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感月吟风多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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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感月吟风多少事
次日醒来,天已大亮。我揉了揉睡眼,起身唤店小二打水洗漱。
昨夜梦里,依稀是幼年已忘却的回忆。大漠茫茫,浩浩黄沙间铁蹄飞扬。每当点将发兵时,吹起的号角,便如同一声声响雷,打在我心上。
那时,我便期望,有朝一日,我能在马上驰骋。
母亲曾对我说,莫要好战,天下太平才是一桩美事。但我每每看见征人归来满载荣誉的皮鞭与马刀,便抑制不住心内蠢蠢欲动。
或许行鲁哥哥说得对,我便是金雀亮翅,满心锋芒。
如今,我却有些明白,为何母亲不愿我好战了。若母亲为昆仑公主,我便身兼两国血统,不管与谁战,我都背负着双重的荣耀与耻辱。
而此刻,我踏上了昆仑的国土,发现了母亲的秘密,却又要帮父主偷绘地图。
偷绘地图。任何人都能明白,偷绘地图四字,代表什么。
原来父主早就觊觎昆仑国了,此番我提出来昆仑国游玩,大概正合了他的意吧。
我如今身在王城,正好可将王城的地形尽皆描绘下来,呈于父主。然而这一战,于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亦不知。
在尚不确定母亲身份之前,我便将地图详尽绘出罢了。若母亲真是昆仑公主,她又岂能这么多年来从不泄露一字?父主为何也不向我提起?
也许一切都是我多想了。身为狼牙人,怎可随便怀疑自己的血统?
思及此,我扯落下裳一角,作为布绢,揣入怀中,策马而出。
王城的秀美我已不是第一次见到了,然而流连其间,依然陶醉。不是来观景,却忍不住四处游走。
微风缱绻,细柳逶迤,如水麴尘,延绵在江南的江面,迟留在阳光遍洒的小道上。
波烟升腾,玉笛低绕,这一片景致,令人心醉神迷。
远处的午山立于云端,山影连绵,崇亘高峻。眺望那端峰峦叠嶂,忍不住想起那个夜晚,我与他夜闯昆陵。那是我生平头一次与一个陌生男子一同冒险。想来,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这几天总是没来由的想起那个在墓碑前傲然挺立的素白背影,深沉的,缄默的,偶尔一个转身,却狡黠张狂,飞扬不羁。
他是皇家子弟,却不跪,不屈服。不知是在蔑视礼法,还是在抵抗自己的命运。
罢了,不过是皇宫中的一个贵族公子,纵然再不羁,最终也只得顺从命运。而我们,大概再见面时,也已相见不相识了。
我轻叹一声,拿出先前准备好的布绢,折一段柳条,摒除杂念,便开始偷偷绘制地形。
王城的北方山脉为东西走向,两条江一条为东西走向一条为南北走向。远远望去,王城的南方也隐隐约约有一条山脉,亦是东西走向。看来若要拿下王城,走南北陆路实在困难,走水陆却似乎能顺流而下。只是我狼牙人擅于马上作战,若真走了水陆,怕是不及他们江南水师。
要攻克王城,看来要从西往东,走陆路。
然而,我一路从关西走来,也发现在关西以西的领域,山脉多为南北走向,如此一来,我军必须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才能打入昆仑腹地。但到那个时候,我军已是穷弩之末了,还有何战斗力可言!
但——
关西王,不是要反么?!
这真是天助我也!如今关西王要反,我何不去巴结拉拢他?若关西能为我所用,灭昆仑的一个重要阻碍已自动消失!
据我在关西时的观察来看,关西兵十分彪悍;关西地区的正军①至少已超出十万,再加上关西王自己养的军队,势力绝不容小觑。若他肯与我狼牙合作,何愁昆仑不破?
我心下大喜,不禁笑道:“妙,太妙了!”
“何事大妙?”忽然一个声音自江面传来。如此熟悉的声音,我不禁一愕。
又是他?!
循声看去,江心一叶扁舟,一根长橹撩拨得江心微颤。他高高立于船头,依旧是一袭白衫,款款而笑,细碎的阳光轻跃在他肩头臂弯。
他在此多久了?我竟只顾偷绘地图,没发现他就在江心泛舟!若被发现,那岂还了得?
我急忙藏起布绢,强按住心头不安,回道:“此际景色大妙。”
“哦?”他不置可否,只笑道,“马上的景色恐不如船上的景色。不知姑娘是否有意与在下一同游船?”
我心惊未平,不知他这邀请是好意还是歹意,遂不敢贸然接话。
他见我不去,仰天笑道:“罢了,既然姑娘惧我,我便自己去游玩吧。”
我惧他?!虽然明知他是激将法,却也忍不住失笑:“我惧你?我有何可惧?”
说罢,我飞身站起,轻点马背,便朝江心跃去。略略惊起几个水花,我已然站在船头,逼视着他的眼眸。
“啪——啪啪——”是他鼓掌的声音。
“爽快。”他道,“不愧是狼牙国的——商人。”
我闻言一愣,不知他这话可有其他意思。
不待我回答,他又道:“只恐怕,是个奸商。”
我手按剑鞘,面上却不动声色的问道:“何谓奸商?”
“谋取不法之利,是为奸商。”说到“不法之利”四字,他轻轻挑眉,笑意深长。
听他如此说,我心知我方才举动或许已被他获悉。他如今是何身份我依然不知,我却连连被他看出破绽。
我定了定神,也笑了,缓缓道:“举凡商人,无有不奸。奸商,是不法谋利之商,好商,是在不法谋利之后,再不法谋名之商。公子说我是奸商,那公子,便是好商了?”
他连连笑着摇头:“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姑娘。可我并非商人。”言及最后几个字时,他略略弯腰,在我耳边轻轻的道,“我,不像你。”
感受到他低语时在我耳畔吐出的热气,我惊得后退一步,将剑横在胸前:“公子,自重!”
他见我如此,却好像看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咯咯笑个不停,两道浓眉轻弯。
我知他素来放肆,却也料不到他如此轻狂。我心中恼怒,提气一跃,转身便向江边而去。
“慢着!”方才说出这二字,他已跃过我肩头,一手竟揽上我的腰,猛地一旋身,折返到船上。
“你!”我推开他,怒道,“你做什么?”
我以为他是故意轻薄于我,却不想他也面色尴尬,后退两步向我一揖:“实在抱歉,方才一时心急,又恐出手太快将姑娘打落水,才冒犯姑娘,还望姑娘勿怪。”

我别开脸,仍是不快:“还有何指教?”
他笑笑,直起身,一手负于背后,一手摊出:“烦请姑娘交出地图为好。”
我蓦地看向他,一时哑然。
地图!他果然看到我在偷绘地图!
事已至此,我只有死不认账了。
“什么地图?”我梗起脖子,“我听不懂。”
“听不懂么?”他呵呵一笑,“那便一直陪着我,陪到你懂为止好了。”
在我反应过来他说这句话的意思之前,他已迅速骈起二指,点了我的**道。
“你!”我大惊失色,“你快放开我!”
“姑娘放心,”他不改笑意,“在下绝不冒犯姑娘,只要姑娘交出地图,我便放姑娘走。”
听他这话,我知道他不会搜身,但他若一直守着我,寸步不离,我又如何脱身?
他到底是什么人?远远一瞥便知我是在偷绘地图的人,必定熟知军国大事,莫非他是个武将?但看他丰神俊朗,一派贵族气象,却又不像常年征战沙场之人。细瞧他行事作风的派头,难不成,真是昆仑国的皇帝?
若是皇帝,我杀了他,何愁昆仑不灭?
然而,不知为何,一动杀他的念头,我竟没有了往日除掉敌国的快感,反似有些迷茫与不安。
“怎么,姑娘是不肯交出地图?”
他的话语登时教我回过神来。
我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地图。你要地图,自己去绘一个,何必找我一个姑娘家要。你这样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也不怕别人笑话。”
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既然姑娘这般固执,在下只好自己猜猜看了。”说到这里,他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目光开始在我身上四处游走,“图纸会在哪呢?嗯……在这里?在那里?难道还在这里么?”他的目光淡扫过我的胸腹。
“你!”我大窘,面上一阵阵发烫,“你再敢如此,我日后必定将你千刀万剐!”
“哈哈哈哈!”他拂袖转身,边向内走边道,“姑娘也太看轻在下了。既然姑娘不肯说,便陪我一同赏今夜的月色吧,说不定还能赶上明朝的日出。”
我闻言,气恼不已,却又无计可施。
我狼牙武艺正大光明,从来不暗算他人,自然也不懂如何点**解**。早听闻昆仑有点**手法,却也不曾见识,不想第一次来昆仑,便遭人暗算。
这个男人,有时令人心生怜惜,有时却教人咬牙切齿!
地图若真的交给他,他会如何处置我?我的安危是小事,一旦他得知我狼牙国已有心攻打昆仑,我们的计划又如何得以顺利实施?而狼牙国说不定也将遭无妄之灾。
唯今之计,只能抵赖到底了!
看他在船内品茗赏景,悠然自得,我却在船头呆呆站立,动弹不了,便恨不得一剑洞穿他的胸膛。从小到大,我还未被别人如此戏弄过!
然而我如今又能如何?被戏弄事小,地图被劫事大。我如今只消死不承认,他又能奈我何?看他平日里虽然一副狂放不羁的模样,但却不至于真的轻薄于我,那么我便不必担心他搜身。地图已被我藏于袖袍之中,他只要不乱来,定然发现不了。
于是我们僵持于船中,一个时辰都不曾与对方说过一句话。有时他会抬头瞧我一眼,见我一声不吭,便又笑着继续品他的茗。
船顺水漂流,沿途风光虽好,我却已无心观赏。
忽然,岸边的树林内传来呼救声。扭头看去,只见是一个小童被三五个壮汉围殴。那小童衣衫破烂,手中死死攥着着一锭金子,那三五个大汉边打他边道:“瞧你这兔崽子给不给大爷们钱,赶紧的松手,否则赔上小命也保不住金子!”
小童呜呜哭道:“这是一个好心公子送给我葬父的,我求求你们,不要抢走我的钱!”
“呸!”其中一个大汉啐道,“你少给我装可怜!谁那么大方出手就是一定金子,啊?还给你这种叫花子,你当我们都没脑子啊?你这钱指不定是哪里偷来抢来的,大爷们今天就要替天行道,收拾收拾你这小兔崽子!”
说着他们便又一拥而上,拳脚相向,一边打还一边骂道:“不是有个好心公子给你金子么,如今他怎么不来救你,嗯?怎么不来救你?哈哈哈哈!”
那一声笑狰狞无比,听得人毛骨悚然。
我气愤难当,只恨自己如今不能动。没想到在昆仑这样的大国还能遇到如此龌龊的事情!我正待要想办法之时,却听得一人厉声喝道:“谁敢放肆!我便在此!”
话音未落,一袭白衫已掠过我身旁,风声堪堪划过我的面颊。
是他!
“公子!”那小童见他踏江而去,神色惊喜异常,“公子救我!”
他旋身落地,清啸一声,只一阵树影摇动,便见他白衣翻飞,那几个壮汉只在一刻之内已全数倒地,呻吟不已。
他抱起那小童,轻轻拭去他唇边血渍,随后又关切交代了几句。见那小童并无大碍,他转身,定定看向几个壮汉。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的眸中,看见愤怒。
“滚!”
待他吼罢这一字,那几个大汉早已连滚带爬的逃走。
原来他便是给小童金子的公子。想不到他玩世不恭,倒也有如此威厉严肃的一面。
将小童送出树林后,他快步回身,寻找船的所在。
目光相对,我冲他微微一笑。
他也点头轻笑,踏前一步,便欲回到船上来。
哪知下一瞬,他竟脸色大变,冲我叫道:“姑娘小心啊!”
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船身一阵剧烈摇晃。我有手有脚却动弹不得,只能任这股巨大的冲力将我甩出船外。
我心知不妙,虽然能看见他从岸边飞速越江而来,却也知来不及了。
一个眨眼之间,船已倾覆,而我,在被抛入水中后,头部似蓦地撞上了什么尖利的物事——
痛!锥心的痛!
眼前,依稀飘过一道白色的身影。
在听到一声“姑娘”后,我陷入了沉沉昏暗之中,再无知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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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正军:昆仑国兵分为禁军与正军两种。禁军系中央军,由朝廷直接统辖,多驻守京重边禁之地,共计40万;正军系诸侯军队及地方部队,由各路诸侯、地方长官、征夷将军等统辖,分布在全国各地,共计12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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