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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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祯坐在暖炕上,左臂的衣袖高高挽起,微微红肿的手臂平放着搭在炕桌上。歆玥坐在对面,欠着大半个身子,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肘关节周围的银针。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嘘口气,又捻了捻翘出的针尾,仍然低头看着胤祯扭伤的手臂,却同时吩咐候在一边的紫苏:“紫苏,去把艾绒燃好。”
紫苏答应一声,点燃卷在硬纸筒中的艾绒,然后把长长的艾条递到歆玥手边。歆玥逐一拔出银针,接过燃着的艾条,靠近刚刚针灸过的地方炙烤起来。这时她才抬起头看看对面的胤祯,见他正微笑着注视自己,便皱皱眉头说:“你随畿辅驻防的营兵驻扎城外操练,监督着他们就罢了,为什么总是这样拼命,几乎每次都要挂了幌子回来。”
胤祯的笑容更深了,不在意地随口答道:“这些骁骑营、火器营、神器营,本来就是京营八旗兵中顶尖的了,哪个是省油的灯。我自己若是不能做个表率,又怎能服众,怎能督促他们。这点小伤也算不得什么,若不是因冬至祭了天之后,还要随皇阿玛出巡塞外,我也就不着急了,何须受这又扎又烤的罪。”
歆玥深思地看看他,很快又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艾条了。自太子被废之后,两年的时间就这样晃眼而过。虽然有大臣一再上疏,定立太子乃立国之本的大事,胤礽既然被废,理应尽快另行册立,可皇上却以“建储大事,未可轻定”一句话将所有建议驳回去。也许是因为有胤礽两立两废的前车之鉴,才让皇上变得如此谨慎,考虑改变公开立储的举措。可是储位长期虚空,不是摆明了要惹得他们兄弟之间争夺愈发激烈吗。对别人歆玥不知道,可是仅看胤祯这两年忙碌的日子就可以略见一斑。他除了伴驾出行塞外一待数月,还经常随京营驻防官兵驻扎城外操练,住在府中的日子到是越来越少。
不过他刚才提起又要随皇阿玛出巡塞外的事,猛然间就勾起了她近来长存心中,越来越重的隐忧。良妃两周年的忌日就快到了,皇上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要离开京城,以前在清穿小说中看过的毙鹰事件,象一片巨大的阴影,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近地向她逼过来。她有好长时间没见过胤禩了,更不知道他是不是打算单独去祭拜额娘。如果能阻止他,如果能说服他随皇上一起离京,是不是就能扭转历史,避免那场悲剧呢?可是她连私下见他一面都不可能,何况阻止他、劝说他的奢望呢。
手中那根长长的艾条已经只剩下短短一截,手指逐渐感觉到的热度提醒了歆玥,她轻轻摇摇头,甩掉脑海里混乱的思绪,把残留的艾绒递还给站在一边的紫苏。再回头看看胤祯,正出神地望着窗外,似乎在留神倾听院外一阵孩童的欢呼吵闹声。歆玥一边帮他放下挽起的衣袖,一边笑笑说:“听这笑闹声,一定是几个小阿哥趁雪停了出来玩雪呢。”
“可不是。”正在收拾东西的紫苏也扑嗤一笑接着说,“大阿哥带着兄弟,又召集了几个小奴才,正在园子里打雪仗呢。”
“走,我们看看去。”胤祯忽然来了兴致,拽好衣袖跳下暖炕,拉着歆玥就出了海棠轩。
走进园子,呼喝吵闹的声音更大了。在水月玲珑外那从堆叠的太湖石小山边,七八岁的大阿哥弘明,带着才刚刚三岁的弘暄,还有比他小没几个月的弘映,又纠集了七八个年龄相仿的小太监,分作两方在打雪仗。孩子们打得兴起,吆喝着、追打着,团得大大、紧紧的雪球飞来飞去。池塘那边,奶娘抱着两个小格格笑呵呵地观战。
被这幅充满天伦之乐的美妙画卷触动,歆玥不禁回头看了看站在身后的胤祯。他正全神贯注望着奔跑中的孩子,细长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脸上遍布着温暖宠爱的笑容,属于父亲的笑容。她的心里忽然就涌上了莫名其妙的苦涩。她注定了只能是这幅和谐画卷的旁观者、局外人,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是——别无选择。按说胤祯现在妻妾成群、儿女绕膝,已经没有任何缺憾,何必还要和她这个有名无实的侧福晋无休止地耗下去呢。他们一直过着这种名为夫妻,实则象知己、象手足的奇怪生活,其实也并不能减少她内心的压力,胤祯究竟有什么打算,是否要顺其自然地糊涂下去?
歆玥正想得出神,胤祯忽然在身后兴奋地大喊一声:“嗨,弘明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小小年纪竟然能想出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的计策。”
歆玥吓了一跳,急忙抬起头专心向前看。刚才那番打斗她全没注意,现在只看到弘明带着他那拨人马,兴高采烈地站在太湖石小山的最高处,高声摇旗呐喊,显然是打胜了这一仗。她也被孩子的兴致感染,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刚想顺势夸赞两句,胤祯却忽然抬头看看日头接着说:“时辰不早,我要先到前边找张进安排安排,过一会儿八哥、九哥他们那帮子人都要过来议事。”
歆玥心中不觉一动,猛地回头望着他问:“他们要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胤祯随口答了一句,显然对她带着几分热切的态度有些诧异,仔细看她两眼才别转了目光。
一个大胆的念头就在这一刻忽然跃入她脑海,在它的驱使下,她也无心在花园里多看下去,颇有点心不在焉地说:“好,我也回去了。”
他们一起往回走,歆玥拐进海棠轩以后,胤祯又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可是步子却渐渐慢了下来。他忽然停住脚步,怀疑地望望海棠轩的方向,重重呼出口气,转身走了回去。
歆玥回到暖阁中,还在想着自出现后就一直盘踞在她脑海中的那个念头,心也紧张地怦怦直跳。她在炕桌边坐下,一面吩咐紫苏研墨,一面努力镇定心神思考。如果不把握这一次,恐怕到皇上离开京城时她也找不到机会劝阻胤禩。可是私下传递消息,若被察觉或走漏了风声将会惹出多大的麻烦。一直到紫苏研好了墨,她还坐在那里犹豫不决,几次伸手要拿起架在笔架上的紫毫,却都慢吞吞地收了回来。最后还是紫苏按捺不住好奇,忍不住开口问:“主子,您想写点什么?怎么还这样犹犹豫豫的?”
歆玥不敢再踌躇,拽过一张素花笺,咬着笔杆斟酌一番,终于低下头飞快地写起来。短短几行字一气呵成,她小心翼翼折起信纸,封好信封,交到紫苏手中说:“紫苏,一会儿八爷、九爷他们要到府上议事,等客人来了以后,你找个机会把这信交给八爷府里的夏公公,让他把信转交八爷。”
紫苏接过信,怀疑不解地抬眼看看她。歆玥用力咬咬嘴唇,硬着头皮继续说:“宫里的事情太复杂,给你讲也讲不清楚。信中的内容事关重大,你一定要想办法交到夏公公手中,也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紫苏的眉头紧皱了起来,疑惑不但没有消除,反而更加重了几分。不过她还是拿好信点点头说:“主子放心吧,我肯定把它交给夏公公,决不会误了您的事。”
紫苏拿着信走出暖阁,才踏出海棠轩没走两步,胤祯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了起来:“紫苏,急急忙忙干什么去?”
紫苏再也没料到刚出院门就会碰到十四爷,猛地想起信还拿在手中,慌乱地揣进怀中,这才转身颤声道:“回主子的话,侧福晋差遣奴婢到前院找点东西。”
胤祯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仔细上下打量她一会儿,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我也正有事要差遣你办呢。你先跟我去书斋一趟,等我吩咐清楚了一并到前院去办。”
紫苏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下来,乖乖跟着胤祯走进凌倒影的花厅。才刚踏入花厅胤祯的脸色就猛地沉了下来,死死盯着紫苏的眼光也多了两分凶狠,阴沉沉地说:“好大胆的奴才,说,刚才看见我时慌慌张张藏的是什么东西?”

紫苏一惊,两腿顿时变得有些轻飘飘的,可是想到歆玥的嘱托,极力装出镇定的样子,仿佛是莫名其妙一样笑着说:“主子一定是看岔了吧,奴婢出来时就是双手空空,何曾藏匿了什么东西。”
“你还嘴硬是吧。”胤祯在桌案上猛拍一掌,声音虽仍然低沉,可是听起来却更多了几分阴冷,“要不要我让人把鞭子找来?我看你不吃鞭子是不打算说实话了。”
“十四爷饶命!”紫苏再也经不住这阵威吓,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惶急地说,“是——是侧福晋有封信要我交给八爷府上的夏公公。奴婢不是故意要欺瞒十四爷,只是因为侧福晋再三叮嘱我不要让他人知晓。”她看看胤祯伸到面前的大手,再看看他绷得紧紧的脸,不敢再犹豫,终于带了几分无奈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来。
胤祯急切地从她手中一把抢过信封,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恼怒,拆信时手竟在微微颤抖。他甩开折好的信纸,那几行小字立刻跃入眼中:
“胤禩:一定要随皇上出巡塞外,切不可单独去祭拜良妃。谨记!谨记!”
胤祯不觉呆住了。信的内容完全出乎他意料,竟让他惶惑得全然失了头绪。这算什么?这没头没尾的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再低头看看紫苏,那丫头正失魂落魄地跪在自己面前,头垂得低低地望着地面。他沉吟了一刻才慢吞吞地折好信纸,极力收敛起脸上的阴郁愠怒,和颜悦色干笑了两声说:“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点子事。起来吧,这信我一会儿直接交给八哥得了,你回去吧。”
紫苏如蒙大赦般从地上爬起来,本来悬在头上的一场风暴就这样轻而易举消弭于无形,她自己都无法相信这样的好运气,忙不迭地行个礼就要从花厅里退出去。可是她刚转身要走,胤祯平淡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一会儿回去告诉侧福晋,你把信交给夏公公了。记住,可千万别说错了。”
紫苏又抬头看看他,瞪大的双眼中盛满了惶恐。十四爷现在这种若无其事的平淡,比刚才威胁要让她吃鞭子时还让人心惊胆战、不寒而栗。她不知自己招惹了哪路神仙,怎么忽然就撞上了这样的霉运,被搅进男女主子的糊涂帐中无法脱身。问题是,谁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笔糊涂帐,又有谁能告诉她将惹出怎样的漏子?她不敢再多想了,十四爷还象是警告一样紧紧地盯着她呢。她低垂着头答应一声,终于慢慢地从花厅里退了出去。
胤祯待她出去,又抖开信纸对着那几行字琢磨起来。他确实没猜错,刚才他提起八哥时,歆玥眼中忽然闪出的那种特殊光芒果然不是毫无缘由。可是这真的是他等待的东西吗?私相授受、私通消息,传递的却不是情信,而是这种让人茫然没有头绪的警告。这是个警告吗?八哥是打算去祭拜良妃吗?可是歆玥又是如何知道的呢?他沉吟着,忽然从身边摸出火石打着,点燃了手中的信纸。火苗慢慢吞噬着信笺,焦枯的黑边蔓延着翻卷着,很快就侵占了整张信笺。他如释重负般用力摔摔手,将熄灭了的最后一点灰烬扔到地上,又抬起靴子猛地踏在上面踩了踩,然后才松口气走出花厅。
因为存了这段心事,胤禩等人过来和他议事时,他也有些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地目光经常在八哥脸上逡巡,象是要从那熟悉已极的眉眼下面看出什么隐含的秘密来。可是什么都没有,八哥仍然神色自若,还是带着惯常的笑容,看不出一丝一毫异常。到他们告辞离去时,他终于忍不住,走在胤禩身边低声问了一句:“过几天就要随皇阿玛出巡塞外,不过不巧正逢良妃忌日,八哥这次可是要错过祭拜了。”
胤禩忽然叹了口气,看看他才缓缓地说:“难为你还记得额娘的忌日,我也正在为此事犹豫呢。有心不随皇阿玛出巡,先赶着去祭拜额娘,可是又担心会惹来皇阿玛的不快。”
胤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了一忽才突然笑笑说:“若依我看到也没什么,皇阿玛不是一向最讲孝道吗,一定不会为此事责怪八哥的。大不了你赶到途中候着,等皇阿玛一起返京不就结了。”
“让我再想想。”胤禩朝他笑笑,颇带了几分感动,然后就撂下这话题,跟其他人说笑着走了出去。
胤禩果然没有伴驾随行,转而单独去祭拜额娘了。在赶往塞外的路上,那封信,歆玥的警告一直藏在胤祯心里,让他不时就会拿出咀嚼一番。可是他偶然几次试探皇阿玛的口风,似乎也并不以八哥的举动为忤,还淡淡地赞过两次他的孝心可嘉。这就让胤祯更加疑惑,也许歆玥只是过虑了,一厢情愿地认为皇阿玛会对八哥单独祭拜额娘心生怨恨。
出行第六日中午,他们在行宫安顿下来之后,胤祯听张进说起,仿佛是八哥派了老夏给皇阿玛送来两头上好的海东青,想必他也同样担心会惹得皇阿玛不快,才想出这个主意来讨得欢心。用了午膳之后,他独自一人出来,知道皇阿玛一定在歇息,便有意朝他寝宫溜过去,想从李德全口中探探消息,看八哥此举是否凑效,也想抢先一步看看上好的猎鹰。
行宫里到处都静悄悄的。他一路直奔皇阿玛寝宫的偏门,想避开守候前殿的众多侍卫,尽量少招惹些注意。离寝宫还远远的有段距离,他就看到李德全拎着个大笼子,蹑手蹑脚从里边溜了出来,鬼鬼祟祟拐进偏门外的一片树丛。胤祯既有些好奇又有些不安,轻轻紧走几步跟了上去,藏身在一棵树后。他探头向外张望着,却被李德全的举动吓了一跳。这太监忽然举起好象是早就藏在那里的一根大木棒,对着里面两只海东青劈头盖脸打了起来。胤祯惊得几乎低喊出来,急忙伸手捂住嘴巴,堵回了那一声惊叫。对李德全的荒悖举动,他好象有些明白,又好象完全糊涂了。不过本能地,他却意识到自己绝不能被他发现,甚至不能被任何人发现,最好是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躲得远远的。想到这里,他再也不敢多停留,蹑手蹑脚抽身溜走了。
他的迷惑不解,他隐隐的忧虑很快就有了答案。皇阿玛歇了晌起来,忽然宣召所有随行的皇子和大臣齐集寝宫。等他惴惴不安地赶到时,殿中地上已经跪了数人,皇阿玛高高地端坐椅中,正怒不可遏地痛斥胤禩,说他居然胆敢送来两只垂死的猎鹰,分明是讽刺自己垂垂老矣。
胤祯垂首跪在后面,冷汗忽然就从全身冒了出来。他不敢抬头,只是死死地瞪着前方那一小块青石板,眼前还是李德全挥舞着木棒的样子,皇阿玛在骂些什么根本也没听到。为什么会这样?李德全不是皇阿玛最宠信的太监吗?没有他的指示,一个太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干出嫁祸皇子的事来。在这一瞬间,高坐上方的皇阿玛忽然变得那样遥远,那样深不可测,再也不是他心目中那个一向亲切、慈和的阿玛了。这时他才意识到,其实他们兄弟每一个人虽然看似尊贵、看似强大,其实全是臣服在他脚下的可怜虫。他们为了储位争斗不休,或不动声色,或不加掩饰,只不过是皇阿玛眼中的魍魉戏而已,他需要时就会为戏子们鼓鼓掌,他厌烦了就会把他们赶下台。他又想起歆玥的警告,想起他烧掉的那封信,想起他当时根本无法猜到的结局,越来越重的寒意从心底直泛上来,象要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的身体在不停颤抖,充满说不清的悲哀和恐惧,为八哥,为他自己,抑或为了跪在那宝座下面所有诚惶诚恐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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