缴获来的各种不同的火药凑合成的,燃烧不一致,火药还没有烧完,炮弹就飞出去了,力度就不够。后来,采用把火药片压薄的办法,来促进同时燃烧。紧张工作了一天一夜,又出了样弹。再试射的时候,粟裕师长带了司令部的主要成员,一起来观摩助阵。迫击炮首发,射到了五百公尺远的山坡上。第二发增加了三只药片,炮弹竟飞过了山头,落在二千公尺外的山地里爆炸了。终于成功了,靶场上一片欢呼声……
红军的军事工业就是那个样子,在艰难中起步,在困苦中发展。进入抗日战争时期以后,粟裕游击队整编为新四军第二支队四团三营,粟裕任第二支队副司令员。不久,军长叶挺任命他为先遣支队司令员,先期率部进入苏南敌后作战。一九四一年,皖南事变以后,粟裕任新四军第一师师长,苏中、苏浙军区司令员兼政委,领导苏中、浙西军民开辟抗日根据地。这时候的军械所,变成了新四军第一师军工厂,沈阿根一直从事着军工一线的技工工作。年仅二十一岁时,他就成为了技术上的顶梁柱。在抗战岁月里,军工厂先后成功研制出了拉线地雷、脚踏地雷、定时地雷和手榴弹。由于地雷阵的展开,沈阿根和他的工友们,还去粟裕师长组织的地雷训练班讲课,并具体做示范。为了提高业务技术水平,粟师长专门委托从事地下交通工作的同志,到上海买回了美国出版的《机械加工工艺》,《铸造工艺》和《工厂实习法》等书籍和资料。因为是英文版的,粟裕师长特意托人翻译以后,再才送给沈阿根他们,使他受益很大,至今也难忘怀……
了解了沈阿根的革命经历,东山厂的职工,谁都谅解他今天嗜好女人的习气。瑕不掩瑜,凭他的功劳,该。所以,东山厂的职工,谁也不跟沈阿根攀比错误。其实呢,沈阿根的毛病,主要就是“打野鸡”,旧上海叫“斩咸肉”。其它方面啥都过得硬。厂里那些因“作风问题”受处分的人,谁也不拿沈阿根说事儿。
这时候他蔫巴巴的,还对吴阳和卢小兰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居然痛快地检点自己的过失,是因为一向利落梗直的沈阿根,这回居然栽在“马**”身上了,闹得满城风雨的,他感觉很伤自己的威信和面子。
古家场上,那个叫“马**”的女人,身段和功夫好生了得。据说,她的**吊下去盖得住肚脐眼,翻上来搭得到肩膀上。在上海滩都没见过的尤物,简直就是肥**大**的杨玉环,很容易就把沈阿根的精神给整迷糊了,由迷糊到迷恋。在战争年代,沈阿根因为经常潜回上海采购生产和技术物资,他就做过旧上海妓女养的“小鬼”。他后来的老婆就是“窑变”而来的。支内的需要,他一个孤老被支到了这么一个异域,老婆又不愿跟他进川,他不得不又做上了马**之类的老“小鬼”。沈阿根虽然从三十年前旧上海的“小鬼”,变成了现在古家场的老“小鬼”,“烂糊三鲜汤”还是那个味儿……
支内的上海人平素瞧不起乡巴子,但女人还是乡土味儿好,他们道貌而又心动。东山厂上海人的隐语,管乡俗女子叫“三黄鸡”,“三黄鸡”比职业窑姐来得朴素天然。上海的浦东三黄鸡,是野生散养的,味道格外鲜美。其实,马**算不上正宗的野生三黄鸡,她更像是旧上海的“野鸡”,一些男人私下里管她叫“收费男厕所”,也就是上海土话“千人坑”的意思。
那个马**好像不愁温饱,又正处在如狼似虎的中年,虽然把钱看得重,但她似乎也讲究性趣的质量。品尝马**就像是一场荤油大餐,黄熟梅子,体质虚弱的男人可能要晕肥犯腻。沈阿根一个单身老师父,身板儿有些老迈了,力不从心哪,哪儿经得住马**的折腾呢,经常拖得他精疲力竭、弹尽粮绝。
这一回,沈阿根在节骨眼儿上命根子打蔫儿,软不拉唧的,再也挤不出内容,把个马**挠得心急如焚、欲罢不能。她就骂他、掐他、拧他……沈阿根虽然呈英雄,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咽不下那口气,情急之下就发狠地挤出了一泡尿水。明明就是假货嘛,他居然一边**打撅一边叫喊:“娘希皮!叫你喝个够!娘希皮!叫你喝个够!”……假货泛滥成灾,不是装尿水的地方装了一泡尿水,那不是要马**的命哪!她顿时叫唤得乌呼喧天,当下就送公社的医院,公社医院孤陋寡闻,没见过这稀奇古怪的毛病,就显得手足无措了。马**呼天抢地、痛不欲生的样儿,把沈阿根搞得焦头烂额。当夜又送县里的医院,这才稳住了阵脚。
马**像个戏子,反正就是喔嗬连天地叫唤,好像要了她的命。本来医生说没得大不了的事儿,“尿是从肾脏和膀胱里头排出来的东西,干干净净的,有啥子嘛,流出来就算了嘛,叫啥嘛叫?”可那个马**就是不依教,老甩头不认旧,她夸张病态,把气氛渲染得高度紧张……
为了这一摊子烂事儿,汪成和金元庆手忙脚乱了好几天。他们后来把那个马**弄到川东医院,进行全面检查以后才回来。沈阿根给了她三十块钱的抚慰金才搁平。既是公了,也算私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