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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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蒙蒙亮,窗纸上刚刚透出点朦胧微光,胤祥便从睡梦中醒来,擦擦额头上和脖颈间的汗水,虽然刚才噩梦中的情景已变得模糊不清,可是那种心慌慌的威逼感和压迫感依然没有消失。他出神地望着窗纸上愈发明亮的一团光晕,再也没有丝毫睡意。
今天——今天一大早就有个让他想起来便头皮发麻的棘手差事在等着他。他现在开始深深懊悔,既然早已知道歆玥的打算太疯狂,他当初就根本不该答应她。可是那时他又怎能料到,四哥——那个一向对他和蔼可亲的四哥,竟然会如此狠心绝情。如果早知道他会面临怎样的为难窘境,也许他宁肯狠下心来,即使要派人一路押送,也要把她远远赶走。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昨晚,当四哥掏出那个小瓷瓶时,他几乎和歆玥同时意识到它是什么,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当时他谁也不敢看,虽然想开口劝阻,却怎样都张不开嘴,脸色也瞬间变得煞白。那一刻,他心中对四哥的绝然实在不敢苟同,既然已经对他们毫不容情,何必还如此残忍,硬逼着歆玥把瓷瓶带给八阿哥呢。
其实这点打击还不算什么,更让他心惊胆寒的还是管家带歆玥去歇息之后,四哥和他短短那几句对话。当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正想试着开口再劝说几句,胤禛却突然似笑非笑望着他问:“允祥,依你之意,带十四侧福晋去探过老八之后,该当对她如何处置?”
他望着四哥那暧昧不明的笑容,心里忽然没来由地一紧,竟有些莫名其妙的恐慌,不过犹豫一下还是舔舔发干的嘴唇说:“皇上,依臣弟之见,既然十四侧福晋之死只是谬传,自然该当把她送去和允禵的家眷一起囚禁。”
“她也配吗?”胤禛轻蔑地冷哼一声,“这种女人,嫁给老十四却不安守妇道,红杏出墙还一点不知羞耻,把她送还老十四,不仅是丢了他的脸,连宗族的脸也要被丢光了。再说连宗谱上都载着十四侧福晋已经去世,几年来大家也都接受了这个事实,依朕的意思,似乎不应再节外生枝了。”
“皇上——”他惊惧地叫了起来,连自己都听出声音中带着点颤抖,抬头望望四哥,照旧是不动声色,平静淡泊如常,只是手指一直飞快地在拇指套的班指上不停摩挲着。四哥的双眼虽然眯成两道细缝,可是射出的目光还是如此冰冷锐利,看得他不寒而栗。
他低垂着头,心里乱成一团。正沉默着,胤禛却忽然拍拍他肩膀笑着说:“允祥,这事就交给你办吧。这种女人,也不值得怜悯。”他见胤祥还低着头不吭声,又敛起笑容继续说,“我知道以前在宫中,你和她也曾经很熟稔,可别心存妇人之仁,一念之差坏了大事呀。”
他还是没有抬头,极轻微地动动,算是点头答应,可是如果不留神细看根本不会发觉。胤禛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也不再继续紧逼,又拍拍他肩膀道:“好,把这事料理妥当,朕总算可以放心回宫了。”
胤祥听了这话,终于不得以抬起头来,心虚地笑笑,一言不发陪着他走出府去,直到看着他登上候在门外的马车,马车又辘辘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才深深叹口气返回院中。路过歆玥歇息的小院,他情不自禁停下脚步。院里早已熄了灯火,一片安静。这不由得让他更多了几分诧异。他以为在如此厄运打击之下,她也许会彻夜未眠,也许会趁一个人独处时暗自垂泪。可是现在寂静覆盖了一切,似乎也隐藏了一切。歆玥真是个他无法理解的女人。刚才在明白了那瓷瓶的含义后,她居然就这样凛然接受了。虽然,从她眉目间也能看出绝望和凄楚,虽然她的笑声听起来也让人心酸,可是毕竟没见她落下一滴眼泪,脚步也始终站得稳稳的。他不知道换作别的女人,是不是也能象她一样决然。她怎会和八阿哥——?他从没有怀疑过,直到今天她找上门来救他。后来又经四哥提起,她也不加反驳,就这样默认了。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爱着另一个男人,在他们困顿时,又冒险赶来相救。他不知该如何评判她,可是却断定她决不是个寻常女人,他心里究竟是鄙夷、唾弃,还是怜悯、同情,连他自己都糊涂了。他在院外驻足观望了一会儿,脑海中胡思乱想着,终于还是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开了。
因为一大早就醒来躺在炕上胡思乱想,胤祥整个早上都是头昏昏的,似乎仍沉溺在梦中没有清醒。用过早膳,他还在厅中磨磨蹭蹭不肯起身,有意无意拖延着那难捱的时刻。可是再怎样躲闪,那一刻终还是要逼到面前。他啜了口热茶,望望窗外院中日头的光影,知道再也无法拖延,终于在心里叹口气,起身朝歆玥歇息的小院走过去。歆玥早已穿戴整齐在房中等候,换下昨日那套破旧男装,穿着他差人送来的一套雨过天青色长袍,虽然已不年轻,俏丽的容颜却与往日并无多大差别。她的神色如此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只有微微肿起的眼皮和眼底的红丝让他猜到她昨夜果然暗自哭泣过。
歆玥看到他走进来,微微对他点点头,淡淡地低声道:“我们可是该出发了?”
“歆玥——”胤祥只支吾了一声就没了下文,虽然望着她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此时此刻真正该说些什么。
“十三阿哥,什么都不必说了。”她冲他摆摆手,“其实来你府上之前,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现在我还能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运气总算没有坏到底。”她说完居然还对他微微一笑。
胤祥发觉手心里渗出了汗水,潮潮的,湿湿的,不禁猛地握紧双拳,一言不发领先走了出去。
歆玥跟随他走出王府,上了等在府门外的那架马车。等她坐定之后,车夫唿哨一声,赶着车出发了。她在不提防之下,被突然动起来的马车带着,身子向前一冲,急忙伸手按住身边的板壁,重新坐稳身体。车轮碾过石板路面,传来有规律的吱扭扭声响,听在耳中令人昏昏欲睡。她一定是被这单调的声响催眠了,否则为什么浑身轻飘飘如在睡梦中一样,连悲伤绝望都已经感觉不到,除了能很快见到胤禩这一丝丝微弱的期待,她所有的感知都已经彻底陷入沉睡之中。
这梦境一路延续着,等她下了车,跟随胤祥走入宗人府的囚牢,她越发确定自己真的是在梦中,而且是缠绕了她很多很多年,来清朝以后几乎被遗忘的梦境。这是她走过许多次的那条幽暗、散发着霉味的通道,耳边回响的是她自己和狱卒笃笃的脚步声,前面狱卒手里提着的那盏灯笼发出的昏黄光芒,象鬼火一样飘摇着牵引她前行。她的目光下意识扫过身边经过的一个个空空如也的牢房,恍惚中根本辨不出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她重复多年的梦境。
在通道尽头的那间牢房,狱卒终于停下脚步,掏出锈迹斑驳的铜钥匙,打开牢房外拴挂的笨重铜锁,然后就一言不发转身朝外走了。
歆玥轻轻推开横亘在面前的铁栅走进去。一张油漆剥落的条案上燃着一盏油灯,靠近屋顶的小天窗里也透入一小方天光,比起暗沉沉的通道,可算明亮了许多。胤禩正坐在铺满稻草的木板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可是瞪圆的双眼却牢牢定在她身上,苍白的脸上泛出异样的潮红,急促地喘息着。“歆玥——歆玥——,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略带沙哑的声音颤抖着在空寂中回响,掩饰不住满含的巨大惊喜和巨大伤痛。他的话音才落,就一下子从木板床上跃起来,冲上几步把她紧紧抱入怀中。他抱得那样紧,让她在一瞬间连呼吸都无法顺畅了。她一动不动偎在他怀中,头紧紧贴住他的胸膛,感觉到他擂鼓般的心跳,心里充满了一股混合着酸楚的喜悦。这还是那个让她如此熟悉、如此眷恋的怀抱,仿佛已经依偎了几千几万年,一旦贴合就再也不愿离开。

一切都一模一样,和她被带到清朝之前做的那个噩梦一模一样。当时即使是在梦中,她都能感觉到自己心中的疑惑和好奇。现在再也没有任何疑问,这梦境就在她眼前重演。此刻她多么希望这仍然是她的梦境,而不是他们怎样也无法逃脱的宿命。
“歆玥——歆玥,”胤禩的下巴在她发顶上轻轻蹭着,喃喃在她耳边低叹,“被带到宗人府以后,我一直懊悔没能见你一面。其实我在这世上已经时日无多,何必再象以前一样顾忌什么呢。没想到上天竟然待我不薄,不愿让我带着遗憾赶赴黄泉,居然还给我个机会见你最后一面。”
歆玥的眼泪正在疯狂奔涌出来,哽咽的声音幽幽地说:“那你现在见了我最后一面,就没有任何遗憾了吗?”
抱着她的双臂突然变得僵硬起来,过了一刻她才又听到他痛楚喑哑的声音:“当然不是,放弃了我唯一爱过的女人才是我此生无法弥补的遗憾。如果我们来世还有缘再相遇,我一定会这样牢牢地抱着你,无论怎样也不放手。”
歆玥听到了自己压抑的、几乎是悲痛欲绝的低声哭泣,眼前的一切也在泪水中变得模糊起来。“既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住在花塔村却忍心不来找我?”她一边抬起手抹着泪水,一边抽噎着问道。
“歆玥,别哭了。我怎么敢再去找你。我刚把你送到白羊沟,皇上的人就循着我的踪迹找到了你。去找你,我怕再给你带来祸患。”他的眼睛也在不知不觉中潮湿了,轻抚着她的脊背放低声音说,“而且,费耀色回来的时候带回你扔掉的一封没写完的信,我才知道你根本就不喜欢我这个安排,早打算独自离开了。”
“什么?你看到了我没写完的那封信?”歆玥猛地抬起头来,含着眼泪望着他,连哭泣都暂时打断了,“我本来是要离开的,离开你给我安排的家,独自回花塔村去。可是信还没写完我就后悔了,所以才把信扔掉,打算直接回京城找你。后来那些盗贼无故闯来,我也猜出是四阿哥所为,怕那两封信会连累到你,就不敢去找你了。”
胤禩恍然地望着她,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可是现在澄清误会还有何益,他们已经误过了仅有的那点能够相聚的机会。他绵长地喟叹一声,满含无限苦涩说:“我们的感情,似乎怎么都逃不过命运的拨弄。那现在呢,你又是怎么能跑到这里来看我?”
“这是皇上亲口许诺的,让我到宗人府来探你。”
“你说什么?”胤禩猛地垂下抱紧她的双臂,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知道你被囚禁以后,我就带着胤禵的信去见他——”
“你疯了!”她刚说到这里,胤禩就打断她喊了起来,口鼻眉眼几乎在极度焦急之下扭曲起来,“你既知道他欲置你于死地,还主动送上门去。”
“我想救你,我本以为有了那两封信作交换,他也许会放你一马。”她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泣起来。
“你怎么这样天真。”他只说了这一句就再也不忍心多说什么。
“不过这样也好。”她忽然又止住哭泣,用力抹抹眼睛抬头望着他,目光中透出一股狂热,“我早就说过,无论怎样都想陪在你身边,即使要面对死亡也不怕。现在送算能得偿心愿。我想,在另一个世界,再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歆玥——”他低喊了一声,说不清是感动、是辛酸、是无奈抑或痛楚,猛地再次把她抱进怀中,俯下头不顾一切地亲吻她。他还从没有如此凶悍、如此疯狂地吻过她,双唇在她带着泪的眼皮上,湿漉漉的面颊上和颤抖的嘴唇上用力揉擦、吮吸,在擦过的地方留下一片生疼,舌尖霸道地探入她口中,狂放地侵略着、挑动着。他把她抱得那样紧,她的身体已经紧贴在他身上,可是他的手臂还在不停收拢,仿佛要把她的身体嵌进他自己的身体,让两个人完全融合在一起。
她也不知道这种疯狂带给她的是激动还是绝望。他的吻象点燃了一股烈焰烧遍她全身,他收紧的手臂让她呼吸困难,几乎要窒息了。她似乎也被他绝望中的挣扎感染了,同样扬起手臂紧紧环在他脖颈间,用力把他的头压向自己,无所顾忌地迎合他狂炙的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喘息着抬起头来,脸上居然是有点恶狠狠的决然,眼中却依稀闪烁着她无比熟悉的热情。她虽然是张大双眼贪婪地望着他,大颗大颗的泪珠却不停纷纷滚落下来。她的双手紧紧捧住他俯下的面庞,目光留恋地从荡漾着深情的眼眸移到苍白中透着潮红的双颊,又移到颤动的嘴唇,突然咬咬牙,猛地放开双手,从怀里掏出那个瓷瓶,在胤禩根本还没弄清她要做些什么的时候,把瓶口凑到唇边,将里面散发出一股药香的液体一饮而尽。
“歆玥,歆玥,你要干什么!你刚刚喝下去的是什么?”胤禩惊恐地望着她唇上残留的一点淡褐色残汁,心象被绳索抽紧了,呼吸也在瞬间凝滞住。
她望着他微笑起来,舔舔干燥的嘴唇轻声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她确实不知道胤禛逼她带来的瓷瓶里装的是什么毒药,那药汁顺着喉咙汩汩而下时一点也不难过,带着温温的热度,仿佛是香醇的美酒一般。是鹤顶红吗?这一刻,她脑海里唯一能想得起的毒药就是鹤顶红了。“他虽然答应我来看你,可是却逼着我把这个带给你,说这是皇上的赏赐。”她把瓷瓶举到他眼前,继续轻声说道,“胤禩,我救不了你,所以就只能用这笨笨的法子了——”
话才说到这里,手中的瓷瓶已经突然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砸得粉碎。这真的是毒药吗?为什么没有那种腹如绞痛的折磨,只是除了——除了她的四肢和身体有些发软,变得更加轻飘飘的。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慢慢瘫软在他身上,若不是有他撑扶,早就跌倒在地。不止是她的身体在慢慢麻痹,她的心似乎也越跳越缓慢,慢得象要静止下来。她对他微微笑着,虽然知道他在她耳边狂喊着什么,那声音听来却如此幽远,如此模糊不清。她的头脑也开始变得轻飘飘的,所有意识似乎都渐飘渐远,恍惚得象重新进入梦境之中。
正在慢慢变冷的身体边,突然有一团温热的感觉传来,她的手不自觉动动,触到那里**的。很奇怪,如此恍惚之中,她却知道那是她时刻带在身边的——属于他的印章。她忽然觉得自己象个气球一样轻飘飘腾到空中,所有的感知却在这一刻清晰起来,她清楚地看到胤禩正抱着自己,脸上的泪奔流不止;也清楚地听到他正在一声声撕心裂肺般地狂喊:“歆玥——歆玥——”她想留在他身边。她不愿象个气球一样越飘越高,越飘越远,可是她已经无能为力。她象被什么吸附住一样,越升越高,越飘越快,耳边仍然回响着他排山倒海般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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