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蔽部里腾满了呛人的烟气。五分钟前还在谈另一个人的死亡的小北京，此刻像睡熟了的婴孩俯卧在地上，手上还抓着一小块炸残了的陆战靴。靴上鞋带连着一根细细的麻绳。他明白了，那是根绊发雷的拉绳——那个垂死的M国少校最后的圈套。
耿红旗嚎叫着扑向小北京，抱起了他。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软绵绵的，右胸上浸出一大滩血迹，颈动脉还在跳，嘴也张了两下。耿红旗急忙解开他的衣襟，心脏部位全都炸碎了，血无可挽救地从那深深的窟窿里喷涌出来，浸湿了耿红旗的衣服。
耿红旗就这样呆呆地抱着他，眼见着他的身体冷了下来，死来的太快，太突然，他那蜡黄的脸孔默默流露出无限的惊异。一件套在颈项上的小玩意儿从他那**的肩胛上滑了下来。原以为那是个护身符、十字架之类的东西。
可拿在手上一看，原是只手榴弹的拉火环，耿红旗记起了，这是小北京说他在军校投出的第一颗手榴弹上的，他当时就把它保存起来，一直拿它当项链套在颈脖上。
他原本就不该留这样的纪念品！
一瞬间，耿红旗竟有了种宿命的怪想。把弹环摘了下来，捏在手心上。
大概是听到这不寻常的炸声，那个驴脸的冲锋枪手带着两个战士赶了来。见此情景，他们都不说话了。
末了，一个兵劝耿红旗：“排长，没希望了！”
耿红旗突然有了一种悔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地下达清理战场的命令。这恐怕是一生中最大的痛苦，因为他的失职，而永远地失去了一位伙伴、朋友、战友、兄弟！他愤怒！他仇恨！他后悔！……也就在这时，他瞧见了依然在墙角的另一双M国陆战靴。一瞬间，一种疯狂的破坏欲冲击着，他喊叫着跳起身来，端起那支没有后护盖的冲锋枪，朝那把吉他射出了整整一梭子子弹，“哒哒哒……”紫红的火星在他面前迸射，墙上全是弹眼，等到那最后一发子弹射出后，靴子也破烂不堪地从墙上掉下……
仗没打起来之前，几乎所有的人都存由侥幸心理，说出来的，或是没说出的。总之，都不相信自己会死。他们相信这个世界在冥冥之中是有一种固定秩序的，好像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爱情，他们的理想，他们想了多遍的自我设计是不应该被打断的。可是一旦亲验了战争，见到了死亡，见到了流血，见到了满天横飞的弹片，他们原先的想法便开始动摇了，因为死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王小宝死了，为了尊严。
小北京死了，为了一双陆战靴！
他们终于没经得住那美丽而可怕的诱惑——死亡女神的吻！这个妖艳的女人，美得那么残酷，美得那么骇人。当它发掘出人性中纯真俊美的诗篇后，又毫不留情地带走了创造它们的主人。而这一切又都活生生地发生在面前。
老实说，在打下201的时候，作为幸存者，耿红旗是有一种短时的兴奋的。是呀，在最公允的机遇下，活了下来，并且证明了我自己——不是一个可怜虫。可是现在，他又在心里可怕地嘲弄自己，咒骂自己：你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
他给“小北京”起了个外号，甚至忘记问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哪个军校毕业的？
小北京给父亲的信里写道，为什么主攻部队步兵要穿胶鞋冲锋？特种兵的命就那么值钱？
钱，中国陆军永远的痛！
耿红旗恍恍惚惚地从阵地这头转到那头，一点也不在乎此时正从头顶上呜呜飞过的弹丸。士兵们在按命令清理战场。尽管他们摆弄着那些缴获的高机、重机、火箭筒和那成箱的弹药向他炫耀，可他一点兴趣也没有。有个小战士从重机枪里拖出一长链子弹，足有五六百发，他像波罗的海舰队水兵似地把那排满子弹的弹链交叉着披挂在身上，那子弹坠得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只得打开枪刺，用冲锋枪拄在地上走路。可耿红旗一声训斥，把他弄得好不伤心，只得扔掉了弹链。
耿红旗也不知道当时哪来那么大的脾气。
军工上来了，运来了弹药和食品。
耿红旗对他们一次送来这许多牛肉和水果罐头颇觉不解。他们说这是团里送给过节的。
他这才记起要过春节了。
得在阵地上过节，在另一种“鞭炮”声中过节。
他怪诞地笑了。
军工下阵地时，带走了伤员和烈士。在抬小北京遗体的时候，一个军工试图取了他手上仍紧攥着的M国陆战靴底，耿红旗火了，一把搡开了他。
他上去努力把小北京那只已经僵硬的胳膊放到他的胸口上，以便遮住那骇人的血窟窿。可是担架没抬出多远，那只手又耷拉下来，手上的陆战靴也同时落在地上。两个军工同时停住了脚步，看看那靴子，又看看耿红旗。
耿红旗朝他俩挥挥手，他俩这才继续朝山下走去。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被军工打动了。望着他们的背影，甚至觉得他们比担架上躺着的人更让人动心。是，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忘却了死亡的压力，像欣赏世界最普通的现象那样来考察战争，你会发现，战争的确创造了许许多多的奇迹。在一个人身上那些也许一辈子被埋没的精神、品德统统在那一瞬间闪射出来，那灿烂的火焰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回头看看他们冲上201高地的道路，耿红旗简直不敢相信，他是怎么走上来的。那么陡峭的地形，那么沉重的负荷，还有弹片，机枪，地雷可它们都未能阻止中国陆军步兵的脚步。
赵勇在电台里告诉耿红旗，301高地经过空前的激战，已经牢牢地掌握在C团手里。
是，运动生理学是没法解释这一切的。
耿红旗感谢那个小胡子、驴脸冲锋枪手和我那十七个兵中的每一个人，尽管他们在一天前都还不认识。可是他们那种相互间的信任感却在这血与火的一天里得到了证明。
他并不怕死，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命运之神总在暗中袒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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