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只有一个姑姑，早些年就已经去世。他的两个姨和舅舅就是乡下普通农民，也指望不上。庞双喜带头，加上老刑生前的几个好友给安排了后事，刑天在这一过程中无比听话，披麻戴孝，让跪就跪让站就站，神色始终木然，直到发丧孝子摔盆的时候才有了变化。
刑天跪在灵车前，有老人儿过来指点，“孩子，把这盆摔了，要使劲儿，摔得越碎越好啊！”
刑天点点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紧紧地抓住瓦盆，猛然站起身来，眼珠子瞬间一片血红，一声宛如怒狮般的低沉咆哮，“啊——！”
“啪！”
瓦盆摔得粉碎！
刑天接过大海手里的灵幡，大步上车。车队缓缓地出了城回到了老家的坟圈子，早有老家的屯宗给挖好了坟坑，一番忙活安葬完毕之后，按照规矩含了酒漱口，又来到饭店吃饭。
刑天在大海的陪同下、庞双喜的带领下，挨着桌的敬酒答谢，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在场的人心里都很不不好受，却也无可奈何。
回到家里，刑天也不吃饭，倒头就睡。醒了之后也不说话，就用那种呆滞没有焦点的眼神看着前方。等到三天圆坟的时候脸颊已经瘦塌了坑儿。大海又是担心又是难过，也陪着瘦了一圈儿下去。
圆坟回来，庞双喜、大海和刑天刚要推门进屋，就听到大海妈妈在高声说话，“我说你们有没有点儿良心了？头七都还没烧呢，就上门要账？何况人家孩子爹妈都没了，就那么十喽岁的一个小孩儿，你们也好意思？”
“大姐，话可不能这么说，常言说得好，杀人抵命欠债还钱，这玩意儿到哪都能说出去理不是？”
“就是啊，我这帐就三万块钱，老刑一直在外头忙，再说了他家大业大的，我也就没着急。可现在不一样了，说实在的，我这钱再不要，怕是要黄吧？”
大海妈妈怒极，“别当我不知道你们转的什么猪腰子（打的什么主意），我呸，当时老刑要还钱，你们推说先用着，不着急，还不是想多拖两年好让老刑多给你们利息，现在人没了，家也败了，怕收不回来本了，着急了啊？”
“父债子还嘛，他家不是还有两套房吗。”
“就是就是，听说他家在星海市还有两套大房子呢。”
听到这里，大海眼睛里已经喷火苗子了，一脚踹开门，一声大吼，“王八羔子操的，谁来要钱？给我站出来！”
屋子里正沸沸扬扬说话的十几个人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面无表情的刑天缓缓进屋，冷冷的目光逐个从他们的脸上扫过，被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一个寒颤，目光立刻躲闪开来，心里都在嘀咕，这他妈什么眼神啊？跟狼崽子似的！
好几天都没开口的刑天终于说话了，缓缓地哑着嗓子说道：“各位叔伯，你们说得对，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但我爸妈没了，公司也封了抵还银行的钱，我就剩下星海市的两套房产和这里的一处房产，你们拢一拢看看总共是多少钱，我卖房子还钱！”
大海妈妈急了，“孩子，不能卖呀，卖完房子你可就啥都没有了！”
老实人发火是很可怕的，庞双喜一张脸黑得像锅底一样，“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这么逼一个孩子，他还是孩子呢，还是个孩子！”
刑天一把拉住要冲上去动拳头的大海，向身后一拉，怒喝道：“你给我老实眯着！”
大海气得全身都哆嗦了，狠狠的一拳头砸在大门上，转头冲进了屋子不出来了。
要账的都不吱声了，但是也不走，就这么耗着。
刑天握住庞双喜的手，轻声说道：“叔儿，卖了吧，把钱都还上就清静了。我爸在下面也安心。”
庞双喜眼圈一红，“卖，还！以后你还住我们家，你就是我儿子！”
卖了房子，再加上自己存折上所有的钱，庞双喜家拿出来的两万多，总算把所有的欠款都还清了。刑天拿着一摞欠条看了半天，让大海拿过火机点着，看着欠条慢慢变成灰烬，两兄弟久久无语。
都说艰难困苦能让人成长，短短的几天，大起大落，经历了人生重大的打击的刑天，明显的成熟了许多，往日的顽劣消失得无影无踪，眉宇间多了一丝沧桑，目光再也不是往日的嚣张跋扈式的凌厉，而是如深潭一般的深邃。
烧了三七（第二十一天到坟墓前烧纸），兄弟俩回了一趟星海市去收拾放在那里的东西，大海忽然一拍脑袋，“小天，你还记得不，小旺儿他们上次从咱们这里借了五百块钱呢，咱们去要回来吧。”
刑天歪头想了想，记起来是有这么个事儿，于是点点头，两人直奔开心游戏厅。
进了屋子，闻到那股熟悉味道的刑天略为有那么一丝的失神，然后晃晃脑袋笑了一下。
大海见到前面有几个熟面孔，立刻过去问道：“嘿，哥们儿，小旺儿呢？”
“那边儿，那边儿呢。”
两人走过去，一拍那醒目的黄毛脑袋，“小旺儿，干啥呢？”
“ 哟，天哥，大海哥，这两天干啥去了，咋没过来呢？”黄毛忙打招呼，然后递烟。
刑天用手一推，“不抽了，我戒了。”
看着黄毛奇怪的表情，大海一搂他的脖子，低声说道：“兄弟，小天家里出了点儿事，现在手头紧，那五百块钱——”
黄毛一愣，“啊？咋的了，天哥？”
“别问了，”刑天苦笑摇头，“确实手头紧，不然我也不要了。”
“这你就见外了，”黄毛把烟头扔地下，豪气干云的拍胸脯说道，“别说我欠你钱，就算是不欠，天哥要用钱，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明天，明天你过来，我一定给你掂对上！（想办法还上）”
刑天点头，“谢了，兄弟。明天我再过来。”
第二天两人又来到开心游戏厅，大海拍了拍在一边看人玩游戏的熟人问小旺儿在哪里。
“不知道，没看见啊。”那几个人看到大海，面色有那么一丝古怪的回答。
大海问了一圈，回来说道：“真邪了门了，这小子居然不在？”
刑天皱了皱眉头，“也许是吃饭去了，我们等一会儿吧。”
两人百无聊赖的看人玩游戏，过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儿，那些常年在游戏厅混的人都有意无意的看着他们俩人儿，目光奇诡，似乎、似乎是嘲笑的味道。对，就是嘲笑。
大海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正要过去问个究竟的时候，一只手飞快的在他腰上捅了一下，一个声音很低的说道：“大海哥，出来说话。”
大海一回头，发现是那个瘦小的耗子，他飞快地向他和刑天眨巴眨巴眼，低头走了出去。
刑天两人也不傻，在屋子里又晃了一圈，然后若无其事的走了出去。
“这小子跑哪里去了？”大海左顾右盼。
刑天也左右看了看，迅速发现在对面的小巷子口，耗子在鬼鬼祟祟的探头，立刻与大海走了过去。
“天哥，大海哥，”耗子点点头打了个招呼，“我知道你们在找小旺儿，走吧，你们找不到他的。”
大海一愣，“你啥意思？”
耗子嗫嚅道：“这个，这个吧，小旺儿他、他——”
大海最近心情就很不好，看他吭哧瘪肚的样子就冒火，“有啥话你他妈痛快说行不行啊？”
耗子将心一横，飞快地说道：“大海哥，你不知道，你们昨天走之后，小旺儿就给他在榆荚的表弟打电话问了，天哥、天哥家的事大家伙儿都知道了，小旺儿这犊子不讲究，知道天哥家不行了，就不想给钱躲出去了。你们别等了，等不到他的。”
大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耗子半天没吭声，然后从兜儿里掏出皱巴巴的一沓钱，一块、五块、十块的都有，犹豫了一下之后递到了一直没说话的刑天面前，“天哥，你一直都挺关照老弟的，耗子没啥能耐，这是一点意思，你收着。”
刑天定定的看着瘦小的耗子，半晌，一把将他拉过来紧紧抱住。
大海低头揉揉鼻子，看着耗子的眼神变得不一样起来。
良久，刑天放开耗子，唏嘘的笑起来，“行，耗子，我小天儿没白交你这个朋友，钱你收着，我实在混不下去了再来拿你这过河钱儿。（应急、有备无患的钱）”
“天哥，这钱你拿着吧！”
刑天拍拍耗子的肩膀，“兄弟，啥也别说了，你这份情谊我记下了，走了！”
大海也过来拍拍耗子的肩膀，随在刑天身后走了，就剩下耗子手里掐着一沓钱，愣眉愣眼的在那里张望。
小饭馆里，刑天要了一盘尖椒干豆腐和一盘拍黄瓜，然后让老板给上了一斤小烧儿，咕咚咕咚的倒了一大杯仰头一口闷了下去，喘喘气儿，又闷了一杯下去，看着面前的一千多块钱发愣。
大海脸色也很不好，看着刑天恨恨的说道：“小天儿，除了冯雷、崔松他们几个还挺讲究，其他这帮瘪犊子就没一个好饼，一说用钱，全他妈翻脸不认人，也不想想这些年从你这里——”
刑天没说话，举杯和大海一碰，两人一饮而尽，感受着胸膛里的**，缓缓说道：“今天的事儿你也都看到了，想不到啊想不到，我还觉得我刑天朋友多……”
大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陪他喝酒。
刑天又是一杯闷下去，大海急忙劝说道：“小天，你不能这么喝了！”
举着空酒杯，看着它在自己手里转来转去，刑天的目光深情而又专注，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大海看着他，“小天，你笑啥呢？”
转动的杯子停住了，那只手青筋绽露，那双深邃的眼睛瞬间红得如同鲜血一般。
“我笑我自己！”
啪！酒杯被捏得粉碎，残留的酒水混合着鲜血顺着手臂汩汩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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